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金橘團、婚期三年
第21章 金橘團、婚期三年
嚴铄語畢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 虞凝霜停轉的大腦都沒能理解那句話的含義。
等她理解了,又想着,自己是否已然堕入了夢鄉?
瞧啊, 被一個仙童引至什麽幻境洞府,又見得哪個仙女真人,這不是常見的套路?
換言之,在“神魔奇遇”和“嚴铄求婚”這兩者中,虞凝霜都更傾向于相信前者。
然而,金爐裏氤氲的煙氣暗香陣陣,直送到她鼻中, 嚴铄手邊的小爐滾着水, 咕嘟聲不絕于耳。
這一切又表明, 她正在現實之中。
虞凝霜實在混亂, 提線木傀儡一般直愣愣順着陳小豆請引,坐到嚴铄對面。
離得更近了, 然而嚴铄面容與她隔着滄渺的水霧, 仿佛要和那水霧一同彌散、扭曲,進而消融, 幾乎難辨真虛。
“我知這要求實屬唐突, 然令尊之事刻不容緩, 否則恐有發配之危。虞小娘子與我成婚,我自當上下奔走,解令尊此災。”
虞凝霜沒答話, 只忽然笑了一下。
挑起的每根眉毛都已盡數化作凜凜尖針, 朝嚴铄飛刺去。
他口口聲聲只言“令尊”, 若是旁人聽去,必然還以為兩家有什麽深厚交情, 居然這般“舍身”相救。
可虞凝霜知道事實并非如此。
退一萬步講,就算事實如此,嚴铄怎麽會不顧父母之命,私下與她商談婚事?
她心知肚明,他必然是為了己方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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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不是為了要幫虞家,是他自己,有必須要成婚的理由。
虞凝霜不知嚴铄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他又是只鋸嘴兒葫蘆,只撿那要救人的場面話說兩句,剩下的只字不提。
然而無論如何,他既始終将阿爹的事和婚事并提,便是趁火打劫的逼迫之意。
又與那醉酒的齊三郎有何異?
虞凝霜本來就對嚴铄其人無感,此時更是心生不喜。
她怒火焚燒,将還有些暈乎的思維泥潭也燒得蒸騰滾燙,猶如岩漿。
她便飛快将自己從中拔出來,壓着性子只問一句“大人為何要成婚?”
嚴铄低頭倒了茶,将青瓷小杯朝虞凝霜推來,語氣淡得像是那幾縷袅袅煙。
“家母病重,為不孝子日夜憂愁。”
除了最開始那一眼,嚴铄始終垂眸并未看她,虞凝霜卻凝目打量他,目光灼灼沒有半分避讓。
她不再是這位巡檢使大人面前的“民女”了。
既然他将她帶到這談判桌前,她便必須為自己發聲。
她擡手,動作輕巧,将那青瓷小杯朝着嚴铄一撥弄。
小杯無辜摔倒,打着旋兒傾出澄亮茶湯,小半滴落嚴铄錦緞的衣袍,大半一滴、一滴打在案下蒲席上,像是遠方傳來的隐秘戰鼓聲響。
嚴铄巍然不動,只是微皺起的眉如天際缈的寒峰,又随着飛轉的流雲終于看向了虞凝霜。
虞凝霜卻反倒招呼起陳小豆來,全不顧對方正拼命降低存在感,恨不得将自己貼在牆皮上,一句話将他揭了下來。
“這個不好喝。還請将我做的飲子拿來。”
于是剛收了錢賣出的飲子,又回到了虞凝霜手裏。
端午時節早已過去,五色水團自然也下了市,虞凝霜今日做的是金橘團。
她自己糖漬的蜜煎金桔,親手挑出個個飽滿亮堂堂,如同小金燈籠似的,又切碎做成糯米小團子。
它們吃起來是棉花一樣軟甜的溫柔鄉,實則是會讓人在不經意間咬碎蜜煎,再被霎時爆出的柑橘類濃香擊倒的小子彈。
也難怪詩人不惜寫詩“雪不能甜橘小酸,若為有此蜜冰團”拉踩,将這一味金橘團誇得天上有地上無(1)。
虞凝霜還特意在這冰糖水裏加了薄荷,看着金橘碧綠相映,聞着則有淨氣清風入脾肝。
嚴铄一碗,她一碗。
虞凝霜自顧自喝了一口,心火被薄荷這位清涼君子澆了一澆,倒是冷靜了下來,重新思考。
看來嚴铄娶她,是為母沖喜。
早在與楚大娘子有接觸之前,虞凝霜就從別的路徑知道她患病。為人子者,也不可能無端詛咒母親,是以嚴铄此時并非騙她。
而因之前的鬥智鬥勇,她知悉嚴铄并非貪戀美色之人,如今給出的這個理由倒也合理。
只是這樣想來,便有另一個問題浮出水面,虞凝霜口随意動,直接問了出來。
“那又為何是我?”
不算這次,她與嚴铄只見過兩面。
且只憑那兩面,他就該知她根本不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好妻子”。
不僅如此,虞凝霜還覺得,順從乖巧與她無緣,柔婉賢淑和她無關……這樣的自己,應該正是清冷自持的嚴铄喜歡類型的反面。
她與這位嚴大人,是真真正正毫不投緣,相看兩厭。
所以她攢着怒氣,又不住好奇,想知道在自己的容貌和家世對他并無吸引力的情況下,對方為何要尋她來沖喜。
因此虞凝霜說這話時,語氣挑釁。似是想聽聽嚴铄迫不得已東拉西扯幾句好聽的話,或是誇她貌美,或是給她編出幾個優點來。
然而,嚴铄似是有備而來,只絮絮将嚴虞兩家給他們定的那半吊子婚約說了。
這實是虞凝霜第一次正式聽說此事,可個中細節,又與她之前在父母房外偷聽到的內容符合。
加之嚴铄言之鑿鑿,“虞小娘子若是不信,盡可歸家詢問令堂。”
虞凝霜心下便信了七八分。
嚴铄又道:“我為母親順心而娶親,自然要娶她合意的。虞小娘子與我的因緣,母親自是知曉,也容易應準。且我看虞小娘子孝順父母,友愛弟妹,宜室宜家,故來求娶。”
真得了嚴铄這誇贊,虞凝霜怒火倒是更勝。
“嚴大人看人真準。”她皮笑肉不笑,“只是不知是何時‘看’的?”
怎麽就知道她有弟有妹了?怎麽就知道她家中情形了?
她現在是完全看清了嚴铄舉動。
他急于找人成婚為母親沖喜,可又知自己被禁了子孫科舉,已絕非世人眼中乘龍快婿,娶不得官家小娘子,連稍殷實些的尋常人家也不會将他來青睐。
那再到哪裏去篩品貌還不錯的小娘子呢?
嚴铄便只能将和虞家那殘破的婚約做由頭說事。
不僅給自己所為正了名,也好讓楚大娘子以為這婚成的真心誠意、天定良緣,好實實在在歡喜起來。
所以他甚至不顧禮法,找來虞凝霜親自提親。
為的就是趁她父親在獄、母親卧床的危機之時,以權相逼,唬得伶仃的她做成此事。
陰險!
狡詐!
蔫兒壞到了家!
也不知那溫柔可親的楚大娘子,怎麽生出這樣的兒子!
虞凝霜在心裏将人罵了八百回,面上也不再收斂。
她拂袖起身。
只可惜因身着百姓穿來方便活動的窄袖衫子,連這般憤而抒情的恣意動作也沒個潇灑結果,實在不如那些博帶廣袖的貴人做得漂亮有氣勢。
好在一襲半舊褶裙找回場子,裙擺将光束和煙霧盡數攪亂,又幫着虞凝霜将這縷縷微弱的反抗之風扇到嚴铄臉上。
“您效仿老萊子娛母,我盼能如缇萦救父,本也算是江海同歸。”
“然而,娶女嫁女,一應不同。一個滿屋團團紅,一個滿屋落落空。”
“娶得新婦,令堂大人自是歡欣;可若家父家母知我将自己囫囵個兒賣了,只會在空屋裏終身哀愁。”
虞凝霜站着,而嚴铄仍跽于案後,于是第一次仰頭看她。
從這角度看去,她兩鬓的絨發逆着光清晰可見,稱得那因憤怒而染紅的臉頰,像是盈碧夏樹上一顆鮮桃。看起來粉盈豐嫩,完全可捉來吃了,但實際上在倔強地半熟不熟着,酸澀得很。
嚴铄便如同被桃兒那柔軟卻引人刺癢的毛紮了嘴,一時語塞。
虞凝霜冷冷瞥他一眼,最後道:“我說是救父,卻又剜父之心,待做何解?”
說罷,她扭頭就走,剛走兩步,複猛回身,将自己那碗金橘團端起來,三兩勺呼嚕呼嚕吃盡了。
又在陳小豆震驚的眼神中,将嚴铄還沒來得及吃的那碗一把薅過來,疾風吹雪一般迅速送入肚腹。
吃完,虞凝霜丢下一句“小攤做不起貴府的生意,以後莫再來了”,便悶頭朝門口走去。
識海裏,久未上線的系統鳥悄俏播報。
【咳咳,那什麽,打擾一下啊宿主。】
【恭喜您收集到6點冷漠值。】
【上次和嚴大人分開時他的冷漠值固定在8點,這回被您一罵又回升了。】
系統似是想拙劣地活躍活躍氣氛。
【還真和您說的那樣,挺有趣的。】
“我管他去死!”
虞凝霜白眼翻到天上,因正在氣頭,連系統也一起罵,“你也閉嘴!”
系統趕緊乖乖聽從,沉入識海,泡也不敢冒一個。
嚴铄卻叫住了虞凝霜。
“不需終身哀愁。”他說,待虞凝霜回首看他,便重複道:“令尊令堂不需終身哀愁。你我婚期只三年,之後便和離。”
虞凝霜頓住腳步,聽他繼續。
“只求夫妻之名,不需夫妻之實。”
“三年之內,若是家母……小娘子守孝之後,自可帶着放妻書和錢財離去。若是三年之後家母健在,亦是如此。”
“總而言之,你我約法三章,婚期三年。”
虞凝霜暗中發笑,腹诽道:奇哉怪哉,怎麽有人能将“脊杖二十”和“婚期三年”以同樣的表情和語氣說出來。
但她的關注點另在他處。
菱唇微啓,她直問:“什麽錢財?”
嚴铄一愣,萬沒想到她先問的是這個,便道:“三年,三百貫。”
将一雙燦燦月亮眼輕睐,虞凝霜心想這話說的,倒是漸漸像話了。
但她仍不甚滿意。
看楚大娘子那出手闊綽,再看嚴铄這錦衣華服,她就覺得這價格還有商談的餘地。
“請再好好想想這三百貫,待大人想明白了,便來小攤買碗飲子。”
說完,虞凝霜旋着裙決然走了。
帶起的微塵在光中倏忽明滅,散做點點幽芒,直到它們徐徐緩緩落盡了,陳小豆才敢喘出一口氣。
“阿、阿郎。”他喚道,“萬一虞小娘子不答應怎麽辦?”
陳小豆着實擔心。
大娘子這幾日越發虛弱,水米不進,連這最愛喝的飲子也喝不下了。阿郎心如火焚,否則也不會出這沖喜下策。
可這小娘子看着嬌美,實則是個硬茬子啊!
他就從沒見誰敢這麽對待阿郎。
“她會答應的。”
嚴铄只看一眼虞凝霜離去的方向,便漠然收回了目光。
而虞凝霜離了那小茶舍,且行且思,知道今日與嚴铄一見,還真是一個轉機。
正因如此,她最後才沒把話說絕。
系統大驚,問虞凝霜【不是真的要答應吧?】
虞凝霜卻看得極開,給系統歷數和嚴铄成婚的好處。
一是幾乎能确定将阿爹保出來;
二是不論大小,家中起碼有個官員依靠;
三是她最少能拿到三百貫錢。
“還有啊,我與他成婚,朝夕相處,就能收集許多冷漠值。而不管我如何惹惱了他,礙着夫妻身份,他卻抓我不得,趕我不得。”
虞凝霜一拍掌,“天啊,這不是完美嗎!”
系統對她這忽然的樂觀開朗表示無語,只能默默陪她回了家。
大不了就去沖喜喽!
有了這兜底的救命網,虞凝霜稍微展顏。再去田家雜煎時,人也精神幾分,而後還得了另一個好消息:田六姐家親戚拿着虞凝霜給的幾兩銀錢,總算打通關節,明日就可讓她去西獄和阿爹相見。
虞凝霜大喜,忙回家說了,惹得家人又哭又笑。
于是翌日一天蒙蒙亮,她按着要求穿一身素色短打,以布巾包住發髻裝扮成後廚幫工,在幾番接應下,成功混進了那西獄去。
石獄幽冥無光,那股發酵了千百載的血腥朽爛味道,什麽帕子袖子都攔不住,蛆蟲似的只顧往人七竅裏鑽。
虞凝霜低頭掩面,跟着一個防守人走。
她穿得簡樸,可窈窕身姿難藏,一路上聽的全是浪蕩污言。
防守人輕車熟路,随機挑選兩個巴在木栅前的幸運犯人,拿鐵鞭剁了幾下。犯人們詭異地邊慘叫邊狂笑,聲如煉獄惡鬼。
防守人又小聲囑咐虞凝霜,“看在六姐的面上,才讓你進來。說兩句話就走,切勿多留。”
虞凝霜忙應是。心中卻想着,阿爹做了半輩子步快,這些與他算作“同僚”的人還得看別人面子才幫他,這個破班不上也罷。
不如讓阿爹幫忙家中鋪子和飲子,一家人相守着過日子。
待見到虞全勝,這份向往安穩的微淼希望卻被擊碎。
虞全勝胡子拉碴,形貌憔悴,見虞凝霜來不禁大駭,以為她必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和曲折才來到此處相見。
“霜娘!”
虞全勝想撫摸女兒的手,卻被鐐铐拽得一沉,“你怎麽來了?”
時間緊迫,而此事并不重要,虞凝霜連握着阿爹被磨出血的手腕問“疼不疼”的時間都沒有。
她又想哭又想笑,又搖頭又點頭,最後也只能搖搖頭甩幹淚意,點點頭壓下萬語,且讓虞全勝講最關鍵的案情。
去周邊縣鎮收賦,向來是最惹步快們厭煩的活計。不僅路遠奔波,還要和那些地頭蛇豪紳周旋,一句話一個坑。
可虞全勝經驗足,心也細,經手賦稅向來沒出過問題。
這次拿回的三個鎮的錢糧冊子,也是當地裏正、戶長、鄉書手層層驗看過的。
回京那天,也照常先回府衙回禀。
但因其他步快在荒村小鎮憋得久了,等不及要去快活吃酒,于是只有最負責的虞全勝在衙中待到最後,等着交接銀錢和文書。
也正是這一點害了他。
待到數日前,月底清查賬冊,便說那趟賦稅有異,府庫少收了十二兩。
情況已然不妙,又有人跳出來說虞全勝最近新衣新鞋,偶爾帶來的飯菜也魚肉俱全,委實可疑。
三下五除二便讓他锒铛入獄。
并不巧妙的局,卻是将人往死裏做。
虞凝霜聽完,只覺得心中恨意滔天。
虞全勝卻已是連恨都不敢恨了。
他知自家無權無勢,無論是誰讓他背鍋,單看這風馳雨驟的幹脆手段,他就根本無力抗衡這構陷。
“十二兩的缺啊,怕是要判個刺配。”
“阿爹知你是有本事的,你照看好阿娘和弟妹,阿爹去到哪兒,便也都能放心了。”
虞全勝流下一軌渾濁的淚,沿着虞凝霜周身辘辘軋過,軋得她肝膽俱裂,疼到恍惚。
親見之後,她一秒鐘也不忍心阿爹在這巨獸中多待,只怕他不知何時,就被這裏的腐酸溶解,頃刻間被消化殆盡。
“阿爹,你且保重自身,我一定想辦法讓你重獲自由。”
虞凝霜哽咽着說完,又将家中情形報喜不報憂地說了,便趕上防守人便來催。
父女倆被拉扯着分開,鐵鏽的鐐铐嘩嘩亂響,每一下都狠狠掄在他們血脈相連的心上。
虞凝霜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離開西獄的,幾乎是憑着在幾個停靠點間奔波的肌肉記憶,渾渾噩噩漂流到田家雜煎。
她并沒帶飲子來賣,卻兀自坐到平時那個“冰飲子”的幡子邊。
田六姐見她這樣,連問也不忍問,只在後面跟着難受。
天光漸盛,食肆中客人愈多,田家夫妻也顧不得虞凝霜了,任她不發一言地坐着。
不多時,自門口進來一個郎君。
他一身石青色圓領袍,束簡銀玉帶,氣度凜秀,宛如一顆皎皎孤星被貶谪到這酒酣雜亂的小食肆中。
時值毒辣午間,他行走間卻似帶着浮動的樹蔭涼,又因是形容實在出挑的生面孔,屋裏熱嘈的聲音都有一瞬降了下去。
嚴铄就這樣在衆人明裏暗裏的注視下,走到虞凝霜面前。
“買份飲子。”
他又這樣居高臨下地看着自己了,虞凝霜想。
近日事端,絲絲相合,織出一條不甘的白缳;家中意外,環環相扣,鑄成一副恨惱的銀鏈。
虞凝霜再看嚴铄那張無波無瀾的臉,只恨不得将他用那白缳銀鏈勒死。
但是,不是此時。
她且将猜疑抛去,只将不甘和恨惱小心翼翼、又溫情無限地收回五髒間。
虞凝霜珍視并且感謝它們,有這些沉重孽障始終墜着,她這飄搖之身才能站得更穩一些。
虞凝霜緩緩起身,仍是探監時的粗陋短打衣衫。
但她毫不羞怯,只将笑臉和身體一同舒展開。粉面含露,香體消雪,唇點彤彤朱英,睫顫纖纖絲蕊,她正如同一朵将開的桃花伴着春風的送助,已準備好迷了那游人的眼。
要将他擄到桃源深處去,從此永失歸路。
“賣了。”
她聽見自己這樣回答嚴铄。
*——*——*
再一次到這小茶舍,虞凝霜已不用陳小豆引請,便徑自往嚴铄對面坐了。
“除了之前所述三年三百貫,我再将每月俸祿折算一半贈予小娘子。這個價格,虞小娘子可還滿意?”
伴着嚴铄暗含嘲諷的聲音,系統播報他的冷漠值又漲回到8點。
然而虞凝霜早不在意嚴铄的态度了。
他産出了冷漠值,她便收着。一如他給了銀錢,她當然也要着。
無論演出來是個什麽癡怨模樣,她實際上卻不喜不悲。
只将嚴铄當個擋箭牌和提款機,虞凝霜心便得自在寧靜,許多事情也簡單許多。
便如現在,她聽嚴铄還挺上道,居然很有前瞻性地想到,将婚姻續存期間的收入與她五五分……那她也就不去觊觎他的婚前財産作為精神賠償了,一心一意和他做生意。
“大人說得是。”
虞凝霜便眉開眼笑,深以為然。
“夫妻二人本是一心同體,財物自然也要對半而分。我就不客氣地收下了。”
一如不飾鉛華的臉頰,虞凝霜也懶得妝點美化自己的這份市儈,只笑眯眯問:“那請問大人官俸幾何啊?”
“每月正俸二十貫,添支三十二貫,另加祿粟三石。”
掙這麽多啊!
虞凝霜面上不顯,心裏卻嫉妒地咂舌。
早知本朝厚待官員,可那對于她一直只是個遙遠的概念,今日親聞,方知竟厚待至此。
也難怪人人都擠破了頭想當官。
嚴铄這還只是七品閑官,身上也未加別的差遣。可他每月,單正俸和添支兩項加起就有五十多貫之巨。
想他們虞家一家五口,每月不到三貫錢就能活。
嚴铄一月奉銀就足夠虞家活兩年。
且常人家開銷裏最重的米糧,人家是直接白得。再加上賦稅和徭役上的各種減免……
虞凝霜更不喜歡嚴铄了。
也就更不客氣了。
“大人莫要诓我。我聽說除了明面的俸祿,不是還有公使錢、廚食錢、茶湯錢、冰賜、衣賜等一應吃嚼?”
虞凝霜嗓音好,自是聲如珠玉,只是這“珠”,此時是噼裏啪啦的算盤珠。
“大人且都列出來,一同折算折算。”
嚴铄愣住,完全無法回話。
他并不是刻意克扣,而是實在忘了這一茬。加之那些添項太過豐富雜亂,忽然被問起,他只能想起幾項。
說到底,怕是覺得那諸多塵務,不該沾染他清洌洌的胸懷。
他這幅模樣,看在一個銅錢掰成兩個花的虞凝霜眼裏,更覺得不爽。
好在有陳小豆在場。
作為嚴铄貼身的厮兒,這些事務向來是他處理,自是心中有數。他忙去尋了筆墨擱在嚴铄面前。
“小的說,阿郎您且寫下。”
因曾流離市井的天然直覺,莫名地,陳小豆知道虞凝霜在這一點上肯定锱铢必較。
他便生怕嚴铄娶不到娘子,一五一十将那些添項全報出來。
“春季衣賜,細棉布十匹,羅兩匹。夏季衣賜,葛麻十匹……”
陳小豆倒豆子似的,只将什麽衣賜、薪炭,乃至馬匹刍粟,以及年節的恩賞錢都一股腦兒倒出來(2)。
洋洋灑灑,嚴铄寫了兩大張。
而後,更神奇的事情發生了。三人就在這小小茶室閣子中,認認真真将其中物品折算做銀錢。
期間,因為嚴铄不知市場物價,基本沒有發言權,最後是虞凝霜和陳小豆殺價似的你來我往,算出嚴铄每月大概能得七十四貫。
折到虞凝霜這兒,就是每月三十七貫。
巨款當前,虞凝霜眼仁都帶着笑,但愈發謹慎。
“事先說好,這三十七貫便如我的月錢,每月一結。”
因着這話,嚴铄大抵是覺得她貪婪,眼睫一扇,冷漠值又漲了兩點,可虞凝霜笑意不改。
嚴铄答“好”,冷眼看着虞凝霜将那兩張紙如天書聖旨般細致翻折,便說起與她的約法三章。
“其一,小娘子成婚之後需收斂心神,規範行操。孝奉婆母,友待小叔,勤掌家事,善治下仆。”
這一條開頭說得有些陰陽怪氣的,但虞凝霜拿人錢財,與人解憂。她對自己定位準确,便答應得爽朗。
“這是自然。”
“其二,婚期一滿,便生兩寬。從此猶如冰炭,互不糾纏。”
“正合我意。”
“其三,誠如之前所說,只求夫妻之名,不談夫妻之實。”
這一條嚴铄剛說了一半,便見虞凝霜以雪白宣紙掩唇,細細笑喘出聲。
紅滟的唇顫顫蹭在他剛寫下的字上,幽微吐息似要将那些排布嚴密的鐵劃銀鈎通通吹散了。因紙未幹透,又在那抹柔軟上依稀印了暮霭般的墨色來。
嚴铄手指不自覺抽動一下。
而虞凝霜越笑越開懷似的,最後只能揉碾着嘴唇止住笑意,順便拭去那薄薄墨香。
“大人且放寬心,你雖容姿俱佳,性格卻實非我所喜。”
她眨眨眼,面上含羞,言語卻輕佻,心中更是嗤道:這嚴铄回回強調此點,實在過于自信了。
反倒觸動她深藏的、躍動的作祟欲,想要真的将他一本正經的模樣撕開。
但這和自己的笑鬧只一閃而逝,虞凝霜還是保證道:“我呀,斷不會化身豺狼,占大人便宜的。”
虞凝霜說完,見嚴铄居然耳染薄紅,神色略顯局促。然而奇異的是,他的冷漠值居然回升了!
虞凝霜剛壓下的笑意立時翻湧,想他是為能守住自己的貞操松了口氣,真是更好笑了。
系統現在也覺得嚴铄實在是擰巴得緊,已懂得分享虞凝霜的笑點。
虞凝霜在識海裏和它哈哈哈了好一會兒,才端起正色說正事。
“大人說完了,該我了。我也與大人約法三章。”
“其一,三日之內,洗脫我父罪名,放他平安歸來。”
“其二,家中父母傷病,弟妹弱幼,難以割舍。我需隔三差五回娘家看看。同處一城,幾個時辰即可來回,并不耽誤我‘孝奉婆母,友待小叔’。大人本也是孝友之士,而非那迂腐之輩,故請憫此情。”
如虞凝霜所想,這兩條嚴铄都直接答應,唯獨第三條她卻不确定,然箭在弦上,她只能一鼓作氣提出。
“其三,大人慷慨,許我諸多錢財,然三年進項可保一時,難保一世,我需另做打算。”
“家中新開了蒲履鋪子,而我趁着夏月未盡,打算再開一家飲子鋪,必然要親自操持。”
“若是大人覺得已婚婦人不該抛頭露面行商,那我們怕就談不下去了。”
未曾想,嚴铄的情緒一如往常地平靜。
“士農工商皆百姓之本業,我每日巡街,見慣當垆老媪,茶舍婦人,未覺不妥。人都道汴京繁華,婦人行商之風盛行,然在我看來,遠不及我故土閩南。(3)”
不知是虞凝霜哪一句話化成了鑰匙,竟是難得打開了嚴铄的話匣子。
“閩地風俗,女不專拘桑柘,內外悉如男子。家中高祖母,少時也曾是青裙販婦,提瓶賣茶,以資高祖父讀書科考。”
聽到此處,虞凝霜其實很想怼一句“若真是‘悉如男子’,那尊高祖母她自己,有沒有讀書科考呢?”
但她也知,這般世情中,嚴铄能理解女子行商至此已屬不易,倒第一次對他有了欣賞之意。
可那嚴铄說着說着,方覺自己似将無關緊要之事說得多了,忙将話頭回挑,仍是明晃晃朝虞凝霜刺來。
“是以,小娘子開幾間鋪子均與我無關,自便即是。只是不可仗勢與民争利,不可投機盤剝暴利。如此,我必不幹涉。否則,我必不留情。”
虞凝霜托着粉腮,白眼一飛。
剛想誇贊嚴铄的話,就這麽被他此番冷漠的警告紮在槍尖,挑于馬下,再一杆子甩到了天外。
“知道了。”她沒好氣地回,又說也應将兩人約法三章寫下,留個憑證。
她是不覺得這憑證能有什麽法律效力,更不會給誰看。只是覺得以嚴铄性格,白紙黑字成文之後,他便會遵守。
嚴铄依言寫了,一式兩份。
虞凝霜照例好生收折起來,心中大定,興沖沖道:“大人這便回去準備三書六禮罷!總之也不是正經夫妻,我不要你貴聘禮,你莫嫌我窮嫁妝,快些走走過場即可,便是明日行禮也行得。至于我家中,且不必擔憂,我自會打理。”
事事說定,兩人各自歸家,都将婚事禀明母親。
虞凝霜這邊,饒是她鋪墊到位,又如實講了“婚期三年”“無夫妻之實”“三百貫錢”種種,許寶花仍是覺得天塌地陷,直說着“你阿爹若是知曉,必情願一頭撞死在獄裏”,幾乎哭昏過去。
至于嚴铄那邊則完全相反。
楚雁君聽聞兒子有想求娶的小娘子,且對方已有應許之意,當即雙眼迸彩,連聲問“可是真的?”
嚴铄寡言,又不想直接诓騙母親,可那陳小豆極會找補。
他得了嚴铄授意,把虞凝霜和嚴铄兩次相遇的情景真假相摻、虛實相合編了編,倒成了個一見鐘情、二見傾心的精彩故事。
而且這故事,無論是邏輯、人設還是時間線都非常合理,簡直不像編的。
虞凝霜的光輝事跡楚雁君之前也聽過,可此時,被陳小豆從特定角度以春秋筆法一改,她自己再把嚴虞兩家往事濾鏡一加……
楚雁君當即覺得這是天作之合,命定之緣。
她精神大振,行将就木的軀殼也被仿佛渡了一口瓊漿仙液,竟當即有餘裕氣力考量起婚事操辦來。
“巧姐,你且去賬上先支三百貫,購置些精致香燭燈火、彩帳氈席來。
“再往上好鋪子裏尋針線人來裁婚服。唉,也不知京中現在時興什麽花樣兒?”
“對了對了,既然那小娘子家中清儉,嫁妝便由我們備着也未嘗不可……”
後來,虞凝霜真做了嚴家新婦的時候,楚雁君曾與她講起本日情景。
講她如何得了神力一般,翌日便能撐着下了榻;
講她如何欣喜地去祠堂焚香拜禱,敬告先祖;
又講虞凝霜多是一員福将落到此宅,當真帶的嚴家節節高起,幼子漸漸開朗,連她的病體也日日好轉。
彼時,虞凝霜看着她滿注笑意的慈目,雖真誠敬愛這位和藹的婆母。可她心中也始終刻着——阿娘知曉婚事時哭着摔回病榻時,那雙懸望着不公命運的淚目。
一落一起,一哭一笑。
虞凝霜那“嫁女娶女,一應不同”的說法,早在這源起之時就已應驗得淋漓盡致,也預示着這場沒有真心的婚事并不得長久。
可,虞凝霜本就不要真心,也不求長久。
這場婚事,在此時的她看來,只是公平的交易,只是暫時的必須。
其實,虞凝霜本來不想橫生枝節,讓家人知道自己和嚴铄是假成親。
但是她料定他們必然各個憤慨悲傷,實怕他們郁結于心,氣出個好歹來,便将事情挑挑揀揀說了。
因虞含雪藏不住秘密,便沒告訴她。于是只有她天真地在為“阿姐成親”高興,許寶花和虞川則憂心忡忡。
就連兩日之後,虞全勝從獄中全須全尾地回來了,都未能撬動虞家籠着的愁雲。
他的存在,反倒是更提醒了衆人,虞凝霜為了救父将自己的姻緣投到了火坑裏。
虞全勝又如何能答應?
他拽着女兒道:“果然是齊押司那厮害我!大人們都查明了!雖然是嚴大人幫着查的,可他以此逼嫁也太不地道!阿爹既歸家,咱們不如反悔,你何苦去嫁?”
事實似乎是齊押司記恨虞家,偷改了賬冊,陷害虞全勝。
于是齊押司喜提刺面、上枷、流放的懲罰三件套,已然在往沙門島的路上了。
可虞凝霜知道,若是有人想,阿爹随時便得步齊押司後塵。
她暗自嘟囔着“不是齊押司害你”,心意不改,将和嚴铄成婚的利害鋪陳開來,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甚至連“那嚴巡檢相貌堂堂,女兒心裏也歡喜”這樣的謊話都說出來了。
最後虞凝霜終于說服父母,降服弟妹,又仗着自己在家本就說話算數,硬将這婚事推行了下去。
幾日之內,兩家就互換了草帖子,又起了細帖子。梳着黃包髻的媒婆在兩家之間飛跑,促成了小定和大定等禮,又正式下了彩禮,将婚期定在了六月十九。
為求速度,已有不少禮節從簡。
可遙想當年虞全勝和許寶花成婚,只是媒人來說合兩回,就一擡小紅轎進了門。如今這些婚務,對他們而言仍是太繁雜了些。
于是整個過程,虞家都很被動。
好在嚴家确有誠意,将樣樣安排妥帖,且凡是女方需要給男方的回禮,嚴家也都盡數準備了,先偷送來虞家小院。
若是單問虞凝霜,她是覺得這婚成得非常輕松,只等着做新娘子便好。
虞凝霜倒是悠閑,左鄰右舍卻是炸了鍋。
他們只見虞家人抓了又放了,現在更是飛速成婚了,簡直怪異非常。
待稍一打聽夫家是誰……馬上明白這就是被壓着沖喜去的!
上有病母,下有小叔,聽說那郎君更是前途晦暗,性子也不體貼。這般不上不下的人家,門宅并不高軒,姿态卻常常高入雲間。只怕磋磨新媳婦的規矩一大堆,這日子如何過得舒暢?
大娘嬸子們集體心碎,既為自家子侄,更為她們看着長大的霜娘。
于是等到大禮這一日,青槐巷裏圍觀的人群都是一臉慘淡,這個撫掌嘆“可惜”,那個搖頭呼“可憐”,就連虞家人面上也沒有喜色,惹得鄰裏們更加唏噓。
要不是嚴家來人各個喜氣盈盈,披紅着彩,還真看不出是場婚儀來。
虞凝霜執團扇遮面,坐上了花轎。
迎親的隊伍浩浩湯湯,按着計劃,只往汴京城裏最熱鬧的坊市一路撞去,将歡快的簫鼓樂聲鋪滿街道,将喜慶的糖錢利是撒遍人群。
虞凝霜透過晃動的轎簾去看,從那罅隙中正見着大道盡頭,一柳澄湛的天空和無數雙揮動的手。
她能看出來,嚴家在能力範圍內将婚禮辦得隆重。
可在外尚能風光,得熱心腸的百姓一片恭賀叫好,待真繞了小半個汴京城抵達嚴宅門口,卻透出幾分泠然寂寥來。
許是因嚴家在汴京根基不深,無甚血親,又被斷了仕途,少有師友,所以喜宴賓客只堪堪三四十人,聚在堂前院中。
紅轎停定,虞凝霜懷裏被喜娘塞了同心結喜巾,另一端在嚴铄手中。
兩人牽喜巾緩行,一同步入正堂。
虞凝霜聽得周圍竊竊人語響,卻懶得去管其內容。
不管這樁婚事被傳成什麽樣,也頂多在鄰裏間做個小談資。
且不出一月,就會在唇齒間被嚼沒了,遠不如談論今日夕食吃什麽有滋味。
這汴京城的所有新聞,向來是被拴在風上的。
來得快,散得更快。
而虞凝霜和嚴铄,一個是面容模糊的民女,一個是無足輕重的小官。
人口百萬的大都會,總有更傳奇的人物、更精彩的故事、更勁爆的秘密層出不窮,便如同這萬古奔騰的悠悠汴河水,并不舍得為他們停留一秒。
外界紛鬧,自讓它鬧。
虞凝霜只想過好自己的日子,得到自己該得的。
畢竟從今天起,她真要開始和嚴铄同處一屋檐下,扮做夫妻了。
婚房就是嚴铄的卧房,虞凝霜坐在其中,思緒漫游,前院的宴飲之韻隐約随風而來。
絲竹響亮,人聲卻弱,大概并不算多麽盡興酣暢。
想來也是,嚴铄不擅待客,楚雁君則實在難堪嘈亂驚擾。
她能被兩個嬷嬷扶着在祠堂露了一面,見證新人拜完天地,已是全然靠着喜氣兒硬撐着。
實話實說,虞凝霜是很想見見這位楚大娘子的。因對方不止是婆母,還是她忠實的顧客。
只可惜,虞凝霜當時在絹扇後看不分明,且此間風俗,新婦成婚當日主要是敬拜天地和祖先。
第二日的“新婦拜堂”,才是正式見公婆親族的場合(4)。
而虞凝霜深知,嚴铄那一句“為母親順心而娶親”正是她在這府中安身立命的重點。
她接下來言行的重中之重便是讨得婆母歡心,與之相較,嚴铄本人其實并不重要。
正想着,虞凝霜便聽門外腳步窸窸,人語隐隐。
原來,是她那并不重要的便宜夫君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