第8章
“殿下,奴才方才失禮了。”馬車駛出一段距離後,面白無須的男子掀開簾子,朝着車內叩拜。這車廂外表看着樸實無華,內部卻五髒俱全。全部墊着柔軟的墊子,矮幾上擺着幾樣點心果盤,屜中還有雙陸、棋子和一套袖珍的文房四寶。
贊元一擺手,示意不想繼續了,“高公公,臨走前還用和襄州刺史打個招呼麽?”
“奴才已經去過了,回去後陛下自有封賞。當務之急是把殿下安全送出去。”高總管愣了一下才回答,繼而眼含熱淚,“殿下受苦了。”小殿下流落民間,竟要學着跟區區一個刺史客套了!這頭發……也是許久沒有人打理過,竟成了這樣。
贊元靠着軟枕,撿起一枚果子啃着,“父皇到哪兒了?”
“陛下已經定都南京,奴才正要護送您前去。”高總管小心翼翼地彙報道,他還是決定在抵達之前給這位看上去懂事了許多的小主子提個醒:“大殿下薨了,您既然已經被找回去了,恐怕就要……”
立儲兩字沒能說出來,贊元冷冷地打斷了他:“若是我沒找到,又該是誰?”
“這……”高總管遲疑了一會,還是決定如實回答,“那恐怕就是楚王殿下了。”
楚王吳慕皓是宣慶帝最小的一個弟弟,是宣慶帝繼位那年才出生,因年齡相差太大,構不成威脅,宣慶帝也一貫疼愛他,封賞了南地最富庶的一塊封地,還準他接回母妃供養。
只是誰都沒想到戰事一觸即發,如今南地已改為京城,這個名義上的統治者就有些尴尬了。
高總管又補充道:“其實京中已經有些風言風語了。”他打量着贊元的神情,還是決定餘下的話不用說下去了。“殿下只管放心,奴才必定将殿下安安全全送回京城。”
北地淪陷還沒多久,皇帝身邊的總管提起南地已經口口聲聲“回京城”了。贊元嘴角露出一絲冷笑,合上眼睛,“好了,讓本王歇息一會。”
高總管放下簾子,不敢再說話。馬車噠噠,一路南下。
沈瑜站了良久,終于轉身進屋。祖父正在屋子裏坐着等着他。
“人走了?”沈穆看見他進來,微微擡眼。
“是。”沈穆俯身,雙手呈上那枚玉佩。“這是……贊元贈予孫兒的。”他不知道為什麽,覺得發聲時嗓子有些幹澀。
沈穆接過絲帕包裹的玉佩,眼神專注地盯着看了一會,還點了燭火。那玉佩上刻的一雙小魚,被燭火一照,晶瑩奪目,溫潤光滑,活靈活現。沈穆短短地倒吸一口氣。“你還記得,來接他那個人麽?”
“白淨斯文,像是個讀過書的,沒有蓄須,個高。”沈瑜回憶了一會,又說:“行事有法度,但是态度又天然高人一等,是個大戶管家吧?”
沈穆半阖眼簾,喃喃:“也算是一段機緣了……”聲音減弱,幾不可查。
“您說什麽?”沈瑜沒聽清,又問了一遍。
“是個好東西,好好藏着,別讓別人看見。”沈穆把玉佩還給了孫子。
沈瑜自然不需多叮囑,“孫兒省的,懷璧其罪。”
沈穆欣慰地點頭,兒子雖然不争氣,冢孫卻挑不出毛病。一欣慰,他就把打算提前說出了口:“等上京之後,就給你找個好先生。”
“上京?”沈瑜一愣,“難道京城已經收複了?”
“陛下已經遷都南京。”提到傷痛處,沈穆也難免感傷,但他老邁的聲音很快變得铿锵有力,迸發出活力,“既然陛下在南京,我們一家就也要去京城。”
這決定似乎太過突然。一向被教導喜怒不形于色的沈瑜也有些詫異。“那,什麽時候呢?”
“你,你爹,二叔三叔,都要念書,自然是去京城,才能找到更好的先生。自然是越快越好。”沈穆堅定地回答。
早在與馮遠道見過一面後,沈穆就萌生了這樣的想法。他不過一個舉人,教兒子們粗粗讀書也就罷了,以沈瑜的資質,再這樣下去恐怕會耽誤了他,還得為他擇選名師,不至于重蹈自己與三個兒子的覆轍。
沈穆心中唏噓,表面卻未露絲毫。沈瑜卻像是心有所感,避開了祖父的視線。
即使是決定了越快越好,真正動身卻還是隔了一段時日。畢竟要重新出發還要打點行李、結束活計、積攢盤纏、告別鄉鄰等等。好在沈家人暫住不久,行李并沒有多少。恰好漸漸入秋,天涼下來便于趕路。因着青壯做活計、還有贊元家人答謝,也有了些銀錢,不至于像逃難一樣匆忙窘迫了。
馮遠道聽聞他們一家要南下入京,不僅不計較自己一番好意落空,反而大力支持,為他們開了通行證,還贈了兩個仆役供他們差使,臨行前又勸勉一番。
沈瑜也坐進了馬車裏,掀開簾子張望外頭沿路景致時,也不由會想起,不知去往何方的贊元,與曾經同路,卻下落不明的流民們。
而被他惦記的贊元乘坐馬車,一路投宿驿站,更換駿馬,總算在半月後抵達南京。
南都曾為昔日封國都城,繁華如故,宮城雖比不上北方故都恢弘大氣,卻精致莊嚴,自有一番格調。這裏原是楚王王府,宣慶帝南遷後楚王主動讓出府邸,此地又經過一番擴修改制,如今還沒有完全竣工。
高總管為了讨好他,還專程介紹道:“東邊那是柔儀殿,是和乾清宮一同動工修的,陛下特意吩咐,往後那就是您的寝宮了。”
贊元五歲受封延平郡王,在宮裏成長,自然清楚他父皇重修東宮主殿,是冊立太子之用了。不管心裏怎麽想的,他還是做出感恩戴德的樣子答了一聲:“原來如此,謝公公知會。”
高總管暗暗驚奇,這位小殿下此番遭受磨砺,看起來倒不完全是壞事。
贊元入宮陛見後本應重新沐浴更衣,但宣慶帝惦記兒子,特意下旨,要他即刻入宮參見。
父子久別相見,自是滿腹思念
贊元,不,如今是大齊二皇子,延平郡王吳君翊小步入殿,俯身行禮,“不孝兒臣翊恭請聖安。”
“起來,起來!”一雙大手不等他俯下身,便将他抱入懷裏。
宣慶帝見着瘦削了許多的兒子,心疼地哽咽:“二郎怎麽瘦了那麽多?”他又揉了揉吳君翊的頭,看着那草草束起的黑發,淚光閃爍。“在外無人伺候,吃苦了,是不是?”
吳君翊再怎麽早熟,也不過是個堪堪九歲的孩童,被父皇摟在懷裏,終于忍不住啜泣起來。“孩兒,孩兒沒有吃苦,就是想念父皇……”前一句是假,後一句是真。
父子倆抱在一起痛痛快快哭了一場,高總管知趣地退下了乾清宮的宮女太監,讓這一對天家父子保全天尊。
“二郎受傷沒有?身體有什麽不适?”待宣慶帝終于緩過來,龍袍前襟已經濕透了。他牽着吳君翊坐下,細細關心。
吳君翊便将走失後被沈瑜撿回去,随沈家人前往襄州,後通過馮遠道傳出消息的過程簡略地講了講。父子倆敘話時,高總管端着一盤點心過來了。
吳君翊一路車馬勞頓,已經有些饑腸辘辘,原先吃膩的點心,許久不見,又香又甜,他便想都不想,拿起一個香果子,三兩口就吃完了。
宣慶帝看在眼裏,心頭一酸,“二郎快換身衣服,回你寝宮歇歇,晚上用膳時我們父子倆再敘話。”
吳君翊看到父皇仍是老樣子,溫吞細致,一張瘦長白臉,身披黑色龍袍,不由也心頭一暖,點了點頭,叫高總管帶了出去。
舊時跟在吳君翊身邊的人都被處理了,如今柔儀殿內太監宮女都按太子制式重新配齊。高總管吩咐幾句,他們便服飾吳君翊沐浴更衣。
吳君翊都快忘記被人伺候的滋味了,宮女們解開他身上沾滿塵土的布袍時,他還有一些害羞。草草束起的頭發被解開,抖落沙土石子,還有不知名的小蟲子,然後他就被浸在一大桶熱水裏。他都不記得自己上一次洗熱水澡是什麽時候了。接着宮女給他擦拭全身。
宮女手下的力道輕柔,但還是換了兩三遍水,把吳君翊的皮膚都搓得粉紅了,才露出細嫩的肌膚;然後用皂角将那亂蓬蓬的頭發反複洗涮,最後拭幹了綢緞一般的黑發,重新盤成發髻,戴上玉冠。
絲質長袍裹在身上輕柔的感覺太不真實。吳君翊躺在他那柔軟的床榻上,卻翻來覆去,久久難眠。
晚間用膳時,他才找到機會與父皇詳細聊了聊。
吳君翊自幼受寵,出生即封豫國公,五歲封郡王,一直養在宣慶帝身邊,兩人一同用飯,也自然得如同尋常父子,沒有那麽多食不言寝不語的規矩。
宣慶帝只關心兒子毫發無傷,對那些流民如何一路坎坷卻不大感興趣,聽說高總管已經給沈家人贈送了錢糧,不過一點頭,“如此便罷了。倒是襄州刺史,可封賞一二。”
吳君翊略一低頭,借着喝茶掩飾臉上的失望。他本想借機把沈瑜召入宮中……不過的确有些癡心妄想了。
宣慶帝親自給舀了一勺鲥魚羹,殷殷囑咐:“你在外受苦,回來後腸胃恐怕也有些不慣,這是應季的鲥魚,你嘗個鮮就罷,不可貪嘴。”
吳君翊心頭又泛起暖意,只是看着那魚肉,腦海中難免浮現那塊鮮血淋漓的生肉,喉頭一哽,難以下咽。為掩飾尴尬,他放下食具,脫口而出:“兒子想先拜祭兄長。”
他也是才知道,他的長兄,先太子吳君乾已經被追封谥號“端仁”。張繼才也沒有為難這位殉城的太子,将他以王侯之禮厚葬于皇陵。
宣慶帝也跟着放下調羹,一聲長嘆,他摩挲着吳君翊的肩頭,眼中又有淚花,“好孩子,如今只剩我二人了。”
他像是下定決心一般抿了抿嘴,“你去吧,不要怕,不久就有旨意了。”
有了父皇的話,吳君翊便吞下一顆定心丸。第二日,他按郡王品級身着朝服,入祠堂拜祭長兄及先祖。看着吳君乾的牌位,吳君翊暗暗在心中禱祝:“請兄長放心,我必會繼承兄長遺志。”
同日,宣慶帝下诏,明年改元建寧,冊立延安郡王吳君翊為太子,賜字習之,以代原先贊元二字,賜寝宮柔儀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