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面前的是一座廢廟,名叫養乾寺。宣慶帝好佛道,民間的風氣因襲,原先這裏也是一處香火繁盛的所在,只是如今什麽經文佛像,但凡能搬走帶走的,都被拿走了。又不知是被誰縱了把火,能燒的也都燒完了,連那養乾寺的木牌都熏黑了一半。
他們一路經過的地方,大部分百姓都跑了,剩下一個個空蕩蕩的院子,少數家有老弱病人,實在走不了的,才會堅守殘破的屋舍。和尚不是活佛,救世無門也只得自尋去處。
百十人休息需要的地方也不小,這養乾寺恰好可以容身。再往前走,等天亮了找不到藏身之處,就會落在叛軍手裏被抓去打仗,是以他們決定就在此處落腳。
沈瑜是長孫,又格外受農人敬重,便僥幸分到僧舍裏一張床榻,贊元沾了他的光,正好兩個小孩可以擠一擠。折騰了半宿,贊元再怎麽防備心重也已經困倦到打不起精神了,也不嫌棄床榻小被褥髒,頭一沾枕頭就昏睡過去。周圍不久也響起此起彼伏的鼾聲。
沈瑜習以為常,精神還足,伸手拍了拍贊元的小臉,小聲道:“贊元,你身上受傷沒有?”
“沒有……”贊元迷迷瞪瞪地回答。
沈瑜不大放心,“我看你走路時姿勢不大自然,你把衣服脫下來我看看。”
贊元已經沒有反應了。沈瑜道了聲失禮,伸手一抽,贊元便極其自然地翻了個身,任他解開腰帶,褪去外衣裏衫。
沈瑜起先還有點害羞,他常常照顧弟弟,只是四歲的毛孩子和一個年紀相仿的人到底是不一樣,但是白色的裏衣一拉開,他心裏咯噔一聲:贊元白皙的後背紅通通一大片,觸目驚心。
他小心地用手指碰了碰,溫熱光滑的皮膚,隔着繭子也能感覺到。好在沒有破皮,熟睡的贊元吸了口氣,不自然地皺了皺眉。
沈瑜移開手指,嘆了口氣。
贊元醒來時,天已經大亮,屋子裏亮堂堂的,沈瑜也不在身邊。他睡得迷糊,一時沒回過神,想叫人過來伺候。剛支起半個身子,又癱了回去。六月末已入夏,贊元蓋被子睡了一晚,後背沁出一層薄汗,全是前些日子磨的地方,蟄得他疼到幾乎叫出聲。這一疼,贊元才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在心裏默數自己走丢的時日,情緒愈發低落。
然後他才發現外衣已經脫了下來,身旁還放着一套裏衣:不是新的,但是是正兒八經的細棉布做的,軟和。
“你醒了?”沈瑜終于出現了。他注意到贊元的視線落點,不好意思地摸摸頭,“這是我的,嗯,你将就一下?你背上的傷是磨出來的。”說到這兒,他有些不自在。贊元一看就是從沒穿過粗麻衣裳的,“習慣了就好了。”
贊元只能沉默,捧着那裏衣,輕輕發出一個鼻音。
“其實絲綢最軟和,但是入夏了,一出汗黏在身上不舒服,等入秋了,再給你換。”沈瑜又找補了一句。
這次贊元的表情就很微妙了。
絲綢和細布不一樣。沈穆與沈家郎君穿的都是布衣,以他們的身份也相當。但是絲綢,非富庶之家是絕對用不起的。沈家家境與他想象中的不同,與他所見……也不大一樣。
沈瑜也看出了他的疑問,含糊道:“原先還是有幾件好衣裳的,不過一路見着傷兵老幼,祖父做主都舍給他們了。”
贊元與他面面相觑,微微瞪大了眼,好一會才哼了一聲,蹦出兩個字:“迂腐。”
這不是什麽好話。沈瑜也像是動了怒一樣轉身就走。
贊元心裏後悔,卻氣性大,不肯主動服軟。
“吃飯。”沈瑜最多也只是硬邦邦朝背後丢去兩個字。
贊元早已經饑腸辘辘。這是他來這裏後第一頓飯。但是看到他們的大餐他就喪失了胃口:野菜糊糊,還是冷的。
贊元的喉嚨動了好幾次,也沒下定決心。他知道粳米細面都是往事,黍飯是吃不上的,糙米粗面也就罷了,有碗豆飯他就可以将就了,誰知道飯都吃不上!
沈瑜冷眼旁觀,終是不忍,桌底下手微微一動,掰下半個饅頭塞到贊元碗裏。
那是他前些天省下的,都有些發酸了。
如今在城池附近,埋鍋造飯怕引來軍士,想都不敢想,能吃什麽全憑運氣。
沈瑜又打開了一個小布包,裏面是一點點腌菜,是他娘給他留的,雖然量少,至少有一點滋味。
贊元死死盯着碗裏半個饅頭,胃裏一陣翻騰,饑餓難以抵抗,他卻怎麽也鼓不起食欲。
“你吃吧。”最後他把饅頭還給了沈瑜,默念着:不吃就要餓肚子,餓死了就再也見不到父親了。然後一閉眼,當作是喝粥一樣飛快地喝完菜糊,不去思考這到底是什麽滋味,也不管胃裏如何翻騰。
吃過飯,成年人再度忙碌起來。
因這地方難得寬裕,食物儲備又不足了,沈穆便與鄰人商議,在這裏多歇息一日派人出去碰碰運氣。獵戶們出去打獵或是采摘,找吃的。女子則多是縫補衣物。
沈瑜則是被祖父叫到了一邊,檢查功課。
贊元沒地方去:這裏的人,他只認識沈瑜一家。而只有沈瑜能說得上話。可是他……他不是在跟沈瑜生氣麽?
但沈瑜毫無生氣的自覺,就算沒跟他說話,吃飯時還把自己的饅頭讓給他。贊元是在不好意思繼續生氣了。
他最後也只好跟在沈瑜身後。沈穆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麽。
“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
沈瑜除了背誦原文以外,還有譯注,沈穆則會為他講學,解釋含義。
贊元剛想說什麽,看到沈穆注視孫子的嚴厲視線,又默默咽了回去。他總覺得,沈穆的釋義過于死板了,只抓住後人的注解,反而忽略了聖人本意。但他本不該知道,也不能說什麽的。
過了一會,外頭突然傳來腳步聲,七嘴八舌的粗犷聲音也越來越大,蓋過了祖孫倆的對話聲,是準備出門的獵戶。
“皇帝老子算什麽,還不是被打得屁滾尿流,乖乖滾到南邊去了?”
“打仗都不敢,鮮卑人來了屁都不敢放,真是個孬種。”
“嘻,鄧爺爺都被他趕跑啦,朝廷只剩一幫窮酸啦,太子爺都殉城了,你說還打的什麽仗!不如早些向張大王投降,我們還能回去打鮮卑奴!”
贊元越聽,拳頭捏的越緊,額頭的青筋暴起,一副要将人生吃活剝的模樣。
“閉嘴!”先一步開口的是沈穆,沈穆推門,甩袖而出,怒氣沖沖,“你們說的這是什麽渾話!怎麽還編排起聖上了!”
“沈君。”獵戶們只是自己随口抱怨,不想被沈穆聽在耳裏,也都讪讪。“沈君見怪,俺們胡亂說幾句渾話,不當什麽。”
沈穆發了通脾氣,也無心再考校孫兒,轉身去與兒子們說話了。贊元怔怔站了半天,怒氣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無力感。
“那些人說的,是真的嗎?”他小聲問。
沈瑜驚訝地看向他,耳邊是祖父剛才的斥責,眼前的卻是泥濘中前行的人們。遲疑了一會,他說:“不是。”
贊元小聲松了口氣,罵道:“張繼才這個叛徒!”
沈瑜想了一會,又說:“我曾聽祖父說,張繼才雖是亂臣賊子,但他沒有與鮮卑勾結,總算不全是一肚子狼心狗肺。”
張繼才是汴州刺史,奉命抵抗鮮卑。可是宣慶帝喜歡吟詩作畫,偏不喜歡金戈鐵馬。戰功赫赫的鄧先被他打發回山林,汴州軍的軍饷也發不下來。東西鮮卑合軍南下,他慌了神,索性求和,向南涼國和代國稱臣,繳納二十年歲貢,換取鮮卑退軍。聽聞消息後,張繼才一怒之下,就反了。
他自立國號為梁,迅速統一了河南道,又西進,打起了京城的主意。
送走鮮卑又迎來叛軍,宣慶帝帶着嫔妃大臣,倉皇難逃。只有年僅十七歲的太子還有幾分骨氣,留下守城,但兵力差距太大,太子不願落入敵手受辱,沒等張繼才進城,放走了百姓,自缢身亡。
贊元的眼圈通紅,不知是怒火還是傷心。
打獵的獵戶回來了,帶着為數不多的獵物。沈家人分到了一只兔子和一只山雀。這已經是難得的佳肴。來分獵物時一家姓魯的獵戶還在笑:“多虧小郎君做的彈弓,不費力氣,稚童都能上手,什麽石子都能做弓箭,打鳥雀也足夠了。”
沈瑜自然只是笑。
山雀和兔子毛拔幹淨,去掉內髒,贊元以為他們會烤着吃,沒想到沈瑜的母親,宋氏熟練地用刀片成一片片滴血的紅肉,分送給孩子們。
“我不吃!”半是惡心,半是對獵戶的反抗。贊元的胃裏翻山倒海,比餓肚子時還難受。他看着血淋淋的肉片,怎麽都想不到誰會把它放嘴裏。
“不吃會餓肚子。”沈瑜安之若素,頂着贊元不可置信的注視,夾起肉片,丢到嘴裏,牙齒微微一動,就咽了下去。贊元看在眼裏,咽了口唾沫,胃裏更難受。
“為,為什麽不能吃野果?”贊元結結巴巴地問。
沈瑜把另一片滴血的生肉往他面前一推:“野果是留給打不了獵的老人和小孩吃的,何況前頭已經被采幹淨了。”
贊元不可置信地環顧一圈,發現所有人,沈家人,都在平靜地吃生肉。“這怎麽能吃?”他絕望地問。而沈瑜平淡地看向他,再次重複:“不吃就得餓肚子了。”
贊元還是下不了決心,他只能閉着眼把肉往嘴裏送,粘膩的血,帶着腥味的生肉……根本不能想,也不能咀嚼,他還沒反應過來,一只手已經捏住他的下巴,往上一擡,肉就順着喉嚨滑下去了。
一直到睡覺時,贊元還在幹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