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81章
自從楚孑挖出第一個鎏金車軎之後, 很多在陪葬坑K1作業的考古學家也陸續出土了一系列的車馬具。
軸飾、鎏金銅軎、當盧……一應俱全。
如果起初還有人猜測這個鎏金車軎是被遺落在裏面的,那麽現在幾乎可以斷定,這些都是正經八百的陪葬品。
這意味着, 僅僅是挖掘了K1,就又創造了一個歷史
——這是長江以南唯一見到的一座真車馬陪葬坑。
而且這些東西無一例外, 全是金燦燦的, 彰顯着墓主人與衆不同(且奢靡鋪張)的風格。
其中最精美的, 就是一個金制的當盧。
當盧即是車馬頭上的配飾, 一般都是三角形的, 戴在馬頭上。
而出土的這個當盧, 不僅僅是鎏金異彩,還用極其複雜的“錯金”工藝鑲嵌出了游魚、躍虎、騰龍、鳳鳥還有日月。
所謂錯金工藝就是指在金面上刻出凹槽,再在其上鑲嵌黃金絲線,精細程度可想而知!
這不僅僅是在漢墓中前所未有,甚至在華國已經開掘過的墓葬中前所未見!
經過長達數月的挖掘, 最終僅是在陪葬坑中,就找到了車馬器具3000多件。
一衆實驗室考古學家以及文物修複師, 再加上無數如同屠教授這樣的學者合力通宵研究, 最終确認, 這裏原本一共有五輛馬車。
而古生物學的教授也根據現場的骸骨腐蝕後的痕跡确定了一共曾有二十匹成年公馬陪葬,同樣作證了大家的猜測。
衆所周知,普通馬車通常只有一匹馬,而有四匹馬的配置的“驷”已經是最高等級的安車了。
Advertisement
是漢代王侯出行的最高等級。
而這種用真實馬車裝入彩繪髹漆木箱陪葬的做法,在漢元帝劉奭薨逝之後,就再也沒有過。
四代海昏侯, 只有初代的劉賀去世時間在漢元帝之前。
同時,考古學家們發現陪葬馬具上有一些特殊的紋路, 比如大角羊、獨角獸等等……
這并不是當時西漢流行的樣式,而更像是來自于西域。
楚孑立即反應過來,在西漢時期,常年在西域與匈奴征戰的一位将軍名叫李廣利,他有兩件極容易被人記住的點。
一是将西域的汗血寶馬引入中原;二,他是第一代海昏侯劉賀的舅公。
所以,在劉賀的墓中出現西域來的馬飾品是非常合理的。
這無疑是墓主人身份的另一重作證。
這個猜測其實也在現場所有的考古人員的心中,但在各種大佬面前,沒人夠膽直接說出來。
畢竟這樣的大事确認,需要直接的證據才行。
久而久之,這也成了考古工地茶餘飯後的小話題。
……
這天,楚孑剛結束一天的挖土工作,和秦铎一起溜達去了工地旁的小房間,進行近來人生中最快樂的事——
吃飯。
自從這片考古區域被定為國家重點考古項目之後,整體待遇咔咔咔的往上漲。
之前他們食堂只有兩位阿姨負責這五六十人的夥食,現在已經又多了兩位大叔了。
而他們做菜非常具有西江特色,那就是只有一個字——辣!
楚孑一開始看着各種粉,什麽拌粉、炒粉、湯粉還有點畏懼。
但這個季節的西江雨水充沛,在工地忙了一天又那麽“接起地”,別說身體裏有多少濕氣了。
來上一碗辣乎乎的粉,那就是一個字,爽!
沒有人能抵禦嗦粉的快樂,如果有,那就嗦兩碗。
于是楚孑每天都來工地食堂嗦兩碗粉。
秦铎是地道的內蒙大漢,不太能吃辣,所以就吃點別的小炒。
而來到食堂,不僅僅是能吃飽喝足,還能和同期的“工友”聊聊天。
現在親自下工地挖土的一般都是研究生,大家不過都二十五六歲,起先還帶着點社恐,但彼此灰頭土臉的樣子見多了,再加上楚孑本身也是有點知名度的,所以基本上現在每次來食堂,都能和人聊聊。
楚孑正端着兩碗粉和秦铎找了個地方坐下,對面就坐過來了一男一女。
二人是西江大學歷史系派來支援的,今天剛到,完全還沒進入狀态,不過也和楚孑秦铎他們一起在K1挖土,所以也算是眼熟。
秦铎自來熟,之前已經問清了兩個人都是中國史專業,專攻夏商周方向的,這次
是被拉壯丁,所以對二人也頗為照顧。
四個人坐在一起,聊了會天氣,不知不覺又把話題引到墓主人身份的猜測上去了。
“為什麽大家都期待這是海昏侯的墓啊?”男生不解,“我看歷史,他的資料不是很多诶。”
楚孑知道他們兩個本身也不是專門研究秦漢史的,可能也不太了解,而秦铎已經開始給他們解釋了。
“海昏侯歷經四代,我們其實期待的墓主人是第一代海昏侯劉賀,也就是曾經的昌邑王,後稱漢廢帝。”
“廢帝?”男生好奇。
秦铎點頭:“是的,他的經歷不止傳奇,還非常離譜,只在位27天就被廢了,史書記載做了1127件荒唐事,應該算得上是最……奇葩的皇帝之一了。”
這話立即引起了二人的好奇,連自己的粉都不嗦了,豎起耳朵聽起來。
漢高帝初年,西江昌南,正所謂是“豫章故郡”。
而昌南雖然頂着“治所”——類似當代一個省的政治中心——的好聽名字,來的人可是少之又少,根本沒有列候願意來。
正經列候都着急在長安享受花花世界的,只有沒腦子的才回到豫章郡這個偏遠的封國。
而偏偏未來的海昏侯就是這個“沒腦子”的,誰都不樂意要的封國,劉賀卻大喊“我去我去”。
結果沒想到,自己人還沒離開長安,就被霍光一眼看中,拉過來當皇帝了。
彼時,漢昭帝劉弗陵去世,可惜膝下無子,所以權臣和霍光就打算從劉弗陵兄弟的後代中找一個合适的小夥子繼位。
劉賀正好就是昌邑王劉髆的長子,在四五歲的時候就襲成了父親昌邑王的名號,在昌邑國,也就是如今魯省菏澤的位置養尊處優。
但許是劉賀不願意吃魯菜,就想嗦粉,所以還挺想去長江以南看看的。
沒想到就被迫征召入朝,選成了皇帝。
那當皇帝也沒轍啊,起初劉賀還有點擔心自己不靈,帶上了兩百多人的浩蕩團隊進京。
霍光當時人都傻了。
他是誰啊?他可是權傾朝野的霍大司馬啊,本身就很能幹,你劉賀竟然要自己帶團隊,是不是瞧不起我?
所以,那二百多人根本沒派上任何用途,只能天天留在宮裏,陪劉賀喝酒。
這就成了劉賀的罪狀之一。
而在短短一個月內,霍光就發現自己精挑細選的皇上簡直荒淫無度、不保社稷。
他掰着手指頭數了數,荒唐事竟然足足有1127條。
包括但不僅于:私自把國庫中的錢財賞賜給自己的親信、為漢昭帝戴孝期間食用了不合規矩的飲食、沒有先祭祀漢朝皇帝的列祖列宗就派使者祭祀生父劉髆……
平均下來,一天怎麽也得有小五十個荒唐事出現。
霍光對他的評價簡單粗暴,只有四個字“不似人君”。
也可惜彼時的皇朝沒有勞動保護法,這劉賀在位還沒滿試用期就被辭退了。
之後霍光就遂了他的心願,被封為了海昏侯,來到了長江以南的這片嗦粉聖地。
可惜的就是他只嗦了四年粉就不幸離世,享年33歲。
雖然“昏”這個字在彼時只有黃昏的意思,海昏也只是地名而已,但後世還是有些學者認為,海昏這個稱號,可能也有一些貶損的意味。
史書資料中其實對這位漢廢帝的介紹并不多,一是在位時間太短,二是西漢官方其實并不承認他是皇帝(可能因為試用期沒過的關系)。
他的資料甚至不如霍光豐富有趣。
但秦铎本身就是研究西漢出身的,再加上劉賀本身就充滿了神秘和傳奇色彩,經歷了從王到皇帝再到列候的轉變,還是講得比較投入。
兩位剛上大學的小朋友聽得也是不亦樂乎。
“所以真就有這麽離譜的皇帝!”男生興奮,“這初代海昏侯也太莽了吧!”
秦铎無奈點點頭。
史書上對劉賀,的确都是這樣評價的。
但不料,聊得不亦樂乎的四個人身邊,傳來了一聲輕哼。
似乎是并不同意這般觀點。
楚孑轉頭,發現發出輕哼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老師,屠銮教授。
屠銮教授是很少見的這個年紀還會親自下工地的教授,此刻他滿臉塵灰,正落寞地坐着嗦粉。
見四人的目光朝他射來,他才坐直了,用紙巾擦了擦嘴。
“一個昏庸的皇帝,是沒有被廢的必要的,”他說,“對霍光來說。”
楚孑立即明白了屠教授的意思。
霍光當時是一個權臣,說是手握國家最高的權利也不為過。
難道他就真的那麽一心為國,認為劉賀實在不是賢君,對社稷不利,所以才提議把他廢除嗎?
霍光顯然不是這樣的人。
漢朝王室可是有迫害功臣的歷史的。
不然也不會有周勃的那個千古名句:“吾嘗将百萬軍,然安知獄吏之貴乎?”
周勃可是漢高祖劉邦的功臣,“安劉氏天下者”,後來又誅除了呂後一黨,太太平平的擁立了新王漢文帝劉恒。
然而,劉恒卻因為誣告,直接把周勃關進了牢獄,最後又一紙诏書把他趕回老家種田了。
昔日能将領百萬軍隊的周勃,怎麽也沒想到自己會是這個下場,連小小獄吏的眼色都要看。
霍光當然知道自己的斤兩完全沒法和周勃前輩比,所以從立王的時候就開始打算。
所以他才在廢了劉賀之後,又扶植起了看起來更加聽話可靠的放牛娃劉詢。
當然了,彼時的他還不知道漢宣帝劉詢是個終極腹黑王,韬光養晦近十載,最終把整個霍氏家族連根拔起。
楚孑不禁打了個寒顫。
如果劉賀真的是廢人一個,霍光高興還來不及呢,相當于給自己找了個傀儡,怎麽會去費這麽大功夫廢除他呢?
也許劉賀本人和目前史書中所有的記載都不一樣。
背負了“最荒唐的皇帝”的名聲兩千多年的他,難道會有另一面嗎?
那些傳聞,未必都是真的。
想到此,楚孑再看了提出這個觀點的屠銮教授一眼。
屠銮教授依舊避開衆人,靜靜地坐着,一幅冷冰冰的樣子。
他為什麽能想到這些呢?
“你知道嗎?”秦铎湊到楚孑耳邊,小聲說道,“這次海昏侯墓的發掘工作其實本身和屠教授沒有關系的,是他主動要來的。”
楚孑停住了嗦粉的手。
屠教授看向了他,他也看向了屠教授,二人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對視了片刻。
“繼續幹活吧,”屠教授擡起袖口,抹幹淨了臉上的塵土,對他說道,“考古工作越深入,就越複雜了。”
楚孑颔首。
考古的确很複雜。
但很多事,比考古還要複雜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