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冰碗子、醉酒客人
第3章 冰碗子、醉酒客人
“快去罷,省得化了。”
負責果子飲子制作的铛頭将托盤往虞凝霜手裏一塞,便緊忙回身繼續給歡喜團印花。
歡喜團是前朝時随着佛經傳來的點心,米粉拌了蜜捏成團子,然後像是給美人點花钿似的,用鮮花汁子給它點上鮮亮顏色。
至于铛頭塞過來的那烏木托盤上,是兩碗冰碗子,即是宋時刨冰一樣的吃食。
用的瓷碗是精巧的注碗,有夾層可注水保持碗內食物溫度,此時注的當然就是涼水。
這冰碗子做得用心,先是細碎的冰屑鋪在碗底,而後碼上葡萄幹、杏脯之類的幹果,還有梨子、橘瓣等一應鮮果。最中間的,正是一顆虞家的孩子們沒吃過的鮮荔枝。
荔枝瑩瑩嫩白,俏生生立在那裏吹彈可破,被升騰的細細冷氣萦繞。
最後淋上濃稠的蜜水之後,這冰碗子晶光雜映,冷彩繁射,小小一碗要價一百二十文,虞凝霜三天的工錢才能買一碗。
她無法怠慢,便依着吩咐往大堂而去。
金雀樓主廊一側是擺了四十來張桌的大堂,另一側則是十二個包廂,時人喚作“小閣子”,每個小閣子以月份雅稱命名。
這冰碗子就是要送到“桂月”小閣子裏去。
應是見虞凝霜往那兒走,忽有一位焌糟娘子喊住了她。
焌糟娘子是守着小案小爐,負責給客人們溫酒、篩酒的。
因近幾日冬釀夏售的大酒陸續啓壇,客人們杯盞不停,于是樓裏比往常多雇了兩位焌糟娘子,随時在大堂裏候着。
這一位便是新雇的,虞凝霜連話都沒與她說過。此時,對方卻招着手喚她過來,而後朝桂月小閣子一努嘴,壓低了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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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要了七八回酒了,小娘子當心些。”
時人好酒不假,不拘男女老少都愛小酌,可青天白日的濫飲至此,想來不是什麽體面人。
“多謝姐姐提點。”
虞凝霜鄭重屈膝施了一禮後,便進到那閣裏。
迎面就是一股酒氣直沖過來,幾乎要迷了她的眼。
她定睛稍一分辨,看清此處有一位彈唱歌伎,客人則是四位郎君,其中一位穿白色長袍。
百工百衣,各有定制。袍子可不是人人都能穿得的,這是正經的士子打扮,想來是家中人或是自己有功名在身。
另外三位則是清一色的深色短打,乃是平頭百姓穿着。
“呦冰碗子來了!”
“多謝齊郎君請我等吃冰碗,要不然吶,我們夏天過去了都吃不上一口冰!”
“哈哈哈還真是。”
四個人,兩碗冰,士子和百姓……
再加上那三人都這樣朝着這位“齊郎君”賠笑讨巧,虞凝霜大致明白了此中關竅,于是徑直先将一碗放在他手邊,“請用。”
而未等她開口問,齊郎君便眯着醉眼随手一指。
“另一碗便給他們三人分了罷,瞧他們饞的。”
虞凝霜點頭應着,剛要往那邊去,齊郎君卻忽地“哎”了一聲攔住她。
他睜大了醉眼,看的卻不是冰碗子,而是虞凝霜拿着冰碗子的手。
“好看。”他呢喃道。
本就有所防備的虞凝霜臉色驟變,往後退了一步。
齊郎君卻不依不饒,酒臭味和視線幾乎化作實質一樣,纏到虞凝霜身上。
“詩裏說、詩裏說……‘碗冰紅手,手紅冰碗’,誠不我欺啊。”
他大着舌頭,賣弄似的拽了一句回文詩,還笑嘻嘻地問另三人“你們說是不是啊?”
那三人哪裏聽得懂詩文,看他這浪蕩窘态也覺出不妥來,只是因着往日習慣,為虎作伥地一味捧着他。
齊郎君聽着他們的應和,似是受了鼓勵,繼續眼珠不錯地瞧着虞凝霜的手。
肌紅腕白,細圓無節,似沁着水色,和那剝了殼的荔枝不相上下。只可惜……柔嫩的荔枝上可沒有那麽些小傷口和厚繭。
剛這樣想着,他擡頭看清虞凝霜樣貌,當即覺得心馳神蕩,将這份可惜甩飛到三十三重天外去了。
他常來金雀樓,以前怎從未見過這麽一號神仙人物?
便是現在颦着眉含怒的模樣,也如淩霜傲雪的桃李一般,正因為那份泛着冷意的凜然,更襯出原本鮮妍絕倫的顏色來。
齊郎君嘴巴咧到耳根,掙紮起身,施了個不倫不類的拱手禮。
“有勞、有勞小娘子送來,小娘子可累着了?”
虞凝霜不答,他也不惱,只自顧自繼續。
“小娘子是這裏的行菜?那豈不是整日走來跑去地送菜?未免太過苛責這身嬌嬌肉。我看看……”
他邁步來攔虞凝霜,甚至要上手拽。整個人似從微醺直接發酵到了酩酊,神色中透出狂亂。
“我看看,現在是不是香汗薄衫,衫薄汗——”
虞凝霜擡手,直接将冰碗子糊到了他的臉上。
一門之隔外,大堂裏的食客們先是聽到一聲器皿碎于地的脆響,而後便是男人氣急敗壞的吼叫,其中又間雜着“嘁哩喀喳”的掉落聲、碰撞聲、碎裂聲……
有好事兒的剛站起來望,就見那小閣子裏竄出一個小娘子來,後面追着個白袍郎君,還有三個去拉白袍郎君的小子。
白袍郎君腳步虛浮,形容狼狽,嘴裏正不幹不淨罵着什麽“小蹄子”“不知好歹”,氣勢咄咄。
與之相比,那小娘子倒是身形沉穩,鬓發也未亂,只是細眉下的明眸火光灼灼。
衆人見虞凝霜腰間圍着青花布巾子,便知她只是樓中雜役,身份比不得那白袍郎君。
而京中人情高誼,弱者被欺,必不容于衆,便有兩位食客娘子來到虞凝霜身邊,虛扶着她問發生何事。
虞凝霜不卑不亢,“這一位醉了,小女替他醒醒酒。”
衆人心中早有的猜測,現下被虞凝霜這句話驗證,便立時有人罵起齊郎君來。
也有那好心的食客,橫身救護,上前打着圓場。
恰此時,大堂管事也呼喊着天老爺的趕了過來,連連和齊郎君賠罪。可對方不買賬,擡腳便踹,且更難聽地罵了起來。
兩位娘子忙拉着虞凝霜避了避。
好好的雅致酒樓,此時卻混亂喧雜似正辦着蹴鞠的瓦舍。
如此,終于招來了一隊騎馬巡街的馬快,駐了馬,自主廊虎虎生風大步走來。
見他們腰間別着的鐵尺和馬鞭,衆人忙讓出一條路來,紛紛噤聲。
倒是那領頭的馬快先出聲,愕然道:“齊家三郎?”
被叫到名字的齊三郎不撲騰了,整了整衣襟堆起笑。
“陳叔啊,可好幾日沒見您了。”
兩人竟是相識。
扶着虞凝霜的一位娘子聞言啐了一聲,“我說看着眼熟呢,那不是齊押司家的嗎?慣會撩閑犯狠的。”
原來是押司家的,虞凝霜想,怪不得敢狂一狂。
押司明為官,實則仍是無品級的吏。但因掌管和百姓息息相關的案牍文書,便被那幾分文化氣塑了金身,将百姓的敬和畏一同收入囊中。
身邊的娘子見虞凝霜不說話,以為她是被齊三郎的身份唬住,便捏了捏她的手,輕聲道:“莫怕,咱們占着理呢。”
虞凝霜扯唇一笑,占着理又如何。
且不說齊押司以後在府衙裏要怎麽給阿爹穿小鞋。單說由他經手的那些繁瑣文書,賃屋典産,戶籍徭役……但凡他稍稍使個小絆子,虞家就要摔個大跟頭,直接像那冰碗子似的摔在地上,摔碎了。
她垂着頭,只靜靜盯着地上那顆荔枝。
這荔枝骨碌碌随他們滾了出來,淡奶白色的果珠已皮開肉綻,已沾了一地灰塵,然而,竟仍比齊三郎看她時的眼珠子清澈。
“統崽,這下你還不明白我為什麽收集不到冷漠?”
只能旁觀的系統一直在幹着急,卻沒想到虞凝霜忽然和它談話。
冷漠确實是虞凝霜最難收集到的情感。
并不是因為所有人都會喜愛她,而是因為那些不真心喜愛她的人,對她就只剩純粹的欲念和惡意。且因着她的出身,不用有半分收斂。
如果可以,她也想他們不要注意到她。
虞凝霜似乎只是随口一問,并未期待回答。
系統本已虛弱,又确實不知說什麽,只能在她識海泛起一圈安撫的漣漪。
那邊齊三郎卻滔滔不絕,正指着自己額上紅痕指控虞凝霜鬥殺傷人。
他說得激昂,并沒意識到陳馬快一直在向他使眼色,而且言語中似有調停之意。
明明平時為爹爹馬首是瞻,現在居然不聽自己的?
齊三郎連那長輩稱呼都懶得客套了,氣急吠道:“陳馬快,還不快将這賊婦拿住?!”
“本官倒是不知,皇都的衙役誰都指使得?”
這一道如同雪落冰盤的嗓音,激得齊三郎登時酒醒,方驚覺身後不知何時又多了兩隊人馬。
為首那人一身沉綠色公服,正斂着狹長的眸子睨着他。
“嚴、嚴大人……”
齊三郎打起了顫子。
一旁陳馬快見他這樣,暗罵良言難勸該死的鬼。
今日嚴大人親自帶隊巡街,就跟在他們打頭陣的馬快班後面。
自己仁至義盡,多次提示齊三郎趕緊息事寧人。
偏這夯貨将事鬧到被當場撞破,還說了那樣牽扯于他的蠢話。
想到這裏,陳馬快心裏一寒,下意識想找補兩句,“大人,是這樣的——”
然而,嚴铄寬大的袖子倏忽一振,已指向了虞凝霜。
“你來說。”
虞凝霜面上微怔,似是被這場面吓住,實際心裏算盤已經打得飛起。
齊三郎和陳馬快蛇鼠一窩,這一位綠袍官員既然能讓他們懼怕,事情便有轉機。
她眨眨眼,努力聚起丁點兒霧氣醞成淚,成串兒滴落,心疼得身邊兩位娘子忙翻出帕子給她擦。
情緒和氣氛調度差不多了,虞凝霜壓着嗓子剛要戚戚開口——
嚴铄冰錐似的一句話就朝她擲了過來。
“休要矯飾作态,究竟發生何事,直陳于本官即可。”
虞凝霜這次是真的怔住了。
因為嚴铄語畢的瞬間,她識海中的系統垂死驚坐起。
【檢測到冷漠情感!】
【檢測到冷漠情感!】
【恭喜宿主收集1點冷漠值,已兌換為1公斤冰塊,請随時取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