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端午粽、致達學堂
第8章 端午粽、致達學堂
一大早醒來,虞凝霜就和許寶花一同忙活了許久。
每間房都掃灑一遍,再用幹艾草熏過。而後挂上辟邪的桃枝柳條,沏了茶湯、擺了果子供奉。
等虞凝霜把艾草紮的小人兒釘在大門框上,才算是完成了家裏的端午節慶準備,一家四口坐下來吃朝食。
朝食是昨日街上買的小角粽,十來個,皆有五色新絲纏着,口味則是豆沙粽、楊梅粽和蜜餞粽。這般通通一鍋熥了,再配上粗麥粥和煎燠肉。
解第一個粽子時,各人都憋着笑,姿态鬼鬼祟祟地不讓左右看自己的粽子。
待虞含雪的小手也終于贏得了和絲線之間的戰鬥,虞凝霜才道:“好了,都拿出來比比罷。”
于是四組粽葉同時往中間一湊,比着長短。
虞川便笑,“又是阿姐贏了。和去年一樣。是不是前年也是?”
說着,他還不服氣地又将自己的粽葉捋了捋,可惜,和虞凝霜的仍是差了一個指節長短。
“好好好,霜兒福運長,壽數長。川兒和雪兒也是。”許寶花柔聲說道。
都是她的心肝肉,哪個贏了都一樣。
蟬聯三屆解粽大賽冠軍的虞凝霜也無甚所謂,她的福運和壽數又不是一片粽葉能決定的。
不過能這般陪着家人玩耍,她心裏自是高興的。
開開心心吃完了朝食,要出門時,虞川卻犯了倔。
“阿姐,不是說好不用送我了嗎?我自己去書塾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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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雀樓一事,給虞川帶來沖擊不小。
他又一次深刻意識到阿姐有多麽辛苦,便不再讓她接送。
本來虞凝霜也是同意了的。
“但今日不行。”她緊了緊沉甸甸的荷包,“這麽多錢怎麽能讓你自己拿着。走,今日不是還有屈子祭禮嗎?絕不能遲了。”
“可是……”虞川欲言又止。
倒不如說尤其是今日,他才不希望虞凝霜去。
因為虞凝霜去了,就又要因為簡陋的禮品,被其他家長指指點點。他自己無所謂,卻不想再見阿姐受委屈。
家貧又不是阿姐的錯,她已然這麽努力。不過是送不起好的節禮給夫子而已。夫子都不在意,那些人憑什麽嘲笑?
“又瞎想什麽呢?”
聽到虞凝霜的話,虞川一擡頭,就見阿娘和妹妹變戲法兒似的,接力将一個頗精致的大瓷甕傳到虞凝霜手中。
那瓷甕也用薄被包得妥帖,分明和賣冰飲子的木盆一般待遇。
虞凝霜雙臂将其勉強合抱,笑意怡然招呼着弟弟,“走罷,給你們夫子送節禮去。”
*——*——*
讀書人的事,總是瞎講究幾分。
就連交學費也是如此。
雖然這學費早就不是噴香的肉幹,而是冒着銅臭的真錢了,卻還保持着個懷古的“束脩”叫法,也不能大大咧咧直接收,而是要立上精巧的名目。
是以,虞川的書塾每季要收束脩時,便選如五月端午、八月中秋這樣的當季節慶,讓學生家裏将錢随着一點風雅節物送來。
作為回應,塾裏也會順勢舉行些活動,邀請家長們觀禮。比如中秋便是帶孩子們研讀詠月詩篇的詩會,十一月冬至則辦暖爐會,二月花朝則是煮新茶的賞花會……
至于今日端午,自然是祭拜屈子的儀式。
虞川在書塾一應事宜向來都是虞凝霜打理,如上所說種種,于她而言是家校聯絡的重要內容,回回一手束脩、一手節禮積極參加。
只是,每回的體驗實不算特別美好。
倘若這世上只剩下一種人仍保有攀比之心,那便是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父母。
束脩數量恒定,于是本該是順帶的那一點節物,反倒成了攀比的主體。
虞家送的三瓜兩棗,實在比不上人家送的筆墨文房等精致物件。
偏虞川天資聰穎,又被虞凝霜養得知情達理、篤志好學,所以很得夫子喜愛。今日屈子祭禮,他就被選為領誦。
而虞凝霜在一堆父母中間,無論是年齡還是樣貌又過于出挑。姐弟倆算衆目所矚,可也有幾分衆矢之的的意思。
所以兩人一邁進書塾小院,已等待的衆人就将目光若有似無地朝他們投來。
虞凝霜并不在意,只緩緩站定了,擦着額間細汗與弟弟道,“大清早就這樣,看來天氣是真熱起來了。”
這話看似是抱怨,實則是叫好。
畢竟她是真心期望暑意盡快升騰彌漫,如此,冰飲子銷路才越來越大。
念及此,她便逗着虞川問,“你熱不熱?再等一下,等見了夫子,咱們就能和大夥兒一起吃冰消消暑了。”
虞川還是有些愣怔地看着她懷中瓷甕,他沒想到,為了給他掙面子,阿姐居然真的把那麽珍貴的冰作為節禮送來。
明明可以賣那麽多錢的……虞川這樣的想法,和系統剛開始的反應如出一轍,于是虞凝霜也給出了同樣的解釋。
賺錢的方法千千萬,說不定,她也能賺得千千萬,可再多的錢,都比不上家人舒心開懷。
虞川心思細膩,無論是為了保護她,還是為了保護自己,從他那堅決的反應來看——貧富的差距猶如冷硬高牆,顯然已經開始在他的心裏投射下陰影,虞凝霜必須采取行動了。
所以她才不顧系統勸阻,将最後一公斤冰做了冰飲子當成節禮給夫子送來。
要說開辦這家“致達學堂”的吳老夫子,為人剛正,學識也很淵博。當年在家鄉可是十裏八村聞名的神童,一路順利成了鄉貢生被解送禮部參加省試。
然小時了了,大未必佳,這之後他卻屢試不中。他想開之後,索性落戶汴京開了書塾為生,主講經義。
小半生倥偬而過,吳老夫子已是頗有名氣的塾師,他後來又聘了一位同鄉同姓的年輕人主講詩賦。
如今學堂已能容納三十來個學生,但要小考合格方能入學,束脩也比平常學堂高出不少。
靠着這些銀錢,吳老夫子攢出這套帶着臨街小院的居所。種幾棵修竹,鋪滿院細砂,收拾得極為雅致。
其中格子門落地明照的一間大開間,便是孩子們學習的場所,透過掩映的草簾和板壁,能窺見擺放整齊的學案和蒲團。
因主人尚未開窗迎客,衆人便在院子裏等待。
虞家姐弟輪流抱着那瓷甕,虞凝霜剛将其小心地遞給弟弟,替他調節好角度,擡眼便見一位打扮入時的黃裙娘子朝她走來。
對方步履姍姍間,露出一雙繡了花的翹圓頭皮靴。
“看樣虞小娘子這回送的不是蒲履了呀,這麽寶貝抱着什麽呢?”
她笑着這麽說,姿态優美,卻是來者不善。
“張娘子,許久不見了。”
虞凝霜拍了拍弟弟驟然繃緊的手臂,揚起笑臉。
“家母編的蒲履就是在您家鋪子賣的,您難道不知她手藝極佳,一雙蒲履能穿大半年?既然二月已送了,現在自然不用再送。”
說着,虞凝霜還微提裙擺,露出腳上那一雙許寶花親手編的蒲履。
“看!真的編得很好。”
張娘子一時語塞。因為她感覺到了,與其說虞凝霜在回擊,倒是不如說她是真的在為這一雙蒲履驕傲。
張娘子心裏低罵一聲,正有些煩躁地想着繼續嘲諷怎麽才好,那邊吳老夫子已攜着吳小夫子出來見客,小院裏霎時是一片寒暄之聲。她便趕緊拽着兒子快步往前,将虞家姐弟抛到腦後了。
不多時,廊下擺出兩張長案,吳老夫子和吳小夫子端坐于後。
前者與挨個上前的家長們交談、收禮、致謝,後者則攤着冊子記錄。
“犬子勞兩位照顧了,我家親戚帶回的幾支湖筆,請笑納。”
“特意找農戶新殺的豬,挑最好的肉給您做的臘排骨,有十來斤吶!”
“這是半匹細棉布,夫子拿去裁夏衫最好不過。”
……
殷勤的一衆家長們中,還屬張娘子最打眼。她用商家娘子特有的爽亮嗓子,正一字一句奉上自己的禮物。
這禮自然也是最重的。
“吳夫子,您看看這雙皮靴,這是我家鋪子時下賣最好的,就剩這一雙了,特意給您留着。”
虞凝霜排在後面抻頭看。那皮靴描着胡地紋樣,做工精巧,起碼要四五兩銀。
她不禁咂舌,想着本末倒置,搭着送的禮倒是比束脩貴出數倍去了。
許是和虞凝霜所見略同,吳老夫子收到這麽貴重的禮,卻未見高興,反而有些進退維谷之意。尤其是他用手比了比那尺寸,更是面露難色。
還在熱情介紹皮靴如何精工的張娘子也是最會察言觀色,當即收了聲,小心問道:“夫子可是不滿意?”
情面難卻,吳老夫子唯有如實回答。
“多謝張娘子美意,這皮靴甚好,只是……咳咳,只是怕有些小。”
人群中便有人笑開,高聲道:“張娘子,你怎麽送夫子小鞋穿?”
語畢,又有多人附和起來。有說天氣越來越熱,何故送悶腳的皮靴,又有說鞋履鋪子的娘子怎麽犯這樣的錯。
嗡嗡笑語中,張娘子紅了臉,回身便啐了兩聲。
她一心想拔尖兒,便拿了鋪子裏最好的皮靴。按說這大小也該合适,畢竟鞋履尺碼哪用分得那麽精細,還不是都靠系帶和內氈調整。誰承想夫子的腳竟然……那麽大嗎?
吳老夫子也甚是尴尬,常人看他身量,實難想象他腳大如鬥。因平日藏在長衫下,需得是虞凝霜那樣用心觀察過的人,才能送出合腳的鞋。
考慮不周當衆出了醜,還莫名連累了夫子,張娘子深覺下不來臺,又見虞凝霜就在身後,默默看着熱鬧,于是腦子一熱。
“您且收下,随您轉送或是賣錢便是。皮靴小了,也總是值錢的,比蒲履值錢不少。”
這話虞凝霜就不愛聽了。
她本想着,雖沒有正式雇傭關系,可張娘子怎麽也算自家阿娘半個東家,她多少敬着幾分。
而張家大郎又是好不容易在年初從別的書塾轉來,張娘子為孩子籌謀,讨好師長是人之常情,虞凝霜無從非議。
可她偏要這麽咄咄逼人,執意當着弟弟的面往虞家臉上一腳腳踩。
眼看着虞川下意識退了兩步,左右腳互相倒騰着,像是要将腳上蒲履藏起來。
虞凝霜也就不再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