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經此一役,沈瑜漸漸發現,贊元年紀雖小,學識卻相當淵博,不僅是在書法方面頗有建樹。在一展身手後,贊元似乎就打消了藏拙的念頭,沈瑜背誦《四書》、《五經》時略有脫漏之處,他也能敏銳地指出來。
不過贊元既然是高門大戶的小郎君,博學通識也是理所應當,自己當然也不能比。沈瑜這麽想,也就坦然接受了事實。
如果說暴雨只要歇一歇總能過去,那另一個難題,蚊蠅,就更麻煩了。
溫度越來越高,夜裏行進時都會出一身汗,洗澡又不方便。休息時所有人都因蠅蟲叮擾煩不勝煩。只是瘙癢倒不算什麽,可蚊蠅嗡嗡叫個不停,讓人睡不好覺,也集中不了注意力。唯有用被子把全身蒙上,才能不聽那聲音,可是睡醒後又是一身汗,周而複始,惡性循環。
孩子們還好,小光頭上添兩個包,忍忍也就過去了,留頭束發的成人,卻要忍着一腦門子的燥意,與瘙癢。
農人們整日罵罵咧咧,贊元也無精打采。
不知道是不是野地的蚊子太毒,他身上被叮咬的地方起了大大小小的紅包,十分瘆人。而且那些疙瘩又癢又疼,總讓他忍不住抓撓,平日頭暈眼花的次數也多了,不知道是餓着了還是中毒了。
“這不行。”沈瑜光看贊元露出來細瘦兩條小白胳膊密密麻麻上的紅疙瘩就直皺眉,“你身上癢不癢?疼不疼?我看看?”
贊元自己也覺得醜陋,不肯脫衣服讓沈瑜看身上的情形。他越是捂着衣服不肯脫,沈瑜越是擔心。
“你自己不知道輕重,若是真的中毒了怎麽辦?讓我看看,你也不必擔心了。”
贊元的頭搖成了撥浪鼓,右手拽緊了衣領。
沈瑜一開始還苦口婆心地勸,最後又好氣又好笑,咬牙切齒地撲上去拽開他衣服,“你怕什麽?你又不是個小娘子!再說上一回我就看過你身子了!”
他原本是想說第一晚看贊元背上磨的紅痕,說出來詞不達意的話倒讓自己臉先紅了。好在贊元身上密密麻麻的紅包讓他收斂了一些。贊元也不掙紮,安安分分側躺着看着他,一雙眼睛圓溜溜,黑色的瞳仁在光照下和貓眼一樣。
最後沈瑜冒險跑出去了一趟,回來時帶了幾片葉子,鋸齒狀,看不出什麽名堂。贊元還準備揶揄幾句,沈瑜一臉嚴肅地說:“趴下,衣服脫了。”
贊元乖乖從命。
沈瑜把草葉嚼成糊狀,吐出來,敷在紅腫的地方。随着咀嚼,舌尖漸漸一陣酸麻。但他沒有猶豫,把所有帶回的葉子嚼好敷上後,再用手指在贊元背上慢慢塗勻。
一股清涼的感覺從背上傳來,緩解了連日的瘙癢和疼痛,仿佛頭腦也一瞬間清明了。贊元舒服地哼了幾聲,一瞬間仿佛回到從前有人伺候的日子。“這是什麽藥,這麽有效?”
沈瑜沒回答,一半是不想贊元知道這藥到底是怎麽敷上的,另一半則是因為舌頭麻木,很難說話。
沈瑜的手指帶着絲絲涼意從贊元皮膚上劃過。這和從前服侍他的侍女完全不一樣。侍女的手指是溫暖柔軟的,按摩着全身,讓他放松,懶洋洋的。而沈瑜的手指,帶着薄繭,微涼,力道分寸剛好,而他也越來越清醒了。
看着挺有勁,怎麽寫起字就軟下來了。贊元心裏嘀咕。
“你為什麽懂這些?”贊元受不了不出聲的尴尬感。
沈瑜吐了吐舌頭,終于勉強能說出話來。“祖父教了我一些。”
他停下動作,用手帕擦了擦手指。“好了。”
果然,沒兩天,贊元身上的紅疙瘩就消失了。
而那個染上痢疾的小兒還是走了,在他娘令人心碎的哭聲中。他好歹留了一身完整的衣服,安安靜靜躺在他爹挖好的坑裏。最後填成一個小土堆,只留下淺淺的凸起,和作為标志的一根樹枝——不知道這輩子還是否有緣與家人相見。
他的娘哭得肝腸寸斷,而他爹卻只是定定看着那土堆,最後回轉過頭,痛苦地閉上眼。“寧為太平犬,莫作亂世人!”
贊元繃緊了身體,指尖顫了顫,沈瑜伸手捂住他的耳朵,硬是逼着他轉過身。“不要聽。”他輕聲呢喃。
贊元不期然想起沈瑜曾經的話:“想要更多人得救,只能指望朝廷快些平叛,收複失地。”沈瑜都沒注意到,他懷裏抱緊的小郎,暗地裏握緊了拳頭。
好在襄州總算越來越近了。
到了襄州,那就算是回到了聖上治下的土地,至少不用害怕擔上亂臣賊子的名頭,也不用害怕被突然出現的鮮卑奴擄走婦女財産,被叛軍抓壯丁,大家敢在白天出門了。
所有人心裏都有同樣的念頭,而且越來越熱切。一時間,暴雨、蚊蠅與饑餓都不再成為阻礙,行進的速度也提高了許多。
終于!
看到那飽經滄桑的巍峨城池,與挎刀背弓、威風凜凜的衛兵時,幾位老人都忍不住痛哭失聲。唯有沈穆自持身份,還勉強鎮定,遞上全家的黃貼,請求士兵允許入內。
襄州已經接納了不少河南道逃出來的難民。沈穆有功名在身,又對這一群人有恩,在這百餘人中地位超群。衛兵接過黃冊,知曉這是個舉人後,不敢耽誤,立刻上報給了襄州刺史馮遠道。
因難民數量衆多,馮遠道親自坐鎮,部署安排,收到消息後,立刻吩咐要親自見見沈家人。
一行人進了城,先被安頓到城西的瓦房裏,待田地劃分好,會由官府借貸種子,有錢的可以自行采購資産,一貧如洗的也可以以工代赈,替官府養馬、種地、蓋房,總能換一口吃的。
安頓下來後,沈穆一家便得了消息,刺史大人要見他們。
沈穆上下打量了一番兒孫們,不由搖頭,“這個樣子,怎麽好去見大人?”
來傳信的小吏笑道:“沈翁哪裏的話,您一路操勞,大人心裏有數,沐浴更衣後再登府,自然來得及。”說罷又命人送來幹淨的棉布衣裳,沈穆這才松了口氣,又連連感謝馮大人體貼。
沈家子弟各自去沐浴更衣,搓掉一身泥灰。
沈瑜卻注意到,自從進城之後,贊元的表現就有些奇怪:他抓耳撓腮,游移不定,與平日注重儀态的樣子判若兩人。
沈瑜料到了他的心事,“你是着急找家人了?不如面見刺史大人時,我叫祖父替你求個情如何?每日入襄州的流民都有登記造冊,大人心中自然有數。”
“唔,也好。”贊元含糊地應道。
沈瑜又想了一會,拍了拍手,“有了,你與我們一道去如何?大人說不定還有問題問你,這次見過面,也不好再叨擾。”
贊元舔了舔嘴唇。“這,合适嗎?”
“我覺得無妨,我這就帶你見祖父”沈瑜低頭醞釀了一會說辭,又檢查了兩人的衣袍佩飾,便牽着他往沈穆屋裏去。
“這怎麽行?”一聽孫兒的提議,沈穆下意識皺起眉。“大人點名要見我們一家,怎麽還能巴巴多帶一個人去?”
沈瑜早想好了說辭,“大人無非是想見見您和父親、叔叔們,我們子弟不過是随意問一聲,多一個少一個也不打緊。何況想幫贊元找到家人,沒有比這更好的時機了。若是我們代為求助,大人問到問題答不上來,不就白白耽誤大人的時間。”
贊元在一旁看着,沒有接腔。他沐浴後将柔順的黑發束起,穿上布袍,又變成了一個錦衣玉食的小郎君。沈穆看看他,又看看一臉堅持的孫兒,讓步了,“好吧,那就一起去吧。”
沈家人裏莫名其妙多出一只,其他人倒無妨,三郎沈泰的表情頗有些微妙。不過他看看大哥與侄兒,只是哼了一聲,倒沒有說什麽難聽的。
城西多是難民,沈穆自持身份,不願與農戶交際,率他們往府衙走,剛上了大路,就聽見馬蹄噠噠。
“父親小心!”
沈和動作快,将沈穆拉到一邊,才閃過幾匹快馬,馬上的人絲毫沒有停留,揚長而去,滿地風塵,夾雜着他們說笑的聲音:
“汪百戶,學會了騎馬,感覺如何!”
“你們不會放慢些,撞着人可怎麽辦!”
“怕什麽,真撞上是你運氣好,你平時搭弓拉箭還不一定舍得中呢!”
“不過小小一個百戶,就敢在這裏橫行霸道。”沈穆揉着腰,連連嘆息。沈和注視着那漸漸散去的塵沙,微微蹙眉。
一進府衙,小吏便熱情恭敬地接待了他們,替他們通傳。舉人秀才不算什麽,可是在兵荒馬亂的年歲舍棄衣食救助他人的善舉,高官大員也不一定能做出來。
“宣慶元年丁醜科乙榜舉人沈穆,見過刺史大人。”沈穆為首,帶領子孫,一絲不茍地行禮揖拜。贊元起初站着不動,最後也跟着屈了屈膝。三兄弟中,大郎沈和與父親一樣是舉人,二郎沈榮是秀才,獨沈泰與小輩們是白身。
馮遠道自然不肯受全禮,一步上前扶起沈穆,又示意其他人起身。
衆人擡起頭來,馮遠道終于看清了後頭的贊元,瞬間露出了吃驚的表情。
“這位是……?”馮遠道的驚訝維系片刻,就整理成恰到好處的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