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贊元白天睡多了,入夜便沒有那麽困倦,何況他還在捂着喉嚨幹嘔。其他人又在打鼾,前一天因為疲憊忽略的惡劣處境重新展現,他便睡不着了。沈瑜則是習慣了晚上趕路,兩人依偎在床榻上,都沒有睡意。
“幸好你沒生病,附近都不知道有沒有草藥。”沈瑜先打破了沉寂。草藥倒是比野菜和獵物好找一些,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識得,但如果特別需要某一種,就得碰運氣了。
贊元不自在地動了動身體。沈瑜一直體貼地沒有詢問他是怎麽與家人走散的,但提起這個話題,他還是會有些尴尬,當然不是愧疚。如果是以前,他未必會在意沈瑜是怎麽想的。可是在沈瑜把他帶回來之後——無論是把自己的食物分給他,還是給他穿自己的衣服,處處護着他,都讓贊元覺得,他沒多麽在意沈瑜,卻覺得被迫隐瞞身份不好受。
贊元一動彈,勉強束起的發冠也跟着抖了抖。沈瑜瞥到他的頭發,笑道:“睡覺時不解開,也不難受嗎?”
贊元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沈瑜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麽,嘴唇動了動,還沒來得及道歉,贊元已經怒氣沖沖地沖他嘟囔道:“我解不解開頭發與你有什麽幹系!”
屋裏其他人還熟睡着,贊元顧忌他們,好歹壓低了聲音。
這火氣來的莫名其妙,一貫好脾氣的沈瑜也不由皺眉,到底念着贊元還小,又與家人走散的不容易忍住了,只是一時也找不出什麽把這個話題敷衍過去。
“你是不是想你哥哥了?”瞥見那束發的白布條,沈瑜心裏一動,脫口而出。
哥哥……猛然被問起,贊元的鼻子一酸,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傷心,他竟然忘了傷心,從得知叛軍打過來開始,慌慌張張,收拾東西,連冠禮都是草草完成的。哥哥的死只是倉皇逃命途中侍衛倉促的一句告知,和侍女紮到他頭上的一條白布。沒人問他是怎麽想的,傷不傷心,他甚至來不及反應,那個疼愛他,會教導他大道理,又會在父親面前替他遮掩過錯,滿足他一切無禮要求的哥哥已經不在了。
沈瑜見他眼圈泛紅,一雙大眼睛裏已經水光盈盈,心裏嘆了口氣,方才那點芥蒂已經無影無蹤了。他把胳膊搭在贊元肩上,将贊元圈到懷裏。贊元的身體略微有些僵硬,卻沒有反抗。
他到底沒有哭出聲來。
“我二弟也很好,他比我小四歲,剛剛會識字,最喜歡粘着我喊哥哥。”沈瑜重新開口時,聲音格外溫柔,好像跟他二弟說話一樣,手指在贊元肩頭輕輕摩挲。
“三嬸娘也是個溫柔的人,她也識字,和三叔有說不完的話,笑起來像春風一樣溫柔。她寫字也好看,祖父……祖父也常常誇她。”沈瑜本想說“祖父常說她比娘好”,但畢竟為人子女,不可言父母之過,還是把這句咽回了肚子裏。
無聲無息中,沈瑜肩膀的衣衫已經濕透。贊元磕磕絆絆地說:“我,我哥哥也是很好很好的人,他長得好看,宮……侍女們都偷偷看他,侍衛說,京中最俊俏的郎君也比不過他。他,他書讀得比我好,還會騎馬射箭,我很羨慕他……可是他對我也很好很好……”
贊元回憶了許多與兄長相處的日子,也說不出話了。沈瑜結果了話題:“難受也沒辦法呀,他們已經走啦,只有好好活下去。”
他的手帕用來包吃的了,只能用袖子給贊元擦擦眼淚。
贊元終于停止嗚咽,自己拭去淚痕,把頭上的白布條扯下來,抽出木簪,軟軟的黑發披下來,剛剛及肩。他的頭發柔順光滑,沈瑜短短的呀了一聲,難得生出點好奇,想要伸手摸一摸。他見過的人裏,沒有一個頭發比贊元更黑更滑的。
許是沈瑜眼中的情緒太外露,贊元一歪腦袋,大大方方把頭發晾在他面前。“你摸吧。”一副降尊纡貴的樣子。
沈瑜心裏癢癢的,猶豫着摸了摸,果然和想象中一樣柔軟,像上好的錦緞絲綢一樣。
“怎麽樣?”贊元露出得意的表情。
真是孩子氣。沈瑜在心裏發笑,指尖在發梢轉了幾圈,才不舍地松開。
“睡覺吧。”
第二天醒來,沈瑜才知道贊元昨晚為什麽生氣——他不會盤發。
孩童本來只需紮兩個小辮,其餘部分頭發剃掉即可。偏偏贊元已經加冠了。他的頭發又短,本來就不好盤,別說是他,沈瑜、沈瑜的母親見了,都有些束手無策。最後也只是馬馬虎虎把頭發紮在一起,系上布條插上簪子,勉強算是個“髻”了。
在養乾寺呆了兩天之後,他們又重新向南出發。
一連幾日過去,贊元也迅速适應了這樣的生活。雖然對生肉仍然有陰影,但在沈瑜面前,他已經學會把挑剔放在心裏。
他随着沈家人遷徙,第一次想偷看被沈瑜阻止的屍體也看了個夠:一路上屍體随處可見,有餓死、病死的百姓,也有戰死的士卒。偶爾還能看到鮮卑奴的屍體。不過前兩者也并不是泾渭分明罷了。但有一樣都是一樣的:這些屍體被扒得幹幹淨淨。有的還會少去幾塊肉,留下啃噬的痕跡。贊元不敢想象是野獸還是別的什麽。
而他始終不能習慣的,還是饑餓的滋味。
那種灼燒感從腹部漸漸燃起,然後開始将無力感傳遍四肢,無精打采,提不上勁,這都不算什麽。嚴重時甚至會頭暈。一開始餓久了贊元還會腹痛,沈瑜說,這是他從小沒挨過餓才會這樣。也的确如此。幾次之後,贊元就不再腹痛了,只是腹部灼燒的那團火,永遠吹不滅。
他們一路南下,遠遠避開士卒,不過偶爾也有碰到別人的時候。有次晚上好不容易找到了落腳的地方,卻聽見外頭一陣打鬧聲。所有人神情緊張,獵戶弓箭都已經拉滿,才看到是四五個衣衫褴褛的小孩,為了半塊肉餅打得不可開交。
所有人都松了口氣,接着各忙各的,獵戶罵罵咧咧,趕他們去別的地方打。
“為什麽不管他們?”贊元看着他們遠去,心裏多少有些不忍。原先,從未體會過餓肚子的他是絕不會說出這話的。
“讓他們接着打下去指不定會吸引來別的什麽人。給他們吃的也會被成人搶走,反而讓他們挨頓打,不如在附近少打獵少挖些野菜草根。”沈瑜說這話時,神情和平時不太一樣,更加的嚴肅和不忍。他又慢慢說:“我們的糧食不夠所有人的,再說……他們也打不出大礙,總比刀傷要好。想要更多人得救,只能指望朝廷快些平叛,收複失地。”
贊元定定看了他一會,問:“那為什麽救我?”
沈瑜眼神閃爍,良久才答道:“自然是因為你只一個人,還是救得了的。”
後來證明沈瑜所言不虛,他們快到河南道交界的地方時,遇見的流民也多了起來,有一次,竟看到幾個拿着農具的大漢粗暴地闖進屋舍搶奪食物。
同行人中有氣得牙癢,恨不得沖出去拼命的,也有冷哼一聲,視若無睹的。沈家的三兄弟擔憂地看向沈穆,沈穆嘆息良久,搖了搖頭。沈瑜的指甲深深紮進肉裏。
之後趕來的士卒匆匆帶走了那些人,也帶走了那家的青壯。這是贊元第一次看到叛軍,他的眼裏幾乎噴出火來,可是他們一行人怕暴露位置,一聲不敢吭。沈和小聲地說:“他們被帶去北邊,要上戰場……也有可能是打自己人,恐怕還不如死在家裏。”
那天晚上他們加緊離開,還沒起程就聽見刺破夜空的哭聲,獵戶匆匆出去探信,回來後嘆息着說,那家的妻兒老小一同投井了。
贊元頭一次看到沈瑜露出那樣的表情,憤怒讓他的五官都生動起來,那鮮活是有感染力的,他自己心裏也有一團火,熊熊燒了起來。
沈瑜的臉上怒火只持續了片刻,便漸漸淡去,又恢複成那個溫吞和善的小大人,然而他心裏清楚,他目睹的這一切,和三叔、農人的抱怨,祖父教導的聖人之言一樣被銘記心中,片刻不忘。
沈瑜他們的存糧也不多了,主要留給出去打獵、幹活的壯年,小孩和老人分得的食物都所剩無幾,何況贊元的人頭算在沈家,早看他不順眼的沈家三郎沈泰,與其他莊漢獵戶,更不肯拿正眼瞧他。讀懂那種視線含義後,贊元更會有意識地少吃兩口了。
最難忍的還是夜深人靜休息的時候,只有自己能聽到腸腹的哀鳴。
贊元翻了個身,還是餓的睡不着,但他輕手輕腳,怕吵醒了沈瑜。身邊卻突然傳來輕輕一聲:“餓嗎?”
“餓。”
贊元已經不在乎什麽丢不丢臉了,饑餓比任何東西都能讓人成熟。
“我也沒吃的了。”沈瑜想了會,才想到個辦法,“這屋子附近有泉水,我陪你去吧,肚子裝滿了水,就不餓了。”
贊元頭一次聽說這樣的道理,聽起來卻又挑不出毛病。于是他們兩個一起穿上衣服,蹑手蹑腳,小心翼翼地走出屋子。
月亮已經挪到西邊的天空了,大地被銀輝籠罩,多了些遮蔽殘酷的浪漫。一條泉水從山上流淌,經過屋前,流向遠方。銀亮亮,格外醒目。
“快一點,我們趕緊回去。”沈瑜警惕性高,站在一邊放哨。
贊元三兩步撲到山澗邊,半個腦袋浸在清涼的山泉裏,喝得痛痛快快。
“贊元,好了沒?”沈瑜遠遠叫他,贊元卻一動不動。沈瑜慌了神,又左望右看,确定沒人,一個箭步沖過去,“贊元?”
贊元這才猛然擡起身,一捧水盡數灑在了沈瑜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