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到了正式動身的時候,已經亥時過半。幾個小家夥都迷迷瞪瞪,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只有贊元坐在稻草上,沈瑜的手一碰他肩膀他就刷一下睜開眼,雙眼清明,絲毫不似熟睡中。
“走啦。”沈瑜小聲說。“要避開士卒。”
贊元若有所思,默默站起身,因為腿麻踉跄了一下。沈瑜剛準備出手攙扶,他就已經自己站穩了,仿佛什麽都沒看見一樣問:“往哪兒走?”
“去南邊。”
烏雲濃厚,月色全無,大地被一片漆黑籠罩。這正是對于他們來說最好的機會。漆黑一片,城樓上值守的士卒難以注意到他們,射出的箭也沒有準頭。然而他們同樣看不清。地上泥濘不堪,也不知有多少穢物,百十人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往前走,眼睛适應了黑暗,才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人形輪廓。
只有沈穆手裏還有一根拐杖和一個小燈籠。燭火容易暴露位置,又費燈油,難民都不敢用。唯獨沈穆曾是個舉子,又做了多年教書先生,在村中地位超然,才有了這巴掌大的小燈籠。
按照習慣,青壯在前頭探路,然後是老人,婦孺走在最後。沈穆走在中間靠前的位置,他牽挂着最疼愛的孫兒,便要沈瑜時刻走在身邊。沈瑜踩着祖父手下那黯淡的光圈,不聲不響,把贊元也拉到身側。
原本跟着沈穆的沈泰,鐵青着臉越過沈穆,走向他的大哥二哥,在模模糊糊的光影下,那繃緊的臉如泥塑的羅漢一般可怖。
贊元敏感地一擡頭,手一扯沈瑜的袖子,“我走後面。”
“走後面?你不認路,走丢了怎麽辦?”沈瑜說這話時仍是一臉認真關切,沒有絲毫責怪,仿佛是在認認真真做假設。
贊元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卻也不好與他争辯。他年紀雖小,卻已經知事,這麽一群人夾雜着往南走,恐怕誰也說不出認路兩個字。
沈瑜腦中突然靈光乍現,明白了贊元舉動的含義。“三叔他平日不是這樣的,他并非對你有意見。”
非議長輩是不對的,沈瑜緊張地壓低了聲音,卻飽含歉意。“嬸娘上月病逝,三叔一直郁郁寡歡……”
話說到這兒也就夠了,贊元心思敏感,猜到這群人對自己的到來并不歡迎,所以只是垂下頭胡亂點了點,叫沈瑜先閉嘴。
沈瑜的話卻還沒說完,“……二弟也不在了。”
他的音調陡然降了下來,變成了喃喃自語,贊元不知道該如何回憶,這句話就孤獨地摔在寧靜的夜裏。
其實并不寧靜,遙遠的火焰燃燒的聲音,鳥獸鳴叫的,還有近處人們走動的聲音。但是贊元的心裏一下子空了。
兩小兒咬耳朵的聲音細碎,沈穆并未留意,只是依着習慣考校近在咫尺的長孫:“民非後,罔克胥匡以生;後非民,罔以辟四方。”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沈瑜卻從容地接上了:“皇天眷佑有商,俾嗣王克終厥德,實萬世無疆之休。”
贊元眼裏閃過驚異之色,這兩句是出自《尚書·商書》,沈瑜随口就能接上,顯然是背熟了的。
他只當是個農戶之子,沒想到卻是個讀書人。
沈穆又考校了幾句,皆出自《尚書》,沈瑜對答如流,他才面露滿意,僅是微微颔首,看着前方忽然道:“累了麽?走過這一段,再過一陣子,天亮了,就該休息了。”
沈瑜突然握住沈穆的胳膊,墊腳張望了一下。“祖父,叫他們繞道吧,這邊我來過,前面紮了籬笆的,再走,就踩到農家田地了。”
贊元再度面露訝異,原來沈瑜當真認得路。
沈穆卻板着臉搖搖頭,“今日我與趙翁已經議過,繞路就要走遠許多,若是真是莊稼地也就罷了。這田裏沒有種作物,如何不能走?”
“雖沒有作物,卻有不少菜苗,也是主家留着活命的。若是踩過去,主家人也沒法吃了。”沈瑜一板一眼回答。
趙翁聽到耳中,也附和道:“小郎君言之有理,這土地爺要敬重,的确不能随意踩踏。”他沖沈瑜拱拱手,十分尊重,不像是對待一個十歲的孩子。
沈穆喉嚨呼哧呼哧喘着氣,終究是擺手叫線頭的年青人繞路了,只是沖着沈瑜說出的話也是硬邦邦的:“去照看你弟妹,別在這兒頂嘴了!”
“孫兒知錯。”沈瑜道了歉,就歡歡喜喜地拉着贊元往後走。拉得緊緊的,贊元甩都甩不開。
贊元的眉毛皺成了一團,小胖臉氣鼓鼓的,卻還是沒丢開。
沈家的婦孺也在後面,見到沈瑜過來,最小的那個先撲到他懷裏撒嬌,“大哥,我累,走不動了。”
旁邊一個稚嫩卻一本正經的女聲響起:“三弟,你也好意思,一路都是娘和嬸娘輪番抱着你,你倒是先喊累。”
“玥娘,少說兩句。”婦人數落她,卻沒什麽責備的意思。“大郎見笑了。”沈玥被母親念叨,不能再說話,卻沖着弟弟擠眉弄眼,搔了搔臉。
“嬸娘,母親。”沈瑜沖兩位女性長輩點頭行禮,抱着懷裏那只纏在他身上的猴兒,揉了揉小光頭,好脾氣地說:“我抱你一會,等下就到了。”
“三郎,不準鬧大郎。過來讓嬸娘抱。”剛才說話的婦人又板起了臉,沈琦被二嬸吓住,乖乖滑了下來,被她一把抱起來。
“弟妹也忒小心,大郎抱抱弟弟,不是應該的麽。”沈瑜的母親宋氏在一旁一直沉默,聽到這兒才輕聲細語地開口。兩位婦人站在一起,對比鮮明:一個幹脆利落,一個溫婉柔和。二夫人陸氏先看到沉默不語的贊元,停下數落自己的兒女,問道:“你是大郎帶回的?叫什麽名字,哪裏人?什麽時候生人?”
一串問題噼裏啪啦甩了出來。沈瑜擔心贊元心中地處,輕輕捏捏他的手,代為回答道:“他叫贊元,如今……”他還真不知贊元多大。
“九歲了。”贊元輕輕回答。
陸氏啧啧誇了幾句,也沒多說什麽,隊伍就又安靜下來,沉默向前。她們身後還有無數黃瘦的女人,幹枯的身體裹在顏色褪盡的衣服裏,有的衣服破舊不堪,伶仃一個癟平的乳//房挂在外面,用僅有的單薄身體遮蔽着瑟縮的兒女們,蠟黃的臉和呆滞的神清顯示着她們的生命也已經褪色。
贊元看得胸悶惡心,腳下也踉跄一下。
“累了?”沈瑜伸手要扶他,贊元一把推開了,“不累。我不是你弟弟。”
他的拒絕非常強硬,沈瑜也沒說什麽,把手收回去,接着走,他步子稍微放快一些,越過了婦孺。“你先跟着我們,等出了河南道,叛軍追不上,也沒有鮮卑人沒有交戰了,我就請祖父叫人幫忙找你的父母。”
提起親人,贊元眼中的神情也有了幾分神采。然而他沒有道謝,而是突兀地問道:“你二弟怎麽沒的?”
像是沒預料到他會這麽問,沈瑜停了一會才回答:“餓死的。四郎也是,剛出生不久,二嬸子沒吃的,斷奶了。”
他回答時,聲音難以克制地流露出了悲痛與疲憊,臉色也沉重了許多。
贊元看在眼裏,心裏一陣說不上來的不痛快。他咬咬牙,像是怕自己反悔一樣飛快地說:“算了,告訴你,我們就扯平了,我兄長也死了。”說完,他就抿緊了嘴,不滿地看着沈瑜。
贊元頭發上系的白頭繩有了交代。沈瑜沉重的悲傷也被他這不着調的一番話攪得變了味道,哭笑不得。“那請節哀。”
這句話被他說得輕飄飄的。事實上,在他倆孩子氣的對話中,生與死,不堪回首的過去,都變得輕飄飄的了。
贊元的腿肚子酸疼,背上也火辣辣的。但他不想叫屈,不想被沈瑜看輕。他也不想去想故去的兄長,便努力找話題轉移注意力:“那個趙翁為何能聽你的話?”
“我幫他們改進了犁铧。”沈瑜終于笑起來,那是個帶點得意和炫耀的笑,雖然轉瞬即逝,但終于露出了與年齡相符的一面。
贊元聽着這話,一個字都沒說,沈瑜就像聽到他內心一樣加以解釋:“犁铧,是一種耕地的用具,可以在土地上豁出一條條溝,把土擠到兩邊去。每年春日播種之前,都要先松土。”
贊元終于忍不住問:“那你做了什麽?”
“我把犁轅縮短、彎曲,怎麽說呢,就是縮短柄,這樣可以省力,還有一些沒必要的部件也都去掉,這樣犁铧就變得輕巧許多,用起來更輕松。”
他盡可能說得通俗易懂,贊元卻聽得似懂非懂。贊元越聽,心裏越迷糊,在他看來,這家人雖然與鄰人混居一處,卻是不同的。沈穆是舉人,可免丁役。贊元雖不知這麽清楚,卻明白,他們是讀書的。讀書人哪有做農具的呢?他見過的文人,各個都寫的一手好字,做的一手好詩,手也是白嫩的,軟和的,不像沈瑜的手,指腹都有薄繭。
“到了。”未及發問,沈瑜終于說出了贊元夢寐以求的兩個字,贊元把什麽都抛到腦後,猛然一松氣,腿一軟,險些直接跪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