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臣嘗聞,小民艱食,或有攜妻子赴井同死者;或有聚衆強籴而相殺傷者;或有逢縣尉而持刃拒抗,致憲司傳以為賊,而出兵掩補者。”
“……人不率,則不從;身不先,則不信。陛下若能躬服至儉,風示四方,衣服醪膳,無溢舊規,請自乘輿始;錦彩珠玉,不得枉費,請自後宮始,然後天地響應。”
早朝之上,一封折子突然掀起了風雲。
勸谏的折子每天都是一大疊送上去,再原封不動退回來。這次掀起風暴原因無他,只是因為起草的正是剛剛冊立的太子殿下。
這封奏折寫得言辭鑿鑿,情深義重,怎麽看都不是出自養在深宮的小皇子之手。然而這位殿下剛剛回宮,既沒有指定老師,也沒有親信官員,若說是代筆,也得是出自他自己的意願。
不久內宮中又傳出消息,太子殿下用膳時覺得太過奢華,命內務府裁減自己的份例,省下的銀錢可歸于國庫。
這一下把風波推到了最高點。百官內心都有些激動,這位太子年齡雖小,卻與他兄長相似,頗有明君之相。
不管是作秀也好,收買名聲也罷,有這份心,能讓百姓受益,才是最重要的。
建寧帝虛虛地倚着龍椅,雙目放空凝視遠方,群臣的喧嚣仿佛都沒有進入他的耳朵中,不知在想些什麽。
吳君翊雖已正式冊立太子,卻因年齡尚小,沒有出現在早朝,離皇帝最近的,正是百官之首,官居一品長達十餘年的賈盛德,賈丞相。
賈盛德見建寧帝似有倦色,起身向前,終止了百官的争論,“陛下以為如何?”他問得模糊,既可理解為對這封奏折的看法,也可以說,是在問對太子上書這一行為的看法。
建寧帝被他驚醒一樣擡頭,含糊道:“嗯,不錯。”
賈盛德還沒什麽,他身後不少官員們臉上略有失望。本以為,太子此舉會觸動皇帝逆鱗的。沒想到這樣含糊其辭的回答,明擺着是不想發作。
“那陛下以為該如何辦?”賈盛德不動聲色地追問。
猜忌和地方不是一時片刻産生的,太子還小,他們還有的是時間。
“太子有心了,就按他說的辦吧。朕與後宮、太子,每餐份例折半。”建寧帝不痛不癢地回答,“諸位大人覺得呢?”
建寧帝的後宮,人不算多,從北邊一路帶回來的,位分最高的德妃,是建寧帝在王府的老人,聖寵不再,又無兒女,不過是因家世顯赫被尊崇。她也一貫性格柔弱,從不主動表态。許昭儀是端仁太子生母,又與如今的太子殿下有幾分恩情,母以子貴,倒還得皇帝尊重。往下幾個美人才人,雖受寵,卻地位卑微,至于新入宮的禦女采女,就更不值一提了。如此說來,後宮之內,卻沒有敢于太子唱反調的人。
大臣們一開始都把重點放在了太子進谏上,卻忽略了奏折的最後幾句:請自後宮始,然後天地響應。
天地響應,第一步該是誰響應?
賈盛德的眼皮也跳了跳,然後迅速地、穩重地回答:“臣等必會效仿陛下與殿下,簡衣縮食,心牽百姓。”
建寧帝滿意地笑了。“太子體察民情,有功,賞新得的字帖、畫軸各二。”
高總管高聲傳旨,将太子的功德傳頌宮城。
“如何?”吳君翊指尖拂過書頁,心思卻已經亂了。
皇帝還沒有給他指先生,他便自己從文淵閣取出書本翻閱,除了經書,大部分都是前朝的史書。越看,他越覺心驚肉跳。如今大齊內憂外患,民不聊生,與史書上亡國之前的記載如出一轍。難道真的到了這樣的地步?皇兄從前憂愁的眉頭,與父皇争論的場景依稀可見,吳君翊的心,一時仿佛浸在冰桶裏。
李起滿臉堆笑,“殿下說的,豈有不成的?陛下一口就應了,還誇贊了您體察民情,等會賞賜的人就來了!”
吳君翊自以為辦成了一件大事,不由也有幾分驕傲,當即丢了書,向空中一揮拳頭,在殿內轉了一圈。心頭密布的陰雲也瞬間消散了。
他的父皇與夏桀、商纣這些暴君,子嬰、獻帝這等懦夫終究是不一樣的。他父皇性格溫和文雅,也聽得進勸谏,想必只是為小人所欺,一旦醒悟,便可擊退外敵,平複叛亂。
果然如李起所說,高總管很快就到了。收下賞賜時,吳君翊也是歡喜的,還寒暄幾句,給足了高總管體面,又特地把那畫軸展開,誇贊了幾句。
宮中書院的畫工、侍奉,沒有筆力不好的。吳君翊不由想起那個寫字叫他看了頭疼的家夥,不知他現在如何了。
既然想到了,他便打聽道:“高公公,原先在襄州照顧我那一家,沈家人,你有信麽?”
高總管微微皺了一下眉,沒想到太子殿下還惦記着那戶人家,不過既然太子想知道,又是件小事,他便脫口應下:“奴才這就派人去打聽,一有信,就回報殿下。”
吳君翊點點頭,又故作老成地說:“勞你費心。”
眼見事事順心,他嘴角不由翹了翹,手指在柔軟的絲絹上劃過,連窗外的陽光都明媚了幾分。
沈瑜給自己找到了個活——旁邊的書肆請人代為抄書,要求也不甚高,只要無錯漏之處,幹淨整齊即可。這對于沈瑜來說乃是一石二鳥,那些書大多是經典,字體有可揣摩之處,他借機掙錢,也可兼為讀書練字。
他知道,最近祖父仍在變着法打聽書院的事,可是他也不能抛下弟妹不管。
而且,沈瑜心裏還惦記着一個人,那個人當時看着他的字皺眉:“你的字沒有筋骨。”
如果還能再見,如果他能寫的一手好字,贊元是不是會對他刮目相看,會真心實意誇贊他?這麽想着,沈瑜練字,就更不覺得累了。
他對着從書肆借來的書,懸腕練兩三寸大的楷體字,寫熟練後,再以小字謄抄,這樣起到了練字的功效,也可避免抄錯了廢紙。
他還記得吳君翊的告誡,于是大大方方鋪開宣紙,對着一句話,一個字揣摩許久,才敢下筆。如此精益求精,自然進步飛快。
當然,也有壞處:書肆要抄本,往往有時限,他多揣摩,就得多花功夫趕上進度。一來二去,沈瑜每天大半時間泡在屋裏,連京城都沒怎麽逛過。
這天早晨他照例随父親來到祖父屋中問安,行禮起身後,卻看到沈穆沖他皺眉。沈瑜不解其意,檢查了衣飾,确認無不妥之處。可沈穆也沒說什麽,叮囑幾句,就讓他們離開了。
沈瑜住東廂房,正要回屋,卻在廊上被喊住了。“大哥!”
是沈玥。沈玥換上了嫩黃的齊胸襦裙,頭發也留了起來,總算看着像個可愛的小姑娘了。沈瑜也不禁含笑,“玥娘,有什麽事?”
沈玥溜過來,直白地說道:“大哥,你下功夫讀書練字,這是上進,家裏誰也不能攔着你,可方才祖父面前我看你站立時含胸勾頭,不像個樣子。祖父想必也覺得不妥。”
沈瑜被她這麽一說,猛然就明白了那皺眉含義,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除了握筆的地方磨的泛紅,其餘一片蒼白,血管清晰可見。陽光下,他微微有些眩暈。
“我這是因噎廢食了。”回過神,沈瑜看向妹妹,溫和而真摯地感謝道,“還是玥娘提醒了我。”練字上進固然重要,可若是為此
沈玥見他聽勸,放松了神情笑了起來,“才不是呢,大郎一心向學,三郎若是這樣,那我才不必擔憂。”
“三郎怎麽了?”沈瑜一聽,倒關切起來。
“他常常溜來找我,三叔在家時門也不出,只知道抓他念書,又整日黑着臉,他見了三叔就跟老鼠見到貓一樣。”沈玥戲谑地說。
“三叔……”沈瑜一張口,也感到了無力。妻兒去世,受不了打擊在所難免,但難道就要因此活在悲痛中嗎?
沈玥突然四下看了看,壓低了聲音,“我無意聽到娘和嬸子說,祖父想給三叔找個新三嬸。”
她說完,也意識到自己的出格,紅了臉低下頭,沈瑜說:“這不該我們過問的,我只當沒聽見,你也別亂說了,快去吧。”
沈玥吐吐舌頭,也有些心虛,沖他擺擺手,花蝴蝶一樣蹁跹離去。沈瑜聽了她的話,卻不知為何,心底有些沉重。
同一時間,坐在自己寝宮的吳君翊也是又忐忑又沉重。新年家宴,他将第一次以太子的身份與宗室諸王相處,他能做的好嗎?父皇還傳話,命他提前賦詩……吳君翊從小養在建寧帝身邊,耳濡目染,做首詩不難,但是這樣特地囑咐他,他卻怕萬一發揮不好……
李起見主子心情不好,便上來說起其他事轉移注意力:“殿下,高公公前兒見到奴才還提起,前兒您問起的那人——”
話說到一截,他卻沒聲了。吳君翊發狠,瞪了他一眼,“死奴才,還不快說!”
李起被罵,再不敢賣關子,老老實實說道:“沈家人已經抵達京城了,高公公說,那沈家大郎似乎把您送的玉佩變賣,置辦了宅院,不過……他家中似無餘財了,沈翁正私下打聽哪裏的書院肯收人。”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奏折的內容分別出自宋朝洪适的盤洲文集卷四十五和宋祁的上仁宗論三冗三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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