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香橼子、再見故人
第28章 香橼子、再見故人
九日婚假結束, 嚴铄正常返回府衙上值。
他真的是早出晚歸,很少在家。
虞凝霜開始以為嚴铄是不自在、躲着她,結果卻從仆婦們口中偶然得知他向來如此。也不知那麽一個去不去府衙都沒人管的巡檢使虛職, 有什麽值得他如此忙碌。
總之,這對虞凝霜而言有益無害。她正式開啓了夫君不着家、但是會定時給錢的溫馨生活。
馬上便入七月,她現在就等着七月十九,兩人成親一個月那天發工資呢。
為了這點心心念念的錢,虞凝霜對她的婆母分外上心。
然而,神思清醒,外加身體允許——楚雁君每日能同時滿足這兩個條件的時候不多, 虞凝霜只趁早起去問安、聊天便可, 其餘時間并不去叨擾。
即使如此, 婆媳倆也從最初冥冥的投緣之中, 切實地培養出感情來,日益親近。
再就是偶爾去陪陪嚴澄, 虞凝霜安靜地在一邊守着他畫畫, 或是送些飲子糕餅,還又帶着他做了一回涼粉, 讓他真正見識了搓洗假酸漿籽的過程。
小家夥最近都沒有出現那種狂躁的狀态。
而且, 每次他見到虞凝霜時眼睛都不自覺亮起來, 像是看到母鳥歸巢的幼崽,連帶着虞凝霜的心都像被軟乎乎的絨毛拂過。
除此以外,虞凝霜也在李嬷嬷幫助下熟悉府內人員資財之事。
但這嚴府只一畝三分地, 都被打理得井井有條;為數不多的仆從, 也全數是多年沉澱下來的老人, 除了那一位她正蓄力對付的黃郎中,實在沒什麽值得虞凝霜費心拿捏的。
虞凝霜整天意氣舒暇, 過得不知有多惬意。
那邊楚雁君還一片拳拳之心,總擔心虞凝霜受委屈,給她添這置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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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楚雁君不知道的是——竈間總有熱水,倉庫堆滿炭柴,三餐都是做好了端來,嘴饞時手邊還總有一兩樣小點……這對于以前睜眼就要開始忙活家務、照顧弟妹的虞凝霜來說,已經是神仙一般的日子。
甚至有些太閑适了,閑得她都發芽了。
好在還有鋪子修葺的事情可忙,讓虞凝霜沒有坨成無精打采的土豆芽,而是暴發成一株昂然猛長的樹苗。她的精力如同繁茂的枝葉往四方八面探去,又将方方面面都理順清楚。
當然,她還是借了嚴府的力,這一點虞凝霜不否認,起碼她就可以支使府裏的兩位力士去跑腿。
幾天下來,他們已然幫着雇人将那鋪子整體翻整了。
廚間積下的油垢刷洗淨了,暗處滋生的黴點打磨掉了,破舊的器皿桌櫃等直接低價在門口賣了……如今只剩精簡的屋架子,門戶大開,裝滿了季夏的熏風。
又過了幾日,這一日午後,楚雁君用完晝食,照例要迷迷糊糊睡兩個時辰。此時李嬷嬷便得了空,陪虞凝霜去鋪中查看工事進展。
兩人此行還有另一個目的,便是之前說的——給虞凝霜雇一位女使照顧起居、跟随出行。
否則長此以往,李嬷嬷也分身乏術。
抵達鋪子時,剛巧趕上兩名圬者抹完了白灰漿,正在收拾工具(1)。
此時的牆皮一片潔白,如同連半個鴻爪蹤跡也沒有的新雪地,光是站在這裏,就覺得幹淨又亮堂。
這活兒做得漂亮,虞凝霜便爽快地多發了半天工錢。圬者們樂呵呵道謝的樣子,正被應約前來的香婆看在眼裏。
她霎時也來了精神頭,忙上來熱忱問好。
待聽清虞凝霜“去除屋中膻味油味”的需求之後,香婆讨巧地笑笑,自賣自誇地講起自己辦香席的成功經歷,還沒忘了把虞凝霜也一起贊美贊美。
“娘子選得這時候正正好!趁着白灰漿子還沒幹啊,咱們把那香一點。香味就自己浸到牆裏了,歷久彌新呢!”
虞凝霜聽了不禁勾唇。
她并不是特意設計這一點,但誤打誤撞出一個美麗的巧合。
牆面自顧自浸染着香氣……倒是有些椒房的浪漫意味了,想來效果會不錯。
雙方敲定細節,香婆便忙活開來。
按她給虞凝霜的方案,頭兩天,先用蒼術艾草這類味道辛烈的草木焚香——因為天然草木燃燒時那煙熏火燎的味道,是遮蓋幾乎所有異味最簡單、最高效的方式。
講究的就是一個不破不立。
等煙火味兒放淨,香婆會再燃一些清冽的合香丸子,将屋裏的味道徹底逆轉過來。
所以這香事要一連做好幾天。
原料和操作都由香婆一應負責,她得的工錢也很是可觀。
誰讓熏香是一件鍍着金邊兒的雅事呢?
香婆熟練地将生蒼術粉兌上艾草絨,用上好棉紙搓成粗紙撚兒,放在鐵盤裏點燃。
一邊等着那星點明火熄滅,她一邊還在抓着虞凝霜推銷。
“娘子既是開飲子鋪,有些果香是最好的。不如由老身去置辦一些聞果來,清新得很嘞!”
“吳地今年香橼子來得早,家家戶戶都競相争搶啊,辦宴席時清供一盤,那叫一個有面兒!現下果子行裏都找不着了!”
“老身倒是有些門路。那家香橼子可好,放一兩個月都放的住,折算下來可實惠。娘子若是需要,再給您盛惠幾成……”
最開始的一番交談,本來讓虞凝霜覺得這位香婆有些絮叨,又愛賣弄。
此時卻将她的話聽進去了。
虞凝霜是個聽勸的人。
雖然香婆所言也是為了賺她的錢,但确實對她有益,有些錢還真得讓給專業人士來賺。
尤其是她說的“香橼子”,倒是給虞凝霜提了醒。
時人喜愛将香橼當做供于帳中或是案頭的聞果,以為風雅。
香橼狀如一個大而粗糙的檸檬,它也确實和檸檬沾親帶故,同為柑橘屬的水果。
雖然香橼比不得檸檬外表精致、內裏多汁肉,但那馥烈的香氣仍是讓人欲罷不能,将其做成蜜餞的方式尤為出名,或是做湯、做糖片糖丁而食。
虞凝霜之前還發愁這裏沒有檸檬。
畢竟氣味清新又激蕩檸檬可是制作飲料最常用的材料之一。
現在正好可以把香橼當做檸檬的替身。
虞凝霜便采納了香婆的意見,請她之後采購香橼熏屋子,又特意補充“麻煩替我多買兩斤來,我另有用處。”
香婆連連應下,态度愈發地好,做事也更有幹勁兒。
眼見香撚兒的明火熄滅了,冒出陣陣青煙,她便舞着袖子趕虞凝霜和李嬷嬷。
“現在要把門窗都關緊悶燒兩個時辰。娘子和大姐且去街市逛逛玩樂,這兒啊老身看着就是了。”
虞凝霜心安理得做了甩手掌櫃,和李嬷嬷往距此不遠的寶賢斜街走去。
因商業蓬勃發達,于是在這汴京城,上至蓄田置宅,下到買雞賣鴨,萬事皆可中介——牙人們斡旋于買家賣家之間,協助雙方互市,從中謀利。
那條斜街便是多牙行,就如拾掇鋪子的圬者和香婆,皆是嚴府力士就近從那雇來。
這回,虞凝霜親去,卻不是為這些短期的雇傭,而是要真正買人。
人口拐賣,本朝自然是明令禁止的。
犯下這般逆天心、悖人倫的罪惡之人,自先秦起,就是要受離骨斷肢之磔刑處死的。
本朝不禁的是“正常”的奴仆買賣。
有了賣身契,有了官方章,有了被賣者的家長親族首肯,那這事情就再正常不過,再正規不過。
就是那禦座上的官家來了,也挑不出錯處。
丈夫典妻,小叔賣嫂,父母将女兒賣給大戶做粗細婢妮……
賣賣賣,都可以賣。
尤其是士大夫間轉送妖童媛女,就如同轉送一件精美的器物,将其作為展示彼此高情厚誼的證據。
這樣風尚下,就算說禁止人口買賣,又怎麽禁得住?
這條斜街甚是熱鬧。
汴河編織的水網中,這是經緯最繁密的一片。船橹聲、車輪聲、讨價還價聲,逐利的人沒有停歇,也不能停歇,紛紛頂着烈日讨生活。
虞凝霜找人問路。
她問的是販賣奴仆的最大的牙行在何處,且必須是官牙,不能是私牙。得了回答便邁步朝那邊走去。
李嬷嬷在一旁笑眯眯念叨。
“官牙好,官牙好,娘子選得對。價錢雖貴些,成色卻好。”
一瞬間,李嬷嬷慈祥的圓臉和那個香婆重疊在一起。
無論是這一份不管虞凝霜做什麽,都應和誇獎的熱切;還是那一份讨論貨物時的自然随意,都讓虞凝霜恍惚着膽寒。
于是,虞凝霜那和人撕扯打架時、直面冷漠的官員時、驚悉阿爹下獄時都挺得筆直的脊梁,細細打了兩顫,以致于她步入那牙行時,身形都有些不穩。
和外邊那些喧雜的牙行相比,這家牙行安靜許多。
被賣的驢馬尚能自由嚎叫,被賣的人卻多半不能。
虞凝霜的裙邊剛擦過門檻兒,便有牙人熱情地迎上來,聽明來意之後即引着兩人往後院去。
之前楚雁君提起讓虞凝霜買女使時,虞凝霜下意識地強迫自己不去多想。
順其自然,入鄉随俗,這些話在穿越來此世的十八年間,她已數不清握着拳告誡自己多少次。
最早那些年,她步履蹒跚,不僅是因為身體稚嫩,更是因為心裏憔悴。無論怎麽走,她都覺得步步如刀割,像是剛上岸的小美人魚。
小美人魚起碼還是公主呢,有姐妹和家族護持,有人順着她的心意,将魔藥放到她的手中。
而虞凝霜這一雙握了又松、松了又握的手中至今空空如也,沒握住任何能和世道抗争的籌碼。
眼見街邊衣衫褴褛的乞兒,她無法施舍食物,因為她的弟妹還餓着肚子;
耳聽臨街某家相熟的嬸子被丈夫毆打,她也不能去仗義執言,因為她跛着腿的阿娘撂下蒲草拽住她,驚異無比地問“官府都不管,這哪是你一個小娘子能摻和的?”
沒多久,虞凝霜就聽說那位嬸子沒了。
所以系統贈送虞凝霜三個願望時,虞凝霜便直說自己沒有那大慈大悲的救世情懷,無非是希望自家的日子能過好。
因為虞凝霜深知,那些輕飄飄的正義感和道德心稍有差池,就會變成沉甸甸的鍘刀,回旋着朝她和家人身上砍來。
十八年,她一直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
原來,還是沒有。
虞凝霜覺得悲哀,又覺得慶幸。
從牙行門口到後院短短一路,她逆着心、逆着好不容易滔滔流淌的千年光陰,一步一步走了過去。
在窩棚陽光難抵的暗影裏,十來個灰撲撲的人影綴在其間。她們或坐或卧在那雜草席子上,面貌乃至衣飾各異,但俱是十二三歲的。
被牙人趕出來給虞凝霜瞧時,有的仰着頭目光殷殷,有的蜷着身子不住發抖。
“這撥兒年歲最小,好管教。娘子看看有沒有合意的?”
牙人一個一個扒拉着給虞凝霜看,非常的熱心。
這牙人是人精中的人精,因看出虞凝霜穿戴只是薄有家資,太貴的也買不起,便先帶她看年紀小的。
越小越受歡迎,越容易賣出溢價去。就像最嬌嫩的花骨朵,最招人稀罕,也最好修剪造型。
讓她開花她便得開花,讓她結果她便要結果。
但因虞凝霜沒什麽回應,不知她到底要什麽樣的,牙人一時也搓着手犯了難。
他尋思着來買奴仆,那是好事嘛!各人都是積極得很,不住地詢問、查看。
怎麽這一位面無表情,眼波也不聚,只遙遙散出去。
他忽地恍然,這位娘子既不甚歡喜的樣子,那便可能是來給夫君挑選通房啊侍妾的。
啧,這種最麻煩。
和他家婆娘似的,這些女人家都這樣!明明心眼針鼻兒小,偏硬裝大度。
要使臉色,有本事回家和她男人使去,盡到這兒來耽誤他生意了!
牙人在心裏暗罵,臉上卻仍堆笑,試探着開口。
“屋裏還有一些樣貌身段更好的,您——”
“你這牙儈莫胡說!”
李嬷嬷忙呵止他,“我家娘子是來買正經女使的。”
牙人幹笑幾聲,而虞凝霜可算回了神。
“不用了,就這些,我再看看。”她木然低聲道,終于真正看向那些孩子。
這一看,居然看見一張熟面孔來。
虞凝霜不知對方認沒認出自己,她卻記得這孩子——
當初虞凝霜在金雀樓被齊三郎調戲時,在那小閣子裏彈唱的小歌伎就是她。
也是她,雖然被嚴铄的質詢吓得眼淚汪汪,卻仍是誠實而勇敢地證實了齊三郎的惡行。
擔心她會被齊三郎家報複,之後虞凝霜曾去找過她,想着至少當面道謝,親見她無恙,虞凝霜才好放下心來。
可這孩子卻已不見蹤影,而偌大的汴京城有無數飄蕩于各個酒樓食肆的伎子,根本無處搜尋。
如今此處再見,實乃天定的因果,虞凝霜自然挑定了她。
但擔心牙人坐地起價,虞凝霜便未表現出異樣。
她只裝作認真地将那些孩子各個看過,又挑了幾個詢問情況,最後才伸手一指那小歌伎,随口嫌棄一句似的,道“那一個模樣好像挺秀氣,只是也太瘦小了些。”
牙人馬上答:“今年才十三還是十四呢,娘子回去多賞幾碗高粱水飯就催起來了。她會彈胡琴會唱小調兒,書契也都全乎,您若要她,馬上就能辦得。您要正經女使不是?這就是個家世清白的,祖輩就住懷仁坊那片兒,前幾日剛被家裏大伯賣來的。”
虞凝霜一哂,“什麽清白的人家賣親侄女啊?”
牙人被她噎住,想這娘子年紀輕輕卻難以捉摸,也不知她到底是何意。
他心中惱火又發作不得,只拎小雞崽兒似的将那始終垂眼的小歌伎拎到前來,擰着她胳膊狠叱。
“擡頭讓娘子看看!”
虞凝霜便見那小歌伎緩緩擡頭,而後眼睛微微睜大,應是終于認出了她,卻飛快低下了頭不語。
虞凝霜暗笑,和自己倒是挺有默契的。
又裝模作樣挑揀幾句,虞凝霜便說要買這小歌伎。
牙人滿臉褶子笑開,慶幸做成了這筆生意。
這丫頭長得不賴,可性格實在木讷不讨喜,他還以為要砸手裏了!
和歡喜的牙人相比,李嬷嬷卻不太滿意。能彈會唱又不能當飯吃,她一心想找年長穩妥的照顧虞凝霜。
可現下這一個,瘦小年幼,又不甚伶俐的樣子。
依自家娘子這麽溫柔的好性子,還不定是誰照顧誰呢?
可李嬷嬷又不好違背虞凝霜,便湊近撺掇她再買一個。
“大娘子本也說讓您買兩個的。銀錢老奴都帶足了。”
虞凝霜搖搖頭。
這樣的挑選她做不了第二次。
事實上,此時的虞凝霜就像是一個第一次站到屍體前的法醫學學生。
就算構建了長久的心理準備,就算身邊人都和她拿着同樣的解剖刀,就算所有人都說她做得對、鼓勵着她……親手劃開血肉,直面汩汩鮮紅的時候,仍是心頭五味雜陳,幾欲作嘔。
虞凝霜哪有餘力再在此間糾纏?便開始忽悠李嬷嬷。
“嬷嬷以一敵十,母親身邊只你一個。我又怎能越過母親去?一個就行了。”
這話說的有聲沒氣,卻足夠中聽。
李嬷嬷便也不再勸,和牙人你一言我一語把價錢講下來三兩。
最後,虞凝霜花了四十五兩,拿着一份身契出了這牙行。
她扭身問那亦步亦趨跟在身後的小歌伎,“你可認出我了?”
谷小星點點頭,“與娘子在金雀樓見過。”
方才在窩棚裏,她一直低頭不敢細看買主。加之虞凝霜衣裝和金雀樓那日截然不同,又一直壓着嗓子說話,谷小星剛開始确實沒認出來。
直到虞凝霜“清白人家”那一句,清淩淩的嘲諷語氣,似曾相識,才真正讓她認出了來人。
這位小娘子當時不是在金雀樓幫工嗎?怎麽轉眼就能拿幾十兩來牙行買人了?谷小星百思不得其解。
她咬着唇怯怯地想,都說人美心善,只希望這位娘子性子寬容些,自己少受些苦頭。
“谷小星是你本名?”
被虞凝霜的問話打斷了思路,谷小星忙答。
“谷是本姓,名字本來是沒有的。”
她不住擡眼看虞凝霜面色,聲音細若地解釋。
“後來跟師傅學藝,起的花名‘小星’,大夥兒就都這麽叫了。娘子要、要是不喜歡,您給我改一個。”
虞凝霜沉吟。
小星,這個名字本來多好。雖簡單,确如此可愛又靈動。
只是,就因世間男子貪愛那衆星捧月、星月交輝的齊人之福,“小星”便輾轉零落成了妾室的別稱,平白讓這至明至潔的意向沾染了髒污的俗垢。
“音不變,且改個字罷。”
虞凝霜淡淡笑開,“改成拂曉的曉,如何?”
拂曉之星,雖然寥落少伴,卻最為明亮。
“多謝娘子賜名!”
名中的含義谷曉星尚不知曉,只是改名這個舉動,讓她感到一種被收納的安心,這便彎膝要行禮。
虞凝霜扶住她,手掌磨着她粗糙的衣料。
“走罷,先去給你買些衣物。”
這條街就有數家布莊和成衣行,這一路上,李嬷嬷已經盡職地開始給谷曉星做入職培訓。
“曉星啊,娘子心善,你跟着真是享福了。以後務必精心侍候,否則,府裏可不養閑人。”
谷曉星被敲打得像一個小銅鑼,抱着剛買的衣衫一個接一下點頭,又一句接一句和虞凝霜道謝。
那雙圓圓的小鹿眼亮晶晶的,倒是真和她名字相應。
虞凝霜摸着她的頭無聲嘆了一口氣。
其實是她該感謝谷曉星,不止是因金雀樓的事端,也為她今日的恰巧出現,讓虞凝霜免于一場卑劣的選擇。
否則,她也不免要去比較——這個看着聰明,可那個便宜幾兩,還有一個說是手巧,女工極好……現在想一想,虞凝霜都覺得渾身寒毛豎立。
李嬷嬷說她心善,虞凝霜自知并非如此。
她看到動物屠宰的現場,也會覺得驚悚難受,但這不妨礙她對着烤肉大快朵頤。
就像她到底還是願意來買女使,只因她可以,只因這于她有利,只因這能讓她更好、更輕松地活下去。
但是她又執意要去官牙,無非是覺得——那兒的“貨源”來路幹淨,起碼不會出現被非法拐來的情況,争端少一些,她的罪惡感也能輕一些。
既然沒有足夠的魄力和決心站在極致的兩端,自然要在中間永遠承受拉扯。
說到底,不過是混沌的自欺欺人罷了。
虞凝霜忽然有些後悔,也許剛才該聽李嬷嬷的話,再買一個。
她可以保證,她會對買來的每個孩子都好,對她們的人生真正負責;
她也在極大程度上可以預見,被自己買來嚴府的大概會比賣到別處的,稍微幸運那麽一些。
可是,即使只是自己偷偷在心中想,虞凝霜到底也不敢傲慢到将被自己選中,當做是對她們的一種救贖。
因為她沒資格替她們抵消這種痛苦,更因為窩棚陰影中模糊不清的那些面孔,其中也可能有一個是虞凝霜自己。
她其實也是自顧不暇的。
虞凝霜的生命線也很脆弱,被這些年并不暴烈、但是綿長的辛苦慢慢磨損着,磨得随時可能斷。一個已然吃力,她再提拉不起更多的重量。
就算她能再多買一個,還能再多買十個、百個嗎?
虞凝霜頭疼欲裂。
本來還想再給谷曉星買些亵衣、足衣之類的小物,畢竟這個年紀的女孩最要細致照顧,保得身體健康清潔,免得落下什麽毛病。
但虞凝霜實在心裏身上都難受得緊,只想自己靜靜。
饒是如此,回府後,她還是帶着谷曉星去後廚吃了東西,簡單見過其他仆婦,再将她安頓在後罩房休息。
而後,虞凝霜才無精打彩地回了東廂。
于是嚴铄下值到家時,見到的就是将自己在那美人榻上團成一團的虞凝霜。
“你生病了?”
嚴铄疾走幾步。
因帶着不自知的急切,而沒能及時停住腳步,膝蓋剛好磕在榻沿上,一陣麻酥酥。
按兩人約定成俗的規則,這個美人榻,以及旁邊的妝臺是虞凝霜活動的領地。
現在,嚴铄第一次走進這無形的屏障,第一次離這美人榻如此之近。
“沒事。”
虞凝霜恹恹的,半真半假糊弄他,“在外大半天,被暑氣熥着了。”
嚴铄剛想再問,白嬸子敲門而入,端着的托盤裏是一碗綠豆湯。
“阿郎回來了?”
她匆匆和嚴铄問了好,便徑自扶起虞凝霜,把綠豆湯小心翼翼遞給她。
“娘子快些喝。但是要慢些喝,莫激到胃。”
白嬸子見了虞凝霜病态不禁心焦,說的話就胡亂着颠倒,逗得虞凝霜莞爾。
“好,我快些慢些喝。”
虞凝霜小口小口呷那綠豆湯。
聽說她好像有些中暑,後廚就緊鑼密鼓熬了這綠豆湯。
後廚總共三位仆婦,白嬸子算是廚藝最好的。因趕着要給虞凝霜喝,這湯沒有太多熬制時間,她就用了巧招找補,先将那豆子用旺火蒸酥了才下的水。于是淺綠的皮衣盡數綻開,露出鵝黃的豆瓤來。流沙的口感本就粉糯,又調了蜜,入口令人心曠神怡。
虞凝霜喝下小半碗,又問白嬸子,“大夥兒也都喝了嗎?”
白嬸子淺淺笑,“喝了喝了,都謝謝娘子美意呢。”
虞凝霜也跟着加深了笑意,“等我再準備幾個清熱解暑的飲子方子,酸梅湯啊豆蔻熟水之類,府裏天天做上分于大夥兒喝。也怪我,早點想起這茬就好了,也能早點開始置辦。”
“哪用天天喝,多費錢呢!”白嬸子驚答,“我們渴不着餓不着的,娘子不用費心。”
“一鍋飲子沒幾個錢,但能防住暑熱和疫症,算下來才是真正的省錢。”虞凝霜堅持道。
寥寥幾語,白嬸子被說服,态度也由驚訝變成了欣喜。
其實嚴家給仆婦的待遇是很厚道的,月錢高,四時八節也有節禮。
白嬸子一直被鄰裏羨慕不已,她也仿佛已經習慣了主家的善心。
但是不知為什麽,虞凝霜今日許諾的這每日的飲子,明明不算貴重……這份被人惦念、被人珍視的情意,卻讓白嬸子的心就像之前吃那碗涼粉時,熨帖着舒展開。
她連聲應好,收了碗就要退下,好與同伴們将虞凝霜這新政好好說道說道。
“白嬸子,”虞凝霜卻叫她,“且去再拿一碗綠豆湯來。”
“娘子還沒用夕食,不能空腹多喝呀。”白嬸子趕忙勸。
“不是,是給夫君的。”
虞凝霜朝嚴铄一努嘴,白嬸子這才如夢初醒。
“哎呀,阿郎您瞧我!您等等,奴馬上去拿。”
白嬸子又羞又驚,暗罵自己光顧着娘子了,怎麽把阿郎都給忘了?
她硬是把腿腳倒騰成了風火輪,急急絕塵而去。
這背影把虞凝霜再次逗笑,正抿嘴自己樂,忽聽嚴铄冷不丁一句,“這回有我的份兒了?”
扭過頭,就見他面色深沉,襯得一身沉綠的公服如在深林霧中。
“啊?”
虞凝霜不明其意,亦無暇搭理他,撂下一句“夕食不用等我”便躺回去,轉身迷糊糊睡着了。
朦朦夢鄉中,她似聽到白嬸子來了又走,聽到有輕且穩的腳步聲停在她身前,不知停了多久。
這一睡,居然就睡到了翌日清晨。
往床帳一瞧,被褥規整,嚴铄果然又離家上值去了,虞凝霜也沒在意。
一夜好眠,虞凝霜已然恢複,她照常去給楚雁君問了安,反倒被這位病人好一頓噓寒問暖,讓她有些哭笑不得。
用過朝食,虞凝霜便帶着自己新收的小女使,精神抖擻地出了門,繼續為飲子鋪開業做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