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開業了、牛乳酥山
第31章 開業了、牛乳酥山
“汴京冷飲鋪?乖乖, 它咋不叫大宋冷飲鋪呢?”
吳二鬧嚷嚷地喊,指着那匾額給徐力瞧。
徐力也驚,“嚯!好大的口氣!”
吳二則繼續銳評。
“什麽鋪子敢把汴京二字冠在前面?就好像他們家是這汴京城獨一份兒似的!”
徐力點頭, 如往常一樣對他二哥的話深以為然。
打個比方,若是哪一家糧鋪敢叫“汴京糧鋪”這種龍頭老大的名字,豈不是要被同行們把米缸都砸了?
等一下……不對!
徐力看着那匾額上五個大字愣神兒,轉而開口。
“二哥,你見過專賣冷飲子的鋪子嗎?”
“沒有啊!”
“……那、那這不就是獨一份兒?”
“……還真是。”
哥倆兒站在人群中,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冷飲、冰點那是多金貴的存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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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擔提桶走街賣的小販只有一兩樣,就算大酒樓裏都只堪堪幾種。
怎麽能足夠支撐起一家鋪子呢?
哪怕自己現在就站在這鋪子前了, 吳二還是不信。
他頗有幾斤反骨, 硬是擠過人群到了最前面, 一定要探個究竟。
這一擠不要緊, 倒是又讓他看清店門前一塊竹板,上面寫着待售的飲子名稱。
吳二便發現了城中火情似的激動起來, 又好像那竹板是縱火犯人的罪證, 被他抓個正着。
只見那竹板上只赫然三列字。
第一列為“廿四節氣特供”。
第二列為“處暑”。
至于第三列——
“酥山?!”
吳二叫起來,眼中全是不屑。
“這麽家小破鋪能做酥山?”
人群中與吳二臨近的一位老者, 看吳二穿着生牛皮做的火背心, 便知他身份。雖然有些忌憚他的粗莽模樣, 但實在好奇,于是忍不住開口發問。
“鋪軍官人,老頭子不識字, 也沒什麽見識。您給說說, 這‘酥山’到底是什麽東西?”
吳二手舞足蹈比劃起來, 那片從臉連到脖頸的燒疤都跟着皺起來,幫着他使勁兒解釋。
“酥山是用乳酥和冰做的。那乳酥自然是牛乳凝出來的。怎麽凝的啊?就是、就是……哎!就是可稀罕可稀罕的吃食!是大人們辦盛宴時才吃的。”
個中明細, 吳二也是講不清的,但不妨礙他始終如一地倔強。
“反正啊,就不是這市井小鋪子能賣的!肯定是騙人的!”
若說生牛乳、乳酪一類的吃食,在這物華天寶的汴京城也不算頂名貴。
光祿寺就轄管着牛羊司和乳酪院,給禁宮和官宦人家供應各類乳品呢。
便是尋常百姓,舍得多花點錢,也能去遠近聞名的王家乳酪吃一碗,或是在街市上買兩塊乳餅(1)。
吳二懷疑的态度之所以如此堅決,一是因這鋪名太張狂,觸動了他擡杠的心思。
二是因為酥山不是一般冰點,而是為前朝皇室所鐘愛的珍品,流轉到了本朝,仍冒着金光似的,非大富大貴的人家不能享用(2)。
吳二的話自然也傳到了鋪子裏。
門板被他的大嗓門帶着震動,震到谷曉星臉頰上,讓正趴在門上聽外面動靜的她十分緊張。
“娘子。”她輕喚虞凝霜,“我們快出去罷!快給他們看看,免得污蔑我們呢!”
虞凝霜頭都沒擡,只又微微調整了一下桌上的蒲編杯墊。
“不急,再等一等。”
說話間,鋪外形勢果然又有變。
主要是因吳二一頓吵吵,徐力又在邊上應和……圍觀的人群聽了,心中也紛紛打起嘀咕。
這鋪子莫不是真的以次充好?
用些聽起來玄乎的名字,來糊弄他們這些普通老百姓?
畢竟吳徐二人高大健壯,壓迫感十足,加之是見過些世面的鋪兵,所言就更令人信服幾分。
人群窸窸嗡嗡議論起來,聲音越來越大,在這本就喧鬧的街上都尤為突出。
就連只是路過、并未想停留的一些行人,也漸漸被吸引着聚攏過來,抻着頭張望,或是一起朝店裏喊話。
“不是開業嗎?店家人呢?”
“鞭炮都放完了!怎麽還不出來?”
“快讓我們大夥看看這酥山呀!”
“難不成被說着了?真是在诓騙咱們?”
“豈敢诓騙各位——”
正義憤填膺的衆人只聽一道亮潤女聲傳來,那新刷了亮漆的門扉輕啓,随後大開。
衆人本想看看說話之人,可一陣清爽的果香就如剛開閘被放出的浪潮一般,浩蕩奔湧而來,先一步直撲衆人門面。
這香氣如此令人愉悅,在将嗅覺完全征用的同時,弱化了其他感官。好似此時街市上的雜鬧聲響、混沌氣味都消失了,天地間只剩這一片清清爽爽。
衆人還沒緩過神,便見那鋪中走出一位甚為年輕的娘子來。
她穿一件松綠長褙子,一條淺翠色三澗裙。好一身水佩風裳,真如池波中的清荷,那面龐卻明豔,看得衆人如一時不察直視了日月,微微目眩,立時忘了如何言語。
美而自知,且完全不因“美”而羞,因“知”而恥,虞凝霜大大方方接受各方視線,又趁着衆人稍平靜下來的這一陣,笑吟吟開口。
“各位鄰裏鄉親,小女本姓虞,今日在貴坊寶地開個飲子小鋪,萬望各位捧場。”
“小鋪除了日常數樣冷熱飲子、冰品小點,廿四節氣,還各有不同特供。”
“而之所以将‘酥山’選做處暑時節的特供,是因為眼下正是秋老虎發威的時候,而酥山最清涼解暑,僅此而已,絕對沒有坑騙之意。”
“酥山”兩字,開關一樣讓吳二清醒過來。
他到底是個心智堅毅的救火鋪兵,未像其他人一樣,竊竊讨論的話已經從店鋪轉移到了這年輕貌美的店家。
聽虞凝霜不疾不徐說完,吳二便主動上前揖了一禮。
“虞家娘子,不是我老吳找事。而是這吉慶坊裏坐店行商的都是實誠人,最見不得耍小聰明、吹牛皮。你将那板子撤去,本分營生就是。否、否則——”
眼前小娘子生得不止俏麗,行止還和善有禮,吳二其實不忍心苛責。
但話既然已經說到這兒了,他只能咬着牙,将那冷硬話頭往外一擲——
“否則,你這鋪子未必開得下去!”
人群中有幾個正是附近的商戶,對街和左右鄰鋪的人也有不少探頭在看,對吳二的這番話尤其認同。
這幾日,他們看這家小鋪飛快改裝完畢,主事的又一直是個小娘子,難免擔心整條街的信譽會被拉低。
這年頭做生意,最看重的就是一個信譽。
衆口如刀,能定一門生意生死。
虞凝霜也深谙此道,知時人在貨物品質上的較真兒,于是也不惱,只盈然一笑回應吳二。
“無論那板子撤不撤,您好像都已經認定我做不出酥山。”
她給谷曉星打個眼色,後者便小心翼翼搬出一張長案來。
虞凝霜轉而又問吳二。
“那要是我能做出來,又當如何呢?”
吳二也算敢作敢當,當即拍拍胸脯保證。
“小娘子鋪子新開,要用人的地方肯定不少。要是你真把這酥山做出來了——”
他拽過一旁懵怔的徐力,滿臉兄友弟恭。
“我兄弟徐力白幫你跑腿一個月!”
徐力:“二哥???”
吳二咧嘴一笑,還挺心細,補充道:“但是他平日還有軍巡捕鋪的差事,只能輪休的時候來。”
虞凝霜在心裏笑翻,送上門的免費勞動力,不要白不要啊!
目前,她的精力和錢財都有限,鋪子處在試營業階段,每日只開正午一前一後兩個時辰。
饒是如此,只有她和谷曉星,還是時常忙得腳不着地。
就如昨日,兩人是忙到晚上才完成開業準備,相攜回府。
更重要的是——因為要隐瞞冰的真實來源,虞凝霜還要小心避着谷曉星。今日她提前出門,叮囑谷曉星晚她一刻到的鋪子,然後便騙她說冰已經送來。
這孩子純真好哄,又覺得虞凝霜無所不能,一時才沒被拆穿。
以後說不定仍要如之前一樣,進行一番極限走位裝作去冰窖取冰。
長此以往,總要出錯漏。
在她有足夠的銀錢建起一座真正冰窖之前,需要先建立一條瞞天過海的路。
而負責跑腿運貨的兵士,就是一個好選擇。
虞凝霜思定,再看吳二就覺得他簡直可親可愛,笑容愈加燦爛。
“一個月的白工,您可說定了?”
“說定了!”吳二喊,話鋒一轉又道,“但虞家娘子,你別以為我好糊弄,那酥山我是見過吃過的。”
原來月前,都廂主大人辦家宴,其中就有一道酥山壓軸上。
吳二和幾個鋪兵兄弟負責去給那宴席看場子,最後也各分得一小碗酥山。
吳二吃了,只覺得這是廣寒宮裏才有的仙品,一直念念不忘。
所以今日見到這家小鋪居然敢打着“酥山”的旗號,反應才尤其激烈。
吳二不自覺開始回憶起那酥山的味道。
一小勺一小勺的碎冰倒是不打緊,最香的是那悠悠乳香,不愧是精華的酥啊!怎麽就那麽香——
嗯?
吳二吸動鼻子,怎麽記憶中的香味這麽清晰了?
他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周圍人同時倒吸一口氣。
吳二擡眼,只見虞凝霜和谷曉星一左一右,合力擡着一個碩大瓷皿,将其放于門口長案,呈于衆人眼前。
“小鋪今日冰點——牛乳酥山,請各位惠顧!”
似乎萬物靜止,只有那晶瑩冰山幽幽溢着涼絲絲的仙氣兒。
那長形瓷皿中,正是一行綿延起伏的冰沙山,有主峰,有兩側相伴諸峰,順勢連亘而去,一尺多高,近三尺餘,好像一副徐徐展開的畫卷。
每一個冰粒都在夏日陽光中乍輝乍煥,折射出閃閃的五彩晶光。
而山頂則有虞凝霜親手滴瀝的乳酥。那是介于米白和鵝黃之間的顏色,奶呼呼的可愛。
冰為山,酥為蓋,可是這酥山看起來卻并不蒼白蕭瑟。
因為山坡上、尤其是山腳下,都錯落有致地插着香花美草。多是柳枝、萱草這類纖細婉轉的,并非大紅大紫的濃豔,只是或簇成一團,或一枝獨秀,默默為這雪山添彩。
這正是酥山這一味冰點的真義——
既然占了一個“山”字,比起食物,它就更像是一抹精巧的景致,一種奢華的向往,一種将天地之美抓取的豪情,可供人贊嘆觀賞。
而現場圍觀衆人的反應正完美诠釋了這一點。
瞪着眼睛,墊着腳尖,他們不由自主地集體趨向那酥山,既想要好好看一看,又不敢湊得太近,生怕驚動那雪景似的。
于是後面的往前擠,前面的往後壓,兩相使勁,一道堅固的人牆就将這酥山半包圍起來。
“這是真的假的?是能吃的?”
“我看着像玉石,不是,像水晶啊!”
“咋這麽好看,跟盆景一樣!”
“這、這些都是冰嗎?”
“什麽時候我家也能吃上這樣的東西啊!”
衆人驚嘆之餘,還不忘問吳二。
“哎那個鋪兵官人,這是酥山嗎?”
吳二哪裏有神志回答,他整個人已經驚呆了。
衆人催促吵鬧聲中,他怔了半晌,剛想點點頭。
因為冒着涼氣的細碎冰晶,聚成山丘模樣,再淋上乳酥——這确實就是酥山沒錯。
可是,眼前這座酥山,明顯比他在都廂主大人見到的那個還好看百倍。
如果說這一座是天際幻境中的仙山,那都廂主大人家那一座……
頂多就是村後頭光禿禿的小土包!
根本沒法相比啊!
吳二下意識連連搖頭,被衆人瞧見,霎時炸了鍋。
只是這一回,風向已經微微改變。
“啊?不是嗎?這麽好看都不是啊?!”
“那酥山得是什麽樣兒啊蒼天啊!”
“喂你真的見過酥山嗎?”
“你才是在騙人罷?!”
“不是不是!”
吳二漲紅了臉,慌得手腳亂甩着解釋。
“是酥山!是酥山!我的意思是這酥山太好看了!比我見過那個好看太多!我、我從沒見過這麽好看的酥山!”
和方才言之鑿鑿截然不同,吳二現在這一番話說得颠三倒四。
但是有趣的是,衆人卻飛快接受、并且理解了他的說辭。
可不是嘛!
有幾個人能見過這麽好看的冰點!
便是王子皇孫,說不定都沒見過呢!
如今事态分明,馬上有人臊吳二和徐力。
“你們瞧不起人家小娘子手藝,現在真相大白啦!剛才打的賭還算不?”
“對啊!我們可都聽着了!”
吳二一個糙漢子,這輩子沒這麽丢人過,聲音都因緊張高了幾度。
“虞家娘子,是我眼拙,我吳二給你賠個不是。剛才是以為你決計做不出來,才拿我兄弟瞎打了賭。”
聽這話起調,虞凝霜還以為他要反悔,沒想到吳二接着說。
“我打的賭,到底不能坑他。就由我給你這鋪子做一個月白工。卸貨抗包,挑水掃地,反正什麽累幹什麽,你盡管把我當騾子使喚!”
見他願賭服輸,虞凝霜也放下心來。
其實,吳二雖然咋呼,可他擔心街坊被騙的初心卻是好的。
而且就結果來說,還轟轟烈烈給鋪子造了勢,讓虞凝霜就坡下驢,給了這酥山一個完美的亮相。
真正觸動虞凝霜的一點是——他是防火救火的鋪兵。
光憑這一點,就足以得到虞凝霜一份敬重。
營業性質的微笑便注入了真心實意,虞凝霜一擺手,語氣爽快。
“什麽白不白工,稍後再說。”
起碼不能在大夥兒面前說呀!
“沒有軍巡捕房不論日夜寒暑的辛苦,哪有我們這些商戶的安心呢?小女感激還來不及,怎麽會随意勞煩兩位。”
“今日相聚就是緣分。這飲子鋪屬水,您二位則掌火,便如水火相融,咱們軍民一家。”
“這樣,小鋪這第一份、第二份酥山,就白送給二位,不取分文!”
這一番話,情理皆通,說得妥帖又體面,引得衆人紛紛慨然贊嘆。
“說得好!”
“好一個軍民一家呀!”
“你年紀輕,倒是大氣嘞!”
聲聲呼喊聲中,其中最感動的當然還是吳徐二人。
維持這座都城正常運轉的大小兵丁,少說也有十數種。
而軍巡捕房的鋪兵,顯然就是最吃力不讨好那一種。
其他兵丁,比如那查勘攤子鋪子是否占道、擾民的街道司,多多少少都能吃些小販們的“孝敬”。
可他們鋪兵平日裏是負責防火的。默然付出的人,最容易被忽略和遺忘。
沒出事時,誰閑着沒事兒來搭理?
真出了事,又來不及搭理,且獎懲自有府衙說了算,與百姓無關。
加上軍巡捕房鋪兵選的皆是體格最強健的,一個個形貌唬人……
常人見了他們,先是驚,再是懼,進而自發遠去。
何嘗會這樣,将他們當衆詠贊?
吳二只覺得眼眶發熱,“娘子仗義!我們一定叫弟兄們來捧場!”
徐力則一個勁兒點頭,已經有些沒出息地要掉眼淚了。
瞧他們這樣,虞凝霜含笑謝過,忽然又有了一個好主意,當即拍板。
“往後,凡是軍巡捕房的諸位光臨小店,一律讓利兩成,以慰各位辛勞!”
她這樣承諾,倒也不怕有人冒充。
因為就如吳徐二人,軍巡捕房的每一位鋪兵都配有專門的火背心,讓人一眼便能認出。
生牛皮制成的火背心不僅防水隔火,還标注了編號和姓名。
這是為了救火時,能辨別各人職責、查實各人功績過錯,以及防止賊人混入其中,趁火打劫、偷盜。
虞凝霜知道,防火救火實在是最危險、最辛苦的職責了,又親見吳二那一大片麻癞癞的燒疤,心裏也唏噓。
在現世時,她常看到給環衛工人、交警等送食物飲料的公益活動,深覺很有意義。
她現在實力不足,只能承諾這“兩成”小惠。
但是等以後步上正軌,說不定可以做到更好。
不止是為了回饋社會,更是為了能換取賢名美譽。
盡管說她是個沽名釣譽的俗人也罷,但是這些看不見的東西,正是她安身立命的核心。
只要義舉能被百姓傳頌,或者更幸運些,得了官方嘉獎……
那時候,別管她是誰家女、誰家婦,好名聲都會自動幫她掃清前路。
而虞凝霜現在要做的,就是借力拼命往前走。
鋪兵非官非吏,卻也是市井間一番勢力,與之交好,百利而無一害。
見吳徐二人似被定住似的不動彈,虞凝霜便更熱情地邀請。
她拿着谷曉星遞來的小皿,從那酥山山坡上刮下滿滿一份冰沙,從山頂舀濃濃一勺乳酥,再澆上蜜糖,親手遞給吳二。
被身後人一推,吳二才如夢初醒。
讓利一舉雖小,給的面子卻極大,這是将所有鋪兵當做座上賓,予以殊待。
吳二心裏激動,小心萬千地接過那碗酥山,又和徐力一同,被請往鋪內就坐。
眼看那酥山實在誘人,圍觀人群就有實在饞的,雖然覺得這樣一碗至少要百十來文,還是大着膽子問了價格。
誰料,價格卻比他預想中要低。
“酥山加了乳酥,自然貴些,每份九十文錢。”
虞凝霜答,“但小鋪也有另兩種冰點,只需五十文。還有幾樣飲子,十幾文就喝得。”
原來各種價格都有!
本在觀望的衆人便都蠢蠢欲動,馬上有幾個跟着一起進了鋪子。
汴京冷飲鋪,贏了一個熱鬧鬧的開門紅。
*——*——*
府衙偏堂一處,并不像府衙其他地方有冰鑒送涼。
好在嚴铄備上一小玉爐,那澹澹煙波,将沉水香清潤的香氣輕飏,抵消了幾分暑氣。
除了他偶爾翻動書卷之聲,整個小屋落針可聞。
他并不是每日都去巡街。
事實上,他若過于頻繁地巡街,便惹得其他幾司不滿,大概是惱恨他明明是個虛職,偏沒事找事,要去他們的領地轉悠。
于是在值上時,嚴铄有大半的時間,只藏身這安靜的案牍庫,翻看各類黃冊甲冊,兼訴訟卷宗。
陳小豆則會在案旁侍候筆墨,或是完成嚴铄給他布置的學習任務。
陳小豆理解阿郎想讓他盡快掌握讀寫的苦心,往常都很用功。
今日,他卻明顯心不在焉。
字帖上大字沒描幾個,倒是已經往窗邊竄了好幾趟,打着簾子往外瞧。
嚴铄無聲睨了他好幾回,他卻渾然不覺,最後更是變本加厲直接出了聲。
“今日可真熱,偏讓娘子開業趕上了!她忙着,又叫日頭曬着,再中暑了可怎麽辦?”
陳小豆說着,仿佛恨不得生出一雙千裏眼來,隔着幾個坊巷看清虞凝霜鋪子情狀。
看也白看,他唯有嘟囔着安慰自己。
“熱點也好。開的是飲子鋪嘛,越熱生意越好嘛。”
這些話音落到嚴铄耳中,又在他心中不知過了多少彎繞,撞了多少結節,最終化成一聲略顯突兀的翻書聲,“撕拉”響徹這靜室。
“她并非我真正的娘子,也不是你真正的主母。”
嚴铄神色涼涼,看着那仍在望天興嘆的陳小豆,覺得他還是課業太少了。
“你倒是上心。”
誠然,陳小豆是個機靈的少年郎。
然再機靈,也只是個未識情愁的少年郎。
因此,他沒覺得嚴铄這句話,與平日那些不鹹不淡呵責他的話有什麽不同,自然也沒往心裏去,而是一如既往地嬉皮笑臉。
“阿郎,小的豈不知您二位是假成婚吶?可婚是假的,相處卻是真的。這些日子,娘子常給小的們做飲子、賞吃食。蔔婆婆扭了腰,白嬸子女兒生病,娘子都幫襯着、關心着。娘子疼人,我們做下人的也心疼娘子,當然盼着她好呀!”
婚是假的,相處卻是真的。
嘴整日閑不住的話痨少年,此時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忽然就擊入嚴铄心間。
而他下一句話,則直接将嚴铄的心擊穿了。
“看天色,宋嬷嬷應該快到吉慶坊了罷?也不知道娘子會不會喜歡我們的賀禮。”
嚴铄一怔,“你們給她送了賀禮?”
“那是自然!”
陳小豆挺胸答,侃侃而談。
“娘子開鋪子這麽大的喜事,怎麽能不送賀禮呢!院裏大夥兒你三十,我四十,一起湊了點錢,由宋嬷嬷牽頭偷偷買了個禮物,今日給娘子送去!”
陳小豆叨叨起來沒完。
“大娘子也送了啊,還有福壽郎,畫了一幅畫呢。今日都由宋嬷嬷一起帶過去。”
“對了,小的還聽曉星兒說,娘子有幾位友人,今日也會帶賀禮去捧場。好像是她從前賣飲子時認識的,還有……”
陳小豆掰着手指頭數完,仍沒聽到嚴铄回應。
他扭頭,終于見到自家阿郎臉色奇怪。那眉峰疊着窘迫,眼波透着茫然,陳小豆從來沒見過他這個樣子。
陳小豆恍然,謹小慎微地試探。
“阿郎,您不會……不會沒給娘子準備賀禮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