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
正值夏日,落日仍帶着尚未冷卻的溫度,餘晖照在蒼茫幹裂的土地上。一具一具被扒的幹幹淨淨的屍體扭曲地疊在一起,財物或蔽體的衣物都已被早先路過的難民卷走,剩餘腐爛中的肌膚和白骨間只有貪婪地嗡嗡的蠅蟲,
不遠處是塌了一半的房子,屋檐挂着蜘蛛網,黃土散了一地,只有窗邊若隐若現的一個腦袋才顯示出這危房竟還有人留宿。那個探頭探腦的小家夥看起來不過八/九歲,卻有一張富态的圓臉,胖嘟嘟的臉蛋上,橫一道豎一道的灰印子蓋不住白皙的皮膚。他的頭發很短,只勉強在頭頂紮了個小髻,插上木簪,裹了個白布條。
頭上紮白布是戴孝的含義,然而如今這世道,誰又沒有幾個故去的親人呢。
他個子矮,墊着腳也看不清什麽,手想按着木頭借力,又猶豫了一下,正想扯衣袖時,另一只小手猛然間伸過來捂住他的嘴,伴随着胳膊上的力道,将他整個人往後一拉。
“別出聲!”急促的氣息噴到耳側,引起肌膚一陣顫栗。
背後把他拉住的是另一個小少年,紮着兩個小辮子,其餘的部分剃得光光的。發辮末梢發黃。他的下巴瘦尖,臉頰微凹,顯得一張臉上只剩一雙又圓又大的眼睛,還有左眼角一點淚痣。他身上的布衫過了不知幾道水,有些褪色,打着補丁,不大合體,肩膀松松垮垮,袖口卷成了豆腐卷。
沈瑜低頭,意識到自己的舉動十分失禮,立刻出聲道歉:“抱歉。”但他的手仍未松開對方的胳膊。
小胖子立刻惡狠狠瞪了他一眼,眼裏是與年齡不符的狠厲與毒辣。沈瑜看出了那份惡意,愣了一下,才小聲解釋道:“白天不能露面的,我們還沒出叛軍的地界,叛軍白日裏會抓人哩。趕路只能夜晚。”
“……”小家夥欲言又止,瞪他的眼神仍是兇狠的,可是手上卻洩了力道,往牆角一縮,擺明是将沈瑜一番話聽了進去。沈瑜看在眼裏,松了口氣。他既不想這個路上撿回來的小兄弟出事,也不想因為自己的一時善舉牽連了一家人。
沈瑜才十歲,但是在這個家裏,已經是個小大人了。祖父說,他是長房長子,是承重孫,須得将沈家擔負起來。
沈瑜一直以此要求自己。自打汴州刺史張繼才反了之後,他們一家人從齊州濟南郡一路南逃,未防着被叛軍或是劫掠的鮮卑人擄去,只能連夜趕路。老人小孩都難免體力不支,食物不足,連青壯都未必吃得消。沈瑜一路照料弟妹,絲毫不敢松口氣。
祖父也一直對他寄以厚望。瑜是美玉的意思。祖父說,美玉易碎,在這亂世當中,怕是難以長久。可祖父又說,沈家的男兒頂天立地,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想起祖父,沈瑜的心顫了顫,不由自主地環顧周圍。還好,祖父和父親他們在與一同逃難的鄉親們商議什麽,聚在了另一件稍微寬敞些的屋子,這間屋裏只有幾個瑟縮的小家夥,沒人注意他們倆。
屋裏很暗,只有木窗投入幾縷光。看到對方不屈服的小臉,思及那剛被他發現時一臉被抛棄的委屈,沈瑜的心更軟了。這小兄弟雖已束冠,年紀卻與他弟弟差不多,想來也不懂什麽,沈瑜覺得,有必要跟對方交代一番:“你跟緊我們,別亂跑,小心被捉去,那張大王……張大人不是好相與的,據說能拉硬弓,上陣殺敵,比起鮮卑人也不差什麽……”
“叛國作亂的賊子,也好稱大人!”小家夥的眼睛裏像是要噴出火。
沈瑜一下愣住了,這是他把這人帶回來後,小家夥第一次開口說話。那聲音嘶啞,卻很好聽,說的是标準的官話。
“原來你會說話。”沈瑜倒沒注意他說了什麽,無非是祖父每日耳提面命的那些,他驚喜地問:“你叫什麽名字,是與家人走失了麽?可還記得家中尊長名諱?”
這年歲,走失的孩童也不指望能找到親人了。只是他若記得清楚自己與家人的姓名,希望終究要大一些。
這次小家夥半天才發出了聲音:“……贊元。”
沈瑜一聽連姓氏都沒有,約麽是個小名,就打消了心裏的希望,只問了他是哪兩個字,權作稱呼。
贊元抿着嘴,片刻後才作答,話仍很少。沈瑜注意到他嘴唇幹裂,聲音也沙啞,終于後知後覺問道:“你渴了?我去給你弄點水來。”
逃難時幹淨的水也是少見的,不過他們運氣好,這出廢棄的民居屋後有一口水井,并未幹涸。不過從這兒過去,要穿過祖父他們在的屋子。
沈瑜步履匆匆,把袖子又往上提了提,以免蹭髒。這身衣服是三叔的,還是當時在家裁的新衣。如今新衣都贈人了,完整的衣服沒幾件,祖父又堅持不可穿短衣堕了身份,只能行動時盡可能注意些,讓娘縫補時少費心思了。
“大哥!”快要走出去時,他聽見嗡嗡的交談聲中夾着的一聲貓叫一樣尖細的呼喚。這是他三弟沈琦,才四歲。沈瑜蹲下身,安撫地握住他的小手,不期然聽到了近在咫尺的一聲大吼:
“不能帶着他!”
沈琦的身體跟着聲音震了震。沈瑜連忙抱緊了他,摸了摸他青湛湛的小光頭,自己卻往聲音那頭湊了湊,他聽出方才的聲音是三叔的,又像是在說贊元,雖知道非禮勿聽的道理,不好刻意偷聽,可這聲音近在耳邊,他不由放緩呼吸。
片刻後是祖父的聲音:“三郎,你這是什麽态度!”
“沈君,三郎君話糙理不糙。”這個聲音老邁一些,有氣無力,是同村的趙翁,也是他們逃難的一行人中年齡最長的。“我們自己的口糧有限,多帶一個小後生,恐怕也救不了他,反而會拖慢行程。再說,那小郎君細皮嫩肉,恐怕也不是出自什麽良善人家,帶着他,難免生出事端。”
确定了是在讨論贊元,沈瑜握緊了拳,留心祖父和父親說什麽。
趙翁說完這一番話,便有隐約幾聲贊同,不過聽不清都是誰說的。沈瑜只聽到祖父問:“大郎,二郎,你們又是怎麽想的?”
沈瑜的一顆心提到嗓子眼,根本沒心思去想什麽禮非禮之類的了,連呼吸都不敢用力,只聽見父親的聲音:“小兒郎不知事,自然全憑父親做主。”
這回答并不出乎意料,也沒什麽驚喜,他的父親一貫是如此,而二叔的回答也差不多:“三弟說的有理,但小郎歸根結底也是好心,還是父親拿個主意吧。”
沈瑜的心尖又顫了顫,沈琦的聲音尖尖的,“大哥!”
沈瑜怕是自己弄疼了他,連忙放開,然而那門卻開了,一屋人看了過來。“沈小郎君!”見了他,屋裏的農人都笑着打招呼,趙翁也跟着點點頭,“小郎君來了啊。”
幾個農人熱絡地說了些寒暄的話,七嘴八舌又扯回了剛剛的話題:“俺知道小郎君心善,可這那時心善的時候呢?”
沈穆卻不理他人的寒暄,越過衆人直直看向沈瑜,緩緩說道:“老夫難道沒有教過你‘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的道理?”
“孫兒知錯了。”沈瑜利落地認錯。“贊元口渴了,我給他弄些水。來時正好聽到祖父說話。”
沈瑜又補充了一句:“他終于肯開口說話了,不過只說自己叫贊元,佐贊始元,尊長名諱,家在何方一概說不出。”他說完這些,就安安分分站在那兒,等着祖父發話。
周圍人都等着沈穆拿主意,沈穆睥睨規規矩矩站定的長孫。沈瑜看着乖巧,只等自己吩咐,實則已經暗地求了情。他半晌才說道:“不是口渴麽?打點水帶着吧,一會就出發,教他跟緊了。”
沈瑜的心裏已經敲鑼打鼓響成一片了,面上卻只是淺淺一笑,然後朝着祖父父親們行禮,這才匆匆忙忙去水井邊打水了。
沈瑜回來時,贊元還縮在牆角,他蹲着身,抱着胳膊,一處也沒碰到牆壁。這麽蹲久了豈有腿不麻的。沈瑜關切道:“你腿不麻麽?歇會吧,晚上還要趕路。”
贊元的背直起了一點,眼神警惕,像離群的小獸緊盯着他。他的腿微微顫抖,卻沒有換個姿勢的意思。沈瑜只能在心理嘆氣,抓起一把稻草鋪在面前坐下,把水囊遞給他:“喝一點吧。”
沈瑜的手也微微抖着,不是因為水囊過重。水是渾濁的,盡管沈瑜打水時已經極力濾去泥沙。贊元的養尊處優是寫在臉上的,不是一根木簪子,或者一席布袍就能掩飾的。
出乎意料,贊元接了過去,胡亂喝了幾大口,然後皺了一下眉,并未多說什麽,反而不甚熟練地道了聲謝:“麻煩你。”
“不麻煩。”沈瑜歡喜的視線黏在贊元身上,他幾乎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嘴角勾起程度已經超過了祖父常常教導的程度。
贊元眼中的警惕也漸漸淡去了。他把水囊還回來,假裝不經意的語氣反而有一絲刻意:“你叫什麽名字?”
“我姓沈,單名一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