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殺豬女也有春天(三)
殺豬女也有春天(三)
第十四章
回到相府之後,路淮川便來找了向晚知,她還有些驚訝,不明白為什麽這位大人念頭轉得這麽快。進宮之前還在猶豫,出宮之後便直接同意了。想來是他跟褚慶涵那番談話說了些什麽,可惜向晚知平生最愛的是八卦,對這些軍國大事完全沒有興趣,他們之前說的時候也沒有認真聽,如今自然不明白了。
還好向晚知放得開,就算不知道路淮川為什麽突然轉變了态度,但他變了态度,對自己來講都是一件好事。她從包袱裏拿出一只香爐,将早就準備好的犀角香放進去,正要點燃,路淮川卻在旁邊突然叫住她,“向姑娘?”
向晚知擡頭。只聽他看着眼前的香爐,問道,“你拿這犀角香……可跟之前給我的有什麽不一樣嗎?”不怪他會這樣問,實在是……他太怕又是一場空。這種失望到希望,再到失望的感覺,如果不是親身經歷,旁人是難以體會的。
向晚知一滞,沒什麽不一樣,她拿出來只是做個樣子。
要知道,她做的這些事情原本就是怪力亂神,奉君之前跟她講過,要小心眼藏,免得露了行跡。況且路淮川又是個文人,萬一他一覺醒來,覺得向晚知的所作所為像是巫術呢?那她豈不是不能善了?如今點上犀角香,萬一路淮川醒了,問起來了,她還可以說是他做了場夢。
她笑了笑,眼睛都不眨一下地跟他胡謅,“這是我師門秘法,重點不在香,而在香爐。”她恰到好處地說了一句,便停了下來,再要往下說,恐怕又越扯越玄乎,幹脆轉移話題,“路大人,你會看見從前景象,進去之後,你就跟以前的那個你合二為一了,這邊的事情暫時會不記得。我提前跟你說一聲。”
他點了點頭,在一片犀角香中閉上了眼睛。
等到他睡着,奉君走進來,随手拎起旁邊的茶水,就這樣澆下去,絲毫不顧忌那是價值連城的香料,口中還在淡淡地訓斥向晚知,“你大白天點這香料,不怕将鬼引來麽?”
“鬼在白天也能出來麽?”向晚知露頭不對馬嘴地問道,民間那麽多故事傳說,沒聽見哪個鬼是在白天能出來行動的啊。而且,不是說,鬼不能見光嗎?她還記得張國榮和王祖賢演的《倩女幽魂》裏,小倩一到白天就要化作青煙呢。
“當然能。”奉君淡淡說道,“能在白天出來的鬼魂,一般都是法力高強的。當然,陽氣太盛的地方是不敢去,但如果原本那地方風水就不好,或者陰氣重,晚上白天也就沒什麽分別了。”他眼中帶上了幾分促狹,“像你這樣細皮嫩肉的小姑娘,最招那種鬼喜歡了。”
沒想到,非但沒有吓到向晚知,她反而涎着臉沾沾自喜,“原來我在老板你眼中,還是‘細皮嫩肉的小姑娘’啊。”她不顧奉君想抽自己一嘴巴的表情,趕緊打蛇随棍上,“那老板,你可要好好珍惜我。”
誰讓她是細皮嫩肉的小姑娘呢?
奉君額角抽了抽,覺得自己這肯定是許久不換人形了,才換了就出了纰漏,不想去跟向晚知讨論她究竟是不是細皮嫩肉的小姑娘,強行轉移話題,“快點兒,再晚又要來不及了。”
向晚知難得贏他一次,眼角眉梢都是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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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君伸手在空中一點,那間封閉的房間裏立刻出現了一個影影綽綽的圓洞,那邊風物,跟這邊十分相似,看來就是路淮川耿耿于懷的當年。奉君站起身來,擡腳跨了進去,向晚知跟着他一起,也進去了。
那是一座小鎮,稱不上多繁華,但在看慣了如今千篇一律的古鎮的向晚知眼中,這座處處透着江南水鄉的靈秀的小鎮,好像是一幅徐徐展開的畫卷一般,讓人忍不住沉醉其中。仿佛一個世外桃源一樣,這裏的人安居此處,享受着靜谧與悠閑。
但只要一想起這些人早在十幾年前就已經死了,向晚知就覺得有一股涼氣,從心底冒起來。
偏偏,這處寧靜,将她心裏的別扭沖淡得無影無蹤。
她跟着奉君一起,走到集市上面,他們兩個人,衣着光鮮樣貌不俗,在這個很少有人來小鎮上,十分吸引人的眼光。向晚知許久沒被人這麽注意了,有些不習慣,但看到前面奉君若無其事的背影,瞬間又覺得自己不能被他這樣比下去,趕緊也作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來。
小鎮還是有那麽幾條街,在西南角的地方,他們看到了一個豬肉攤子。往常人家提起豬肉攤和屠戶,總是讓人不由自主地想到某個滿臉橫肉的彪形大漢,然而眼前攤上正在揮舞着剔骨刀給人削肉的,卻是個女人。
說女人還不恰當,應該說是少女。她身形并不胖,卻因為常年勞作,有些壯實,五官也稱不上好看,但惟有一雙眼睛,又打又明亮,給她那張平平無奇的臉上,帶來了一絲光彩。
她臉上還帶着幾分稚氣,手上的剔骨刀卻非常熟練,三下五除二地就将那骨頭宰好,拿給旁邊等在那裏的婦人。
這個樣子的她,跟之前向晚知在店裏看到的那個女鬼,模樣上有些差別,她偏過頭去問奉君,“難道成了鬼之後,還會長大嗎?”
奉君搖了搖頭,“不是長大。”向晚知立刻明白過來,不是長大,那就是現在他們看到的,不是事發之前的景象。看樣子,離事發之前,還有段時間。
向晚知不禁有些心急,要知道,他們看幫人完成心願,規定了是七七四十九天,超過了掌燈人就會遭到反噬。夢中情景雖然在外面看來是彈指一瞬,然而夢中卻的的确确是實打實的時間,倘若在夢中他們沒有在規定時間內完成委托,一樣是要遭到反噬的。
“這個路淮川,他怎麽不從小時候開始回憶起來呢?”向晚知忍不住抱怨道。但馬上,她又覺得有些心酸。能然當朝宰相這麽心心念念,回到夢中也要重走一邊,說明這段時日,在他心中,是相當重要的。
重要到,盡管他已經忘記了之後發生的事情,已經相當于重活一次,他也依然願意從這個地方開始續他的夢。
也是,之後的路淮川,親緣寡覺,終身未娶,一心投身社稷,這段時日,的确是他最開心的日子了吧?
奉君當然知道如果沒按時間完成委托,會有什麽樣的結果,然而急也急不來,他皺着眉頭低聲說了一句“靜觀其變”,便帶着向晚知在那裏靜觀其變。
向晚知:……
她不知道應不應該感嘆她老板養氣功夫這麽好。
這處小鎮稱不上多繁華,向晚知他們這一路看下來,好像整個鎮上就只有這一個豬頭攤子,此刻時間還比較早,那攤子旁邊人不多,但肉已經賣得差不多了,都是邊角料。此時百姓生活不像後世想的那麽富足,在這小鎮上能時不時地吃上一頓肉已經算是條件好的了。其他肉應該是一早就送給了鎮上條件更好的人家,那姑娘見天色差不多了,将一處拳頭大小的後腿肉用棕榈葉子搓成的小繩子串起來,放到了一邊。
她這邊正要收攤,那邊就來了兩個人。是一個婦人帶着個小孩子,見到那姑娘,在攤子上挑挑揀揀了一番,想來是沒有看得上的,正要離開,然而旁邊的稚子卻眼巴巴地盯着攤子,眼中生出不盡的垂涎之色來。
那個婦人沒辦法,只能停下來,又看了看那被肢解得支離破碎的豬,目光終于在觸到那塊後腿肉的時候變了變。那塊肉很不錯,肥瘦相間,大小合适。這年頭,只要不是家裏條件太好的,都買不起太多肉,那塊肉大小正合她心意。
她擡手一指,對那姑娘說道,“诶,我要那塊。”
語氣不怎麽客氣,但都是一個鎮子上的,擡頭不見低頭見,那姑娘愣了一下,随即笑道,“那塊肉留着自己吃的,不賣哈。”
向晚知在旁邊看着,竟發現這姑娘雖然相貌平平,但笑起來,分外好看。好像三四月間的陽光,燦爛卻不刺眼。
“你一個人怎麽吃得完?”那婦人打量了一番那姑娘,眼睛在她稱不上纖細的腰身上轉了兩圈兒,“我說大姑,你一個姑娘家,也不知道節儉,你做的這營生已經如此不體面了,還吃出了一身肥膘,将來可怎麽嫁人啊。”
她是想讓人家把肉讓給她,可偏要說得這麽難聽。胡大姑的臉一下就沉了下來,沒有哪個妙齡女子耐煩聽這些的,況且她雖然不像其他女孩兒那樣纖細,但也絕對稱不上胖。
她将大刀往木板上一立,沖天翻了個白眼兒,“吃你家米了,關你屁事。”左鄰右舍都知道她是個火炮性子,她爹胡屠戶死了之後,她一個姑娘家,在這鎮上什麽親人都沒有,全仗着這身脾氣才那些流氓地痞不敢近身。
那婦人像是想起了什麽一樣,捂嘴笑了笑,毫無誠意地道歉,“哎喲,是嬸子說錯話了,是嬸子有眼不識泰山,我怎麽忘了,你這旁邊還住着一個金科狀元呢。你将來是要當诰命的人,可不是什麽嫁不出去。”
一個姑娘家,在民風封閉的地方被人這樣編排,絕對稱不上什麽好事。說不定不到半天就會傳遍整個小鎮,胡大姑原本因為營生的關系已經不好嫁人了,倘若再讓人傳出什麽跟其他男人不清不楚的事情來,她這輩子也別想嫁人了。
哪知她連眉毛都不曾動一下,滿臉的不耐煩,一邊收攤子一邊沖那女人翻白眼兒,“你到底滾不滾?”
“不走。”那婦人見她不接招,反而來了勁兒,“這地方是你家的啊?我想站在這裏就站在這裏,沒道理說那圍牆外面也是你的地盤兒。”
胡大姑懶得理她,帶了東西就要往屋裏走。那婦人以為自己是拿到了她的七寸,越發張揚起來,“喲,還沒嫁人呢就在開始養漢子了?這屠戶家的女兒,家教也就這樣了。”
她大概是篤定了胡大姑提着刀只是吓唬她,根本不會對她怎麽樣,嘴裏不幹不淨,越發放肆起來。這裏來來往往都是人,已經有不少人聚集在胡大姑家門前了,旁邊賣豆腐的王伯和王婆,見了想插兩句嘴,但被那女人尖利的聲音弄得差不進去。
胡大姑收拾完東西,把刀在外面洗幹淨,走到她面前。她身材原就比那女人高一些,這下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頗有些壓迫感。胡大姑轉頭看了一眼鄉裏鄉親,突然露出一個委委屈屈的表情來,“劉嬸子,你說這話也太不講道理了吧?我知道,是那天我起夜不小心看見你跟男人在一起,你在故意來刁難我的,可憐我一個姑娘家,自我爹去世之後勉強支撐,你就別來難為我了。”
她一邊扮着可憐一邊跟劉嬸一樣胡亂編排,那女人當場就慌了,跳起來,“你亂說什麽?什麽我跟個男人?小chang婦,你亂說什麽?”
身邊人那麽多,已經有人開始竊竊私語了,饒是劉嬸臉厚,此刻也有些面上挂不住。她想要解釋,偏偏胡大姑不給她這個機會,“我知道我知道。好歹我們街坊鄰居這麽多年,劉叔若是問起來,我也不會講的,左右我沒有看清那人的長相,又不能當場指認,劉嬸你就放心吧。”
她原本就是胡言亂語,當然不能找出這個人來。然而這些人,平時沒什麽事情最喜歡嚼舌根,劉嬸既然亂編排她,她也不想客氣。胡大姑眼睛在劉嬸帶着的那個小孩子身上轉了一圈兒,原本想扯到他身上,但想起稚子無辜,還是算了。
可那些人卻不這麽想,她那個欲言又止的表情,雖然的确是真的改變了主意,也夠這些人去猜測的了。
碰上不要臉的人,最好是比她更不要臉。這是胡大姑樸素且簡單的處世哲學。
好不容易等到這場鬧劇散去,已經快到正午了,胡大姑将門前清掃幹淨,拿着那塊肉,正要敲響隔壁院子的門,就看到一個穿着補丁長衫的讀書人,從街角那邊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