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起沖突、五色水團
第9章 起沖突、五色水團
嚴铄目光穩靜,默然看着面前兩個娘子。
二人皆衣發散落,單看這撕打到月缺花殘的結果,便知方才都下了狠手。
左邊穿黃裙的那一個戰戰兢兢,頭要垂到了地上。
右邊那一個……右邊那一個便是低着頭也将脖子梗着,好似要盡可能擡高兩分。
嚴铄忽有了想揉揉眉心的沖動。
不過幾日,這已經是他第二次見虞凝霜與人起了沖突。
而對方那表面上乖順,暗地裏八百個不服、七百個不忿的倔強身姿,也和那日在金雀樓時如出一轍。
只是……還是有不同的,嚴铄沉吟。
上一次他看得明明白白,面對那般關系名節的大事,虞凝霜實際上很冷靜,冷靜到幾乎将自己剝離出去。她裝哭賣慘,不過是在等着周圍人為她打抱不平。
這一次卻不同,她如同護犢的母獅一般親自下場了。以致鬧成這風鬟雨鬓,滿頭大汗的模樣。
幾縷頭發貼在她鬓邊,像是月下疏朗的梅樹枝影,攀在雪白的院牆上。可說是優美隽永,也可說是張牙舞爪,似乎要無限生長下去,直到把月亮也刺穿擊落,再牢牢将其抓纏住。
就像現在,她将炯炯的眼波掀起來偷瞄他,與他四目相對也不懼不躲,反而有種不知哪來的躍躍欲試的神色在瞬間迸發。
“嚴大人,民女——”
“虞小娘子,噤聲。沒到本官問你話的時候。”
然而嚴铄也看準了她開口的時機,分毫不差地将她的話頭摁了回去。
Advertisement
虞凝霜不情不願低下頭,撇撇嘴,心想上回你可是讓我說的。
馬上,她這點不快就被系統的播報創飛了。
【恭喜宿主收集4點冷漠值!】
虞凝霜眉眼一彎,心裏歡呼天助我也。
冰塊剛用盡,這位嚴大人就像充電寶一樣閃亮登場,實在令她欣慰。那張冰雕雪砌的臉,她現在也怎麽看怎麽順眼起來。
“他居然記得我姓什麽呢。”
虞凝霜快樂地和系統閑聊,俨然已經忘記,自己和張娘子扯頭花被巡街的嚴铄抓個正着,正在接受審問。
系統吐槽,【您可能已經上了汴京市民黑名單了吧。】
虞凝霜:“……”
一人一統的插科打诨只在瞬間,現實裏,站在致達學堂小院的嚴铄正在分析眼下情況。
虞凝霜這次完全入局,且情緒激動,便不能首先參考她的證言。
于是嚴铄向身旁吳老夫子拱手一禮,“勞夫子講一下發生何事。”
吳老夫子連聲應下。說到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還要追溯到半刻鐘前。
轉折點便是張娘子說皮靴比蒲履值錢,而虞凝霜忍不住反擊開始。
……
“張娘子,鞋履買來本就是為了穿的,穿得合腳就是好鞋。”
虞凝霜将蒲履輕巧地在砂地上旋了旋,語氣也同樣輕巧。
“蒲履柔軟随形,與腳貼合如同榫卯。無論大了小了,只要收口系帶一調,蒲經就能或松或緊碼好,比硬邦邦的皮子方便不少。”
朝吳老夫子遙行半禮,虞凝霜繼續。
“小女生于市井,沒什麽墨水。可我聽說像夫子這般文士,都是很喜歡竹杖芒鞋、桦巾木屐的。這樣想來,蒲履不過是價賤,質卻不賤,反倒自有灑脫風韻。真不知道我家阿娘編的蒲履,是不是便也如那謝公屐一般,穿着就可登雲梯,羽化成仙了!吳夫子,您說是也不是呀?”
吳老夫子被虞凝霜大睜眼睛、似努力求解的天真樣子逗到,于是撫須微笑。
“虞小娘子萱堂大人編得蒲履确是極舒适輕便的。只是若要登山,還是比不得謝公屐。這謝公屐啊,能登高是因為屐齒長短有玄機……”
吳老夫子居然就認真講了謝公屐,虞凝霜正色受教,不時點頭,看得吳老夫子師心泛濫,又和學生們随口讨論起謝公詩文來。
張娘子一看,自己的攻勢居然被虞凝霜借力打力化了,好像皮靴比不上蒲履已成定論了似的,不由得再次出擊。
“我送的禮确是欠考量了,那虞小娘子送的什麽?”
虞凝霜莞爾,露出兩顆虎牙來。
“自是比不上您家精挑細選,我不過送是些順應時節的吃食。”
“哦?那快給我們大家夥兒開開眼罷。”
張娘子早看姐弟倆一直抱着那瓷甕,心說別是什麽酸腐的醬菜,讓人笑掉大牙。
話都說到這兒了,虞凝霜便在衆人注視下,層層掀開了瓷甕上的薄被,露出裏面的色彩缤紛來。
“是小女親手做的五色水團,送來給夫子和各位過節,大家一起嘗嘗。”
啓甕的一陣細微冷氣散去後,衆人只見輕薄瓷胎內,裝着一汪潤澤糖水,其中又浸着五種顏色的糯米團子。
白﹑黑﹑赤﹑青﹑黃這五種顏色是為“正色”,取它們做成糯米團子,便是五色水團,與粽子一樣,乃此時常見的端午吃食(1)。
可要說常見,在場衆人還真沒見過做得這樣精巧好看的五色水團,驚嘆紛紛脫口而出。
尋常人家做時,不過随手捏捏,甚至顏色少一兩種也糊弄過去,就是市售的那些,也難免湯水渾濁,顏色黯淡。
虞凝霜做的卻恰恰相反,湯水清澈,團子鮮豔,為着孩子們吃起來适口,她還特別将團子做得極小巧,每個只比花生粒大一點,一捧捧圓潤寶石似的沉在水底。
更重要的是——
“娘,是冰耶。”張家大郎拽着張娘子衣袖,兩眼放光。
“去,瞧你那出息!”張娘子趕忙低叱兒子一聲讓他噤聲。自己則白眼一翻,轉而細細打量起那甕五色水團。
還真是加了足量的碎冰,她想。
那些潔淨的晶體映着晨時的陽光,光彩洌洌,直晃人眼,又襯得五色水團顏色更好。
“早聽說虞小娘子手巧。”
“哎呀我們也有份嗎?”
“這一碗要是賣,可得不少錢呢吧?”
聽着衆人的贊嘆,張娘子只能咬着銀牙,默不作聲。可她單給夫子的皮靴,論聲望怎麽可能比得上虞凝霜這見者有份的吃食?
衆人已經摩拳擦掌,得了夫子同意,一邊朝虞凝霜說着感謝的話,一邊拉着自家孩子翹首盼着學堂的力士送來碗筷。
因孩子們午間在學堂用晝食,所以餐具都很齊備。
很快,院內衆人便人手一碗五色水團,以吳夫子為首一同品嘗起來。
一入口,方知這水團不止做得漂亮,更是美味又獨具匠心。
白色團子便是原味,直接由糯米粉團搓成。黑色加了濃香的黑芝麻,黃色則是黃豆面。
青色混的是鮮榨的艾草汁子,隐約還可見稍深一些的艾草碎葉。
赤色以赤小豆為主,做法又和以上不同,是将糖漬的赤小豆直接加一點糯米捏合,因此口感硌楞楞的,卻與其他滑軟的團子區分開來,将整體的質感增加了一個層次。
這五色水團滋味甜蜜,然而吃着吃着,“冰”的特殊含義,倒是讓吳夫子吃出了幾分未能入仕的苦澀來。
這經年的遺憾,常亘心間,說來就來。
“玉殿分時果,金盤弄賜冰。”
吳老夫子吟着詩句悵然而嘆,“立夏之日,官家便賜冰于百官。待到夏至,更是着冰井務每五日一賜冰。可惜老朽此生已矣,沒有享這份榮寵的命啊。”
虞凝霜寬慰道:“我聽說,大人們私下将賜冰贈送給師長是常事。以後夫子所植桃李遍開,于殿前争輝,怕是到時候将一車車冰給您送來,這院子都裝不下呢。”
吳夫子微愣,而後也不端着長者威嚴,放聲大笑起來。
他想這位虞小娘子嘴也忒甜,心思也忒細,竟能将安慰枯朽老者的話也說得這樣動聽。
自己已不能再考,他今後唯一的希望,确實就是教出幾個高中的學生,那樣不僅致達學堂的名聲會水漲船高,他也算略有建樹,對得起受的那些先聖教誨。
現在聽到虞凝霜這番話,他當然打心眼兒裏高興。
吳夫子收了笑聲,看着院裏這些捧着碗吃團子的毛頭孩子,誠心道:“承小娘子吉言了,希望這些孩子裏真有人能登科折桂。”
兩人一番溫馨的對談,聽得張娘子渾身難受,卻忽然抓住了可以誅心的話柄。
“虞小娘子說自己沒什麽墨水,我看不盡然,否則怎會如此牙尖嘴利?事事都能說出門道?引出出處?”
她輕輕捋着手中帕子,将婉轉嗓音控制得剛好傳到院內每個人耳中。
“哎,要說沒墨水,我才是個大字不識的商婦,自比不上虞小娘子。可萬一我家大郎以後中舉了呢?我就也是官娘子了。蒙英宗陛下天恩,我這樣的娘親也有盼頭呀!”
這說的是早在英宗時,便下诏“工商雜類,有奇才異行者,亦聽取解。”(2)
從此,商人家的孩子也能參加科考了。那時還只是些許特例,可如今又幾世過去,商賈百工家子嗣參加科舉,已經是最稀松平常之事。
虞凝霜的臉驟然冷下去,她已經知道張娘子要說什麽了。
“張娘子,請慎言。”
張娘子卻是被第一次失去平靜的虞凝霜取悅了似的,邊說邊一步步朝姐弟倆走來。
“要說這些孩子裏誰能高中呀,我也說不準。”
“但是!誰不能高中,哈哈我可一猜一個準啊。”
那雙圓頭的小皮靴幾乎抵到了虞凝霜的蒲履鞋尖。
“那便是虞家的小郎君呀!”
張娘子直立虞凝霜面前,直勾勾看着她,手卻随便往虞川那邊一揮,染着丹寇花汁的指尖直戳到虞川額頭。
“誰讓他根本不能參加科考呢?啊?誰讓他阿爹是個賤役皂吏呢?”
……
“咳咳,然後、然後兩位娘子便有了些拉扯。”
吳老夫子皺着一張臉,盡量将事情講得雲淡風輕一點。
因為實際上虞凝霜一巴掌扇到張娘子臉上,把她推倒了再騎上去,一邊左右開弓,一邊罵着“你說誰賤?誰有你嘴賤?”的情形真是……太殘暴了。
他說不出口啊!
嚴铄看着張娘子那張腫老高的臉,終于擡手揉了揉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