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回大人,這是老夫那劣孫在外玩鬧時遇到的孩子,與家人失散了。”沈穆緩緩道來,“老夫想着出入襄州的流民登記造冊,皆有定數,大人若是能行個方便……”
馮遠道一直盯着贊元看,聽到這兒,才移開視線,正視沈穆,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哦,哦,沈翁果然一片善心。這不是什麽大事,待會就請這位小郎君……”
“他叫贊元。”沈穆回答。
“好,就請贊元小郎君留下片刻,我核實一下。”馮遠道點點頭,又挂上了關懷的笑容,示意這個話題告一段落。“沈翁家中子侄,不介紹一下?”
沈穆與馮遠道聊起了一路的見聞,還有家長裏短。聽說他的息婦與二郎沈琏四郎沈瑾都在路上過世了,也不由跟着陪淚,“如今入了城,麻煩事也多着呢,還要提防叛軍侵擾。哎,也不知襄州能支撐到幾時!”
提起夭折的小兒沈瑾,沈榮也跟着抽泣了幾聲。而喪妻喪子的沈泰面如死灰,神情毫無波瀾。
馮遠道拭去淚,便轉而說起了開心點的,“小郎君幾歲了,可識字?開蒙了麽?”
“不才只教他讀過幾句聖人之言,算不上開蒙。”提起長孫,沈穆也流露出驕傲與欣喜之色。
沈瑜便從父親身後走上前答話,一板一眼。“回馮大人,小子單名一個瑜字,宣慶六年生人,如今已經随祖父讀了《四書》,《五經》只學了一小半,止通背誦。”
“好,好。”馮遠道沒想到他小小年紀說話有條有理,舉止也算斯文有度,當即從《四書》裏抽題考校幾句,這都是平日沈瑜答慣了的,張口就來。
贊元站在最後,眼觀鼻鼻觀心,聽到毫無錯漏,也露出得意的笑容。
馮遠道欣喜之下,命人取出自己的一套《四書》《五經》贈與沈瑜。這可是不得了的厚禮了,沈穆連忙代他推辭,沈瑜本人也跪謝不敢受,馮遠道卻始終堅持,“我觀沈小郎君是可塑之才,萬萬不能因戰事耽誤了。”他命小吏取書來,又沖沈瑜道:“你雖有天資,卻要愛惜才華,知道傷仲永的舊事,勤學二字不可忘。”
沈瑜謝過恩賞,馮遠道又轉向沈琦。沈琦才四歲,不過能背幾句《三字經》罷了,話都說不多。馮遠道也命人拿來紙筆送給他。
沈穆又提及有一女外嫁,又有一孫女因無人領着,留在城中宿處了。馮遠道便和顏悅色說道:“本官與妻子也有一女,若沈家小女郎得閑,可來陪她坐坐。”沈榮便代女兒謝恩。
至于長一輩的三兄弟,馮遠道自然各有賞賜,又一番勸學,安排他們盡快入學,祝早日取得功名,步入仕途。
馮遠道是一州刺史,事務繁雜,他們一家也不好叨擾太久,眼看時間差不多,端茶送水的小吏也在擠顏色,沈穆便出聲辭別。
沈穆略一猶豫,臨走之前還是說起了那千戶擋路縱馬的事。“此話雖有些僭越,但老夫與大人既有一面之緣,便難以憋在肚子裏——方才我們從西城來,路上有幾位打馬經過,竟在大路上縱馬而行,這豈不是違反律令?何況從對話中聽來,那人竟是軍中百戶,方才學習騎馬射箭的。這等人在軍中,怎能應對強敵?”
馮遠道的笑容淡去,四下看了看,小吏知趣地避開。馮遠道也嘆息道:“不瞞老大人,對軍中這些人,我也是一肚子的氣——可這世襲武将,在當地都是有根有底的,朝中背靠大樹好乘涼,本官除了申饬一番、命他反省以外,也有心無力啊。”
雖說如此,他還是命小吏記下,待查出是哪一隊人,就命他們向沈穆賠罪。
于是沈家人正視告退,唯有贊元被單獨留下。沈瑜不放心地回頭看了好幾次。雖說贊元言談舉止極有教養,想必應付刺史大人時足夠了。但他們一群人都走了,只留下贊元一個,沈瑜心裏有些不落忍。
“瑜郎。”還是祖父呼喚,沈瑜才回過神應對。
大約過了半刻鐘,贊元才回到他們的宿處。刺史大人事無巨細地派人護送他回來。沈瑜一見他,揣摩神情,像是不大高興,便安慰道:“若是沒消息也不妨,許是他們沒有到襄州,我們等一些時日,沿路打聽,總能找到的。”
贊元翹了翹嘴角,“大人答應幫我留意,說不定會有消息。”
“那便好。”沈瑜替他松了口氣。
可是贊元的笑意不達眼底,沈瑜便覺得他仍在挂心,拉着他坐下,轉移話題:“這回有紙筆了,正式教我練字可好?”
馮遠道送來的是宣筆和光滑的桑皮紙。沈瑜用手摸了又摸舍不得用。贊元終于松快了一些,取筆蘸墨,“要寫什麽?”
“你……”沈瑜下意識想阻攔,想了一會才說,“你用這紙寫吧,寫來與我臨帖。我回頭去買些黃麻紙用。”
贊元學字用的就是細薄光潤的澄心紙,還沒經歷過一張紙都要小心翼翼寶貴這樣的體驗。但是想起一路的艱難,嘲笑的話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贊元盯着筆尖看了一會,默了一段《大學》。“科考必考四書,無非是那些,你先練熟了總沒錯。”
白紙黑字,比寫在沙地上的字跡更加靈動。
沈瑜跟着他下筆時默念,最後已經看呆了。贊元擱筆,無趣地說:“練久了,你也能寫出來,這也值當盯着看?”
“你寫的,豈能是一般人比得上。”沈瑜贊嘆不止,手指輕輕拂過字跡,染上墨色。“這樣的紙,果然得你的字才配得上。”
贊元搖頭,“你就用這紙練。”
“那怎麽行。”沈瑜也搖頭。“若是寫壞了,一張紙就廢了。”
“廢了就廢了。你若是心疼紙,就好好想想怎麽才能寫好。”贊元堅持地把筆塞到沈瑜手上,“試試。”
沈瑜握住筆,不由自主地想起之前贊元是怎麽糾正他的,于是一一調整,然後對着贊元寫的字臨摹下來。
“不錯,有長進了。”贊元由衷地贊許,又上前握住沈瑜的手,幫他調整,“握筆習慣很難改變,不必急于一時,自己有意識地調整就好。”他又牽着沈瑜的手寫了一遍,沈瑜看着紙上的字,感受着手上的溫熱,心中也漸漸充盈着溫暖。
“你想不想出去看看?”沈瑜還在琢磨寫字,贊元已經走到牆邊,朝窗外張望,“城內定然十分熱鬧。”
沈瑜猶豫了一會:“這……我們才剛剛定居,家中諸事繁雜,還是不要亂跑了。過陣子再去吧。”
沈瑜只看到贊元露出失望的神情,卻不明白他為何如此失望。
沈家人暫居下來。有馮遠道的吩咐在,他手下的小吏還在衙門、州學給沈家幾個幾個壯年找到生計。沈瑜他們還去探視一同到來的鄰居們,發現他們也各自找到差事,生活開始步入正軌了。
眼看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沈瑜沒料到,離別會來的那麽突然。
那天只有沈穆與婦孺在家。沈瑜正在房中練字,贊元在一邊百無聊賴地翻書,突然見到沈穆面色異樣地走了過來,“跟我來,有人拜訪。”
城西難得這麽熱鬧,圍觀的人已經把沈家的院子圍住了。
來人是個細瘦的男子,面白無須,身穿布袍,頭戴方巾,身後是五六個儀表堂堂的侍衛,各自牽着高頭大馬,還有一輛藍布馬車跟在後面。為首那人先向贊元行禮,又朝沈穆拱了拱手,“老大人,仆是來迎接小郎君的。”
沈穆驚訝的目光從他身上掃過,落到後面的馬車上,微微皺眉,“你家的大人不在嗎?”
“郎君身負要職,不可擅離。”男子平淡地說,又拍拍手,身後的兩個侍衛上前,放下了一大袋粳米、細面,還有三大串銅錢。
“這些個錢糧,算是酬謝沈翁照看小郎君的。”男子不卑不亢地說道。
沈穆再次皺眉,“我不能要。”
男子卻根本沒理他,而是看向贊元,謙卑地低頭,“小郎君,請上馬車吧。”
贊元背負雙手,神情是沈瑜初見他時的冷漠與孤傲,“等一會,我想跟他們獨處片刻。”
男子的反應與面對沈穆時完全不同,毫無質疑就畢恭畢敬地後退,又打了個手勢,示意侍衛也一同後退。
贊元看向沈瑜,“錢糧收着吧,我家……還算富庶,這些不值什麽。”
沈瑜只看向祖父,沈穆若有所思,阖上眼嘆了口氣,點點頭,也轉過身回屋了。
贊元又對沈瑜說道:“這一別,不知何時再相見了。”他的語氣局促,沈瑜心裏也酸酸的,說不清楚是什麽滋味。
“我會想你的。”他低聲回應。
贊元終于笑了,眼睛一彎,驕傲與明朗的笑意迸發出來,“你當然會想我。”他理直氣壯地說,“我這樣的人物,誰見了不惦記着。”
看着他一副自賣自誇的樣子,沈瑜也跟着笑了出來。
贊元又舔了舔嘴唇,跑到了馬車邊,從車上拿下了什麽,用手帕包好,遞給沈瑜,“這個,單獨給你的。”
那是塊絲帕,包裹着的,竟是一塊瑩潤剔透的玉佩。
“有這塊玉才配你的名字。”贊元不容拒絕、斷然地說。
沈瑜明知自己該推拒,但是在贊元的注視下,他還是把玉佩揣到了懷裏。“謝謝。”他簡短地說。他已經說不出別的什麽了。
贊元終于朝馬車走去,侍衛立刻蹲下身讓他借力,贊元看都沒看,自己爬上馬車。為首的男子朝沈瑜一拱手,也跟着上車,坐在駕車的位置。其餘的侍衛紛紛上馬。
男子似乎向贊元請示了一下,一揚鞭子,馬車開動了。
沈瑜的眼圈紅了,卻突然看到贊元的小腦袋從馬車車窗探了出來。“沈瑜——記住我的名字——!”
沈瑜沖他擺手,目睹馬車遠去,一直到小黑點也消失在視野,才放下酸疼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