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這是……那個頭發五顏六色的姑娘?茉莉?”
王花工瞪大了眼睛。
楚孑點頭, “應該是的。”
根據這張B超的診斷證明,茉莉應該在一個月前查出懷孕了。
王花工有些難以置信,“她……懷孕了?”
楚孑答道:“嗯。從這張單子的結果上看, 是這樣的。”
“哎!我糊塗啊!”王花工忽然擡手,給了自己一巴掌。
“我他媽幹的什麽事啊, 一點都沒看出來, 當時差點打了人家小姑娘!”
“您說什麽?”楚孑敏銳抓住重點, “您當時沒看出來?”
如果檢查的時候是三個月孕期的話, 現在應該四個多月了。
按理說, 胎兒正常發育, 到了這個月份,應該挺明顯的了。
楚孑心底升起一絲不好的預感。
而王花工已經整個人都內疚了起來,拉着楚孑的手就往外走去。
步伐之快,楚孑幾乎都跟不上了。
幸好,茉莉花店離這裏并不遠, 轉個彎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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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
如果不說這裏是花店的話,遠遠一看, 這裏就像是《大話西游》裏的盤絲洞一樣詭異……
到處都是放着的花和擺件, 還有各種形狀怪異的裝飾, 外牆上也都是塗鴉和各式各樣地下樂隊的海報,大片大片的黑色擺設、甚至連外面放着的桌椅都是黑色的重金屬造型,與楚孑想象中代表着溫暖和活力的花店大相徑庭。
而花店四周也沒什麽客人,楚孑他們甚至看到了一個帶着孩子的家長直接抱起孩子,快步路過此處。
似乎是生怕孩子被那些畫着煙熏妝、頭發造型誇張的海報形象吓到。
王花工有點不确信了,問道:“确認是這個位置嗎?”
楚孑再次核對幾次, 直到找到了随意拼貼般的塗鴉後面寫着的“茉莉花店”四個字,方才确定, “就是這裏,沒錯了。”
二人踏入花店。
這裏面比外面還要漆黑,別說是鮮花了,連植物都沒幾棵,到處都是仙人掌、捕蠅草等等不常見的植物。
而進門時提示的鈴聲也不是常聽到的叮鈴一聲,而是一個電吉他掃弦的音效。
二人摸黑往裏走去,就像是進入到了什麽探險頻道一樣。
忽然“喵”的一聲從黑暗深處傳來,楚孑先是看到了一只通體漆黑,眼睛卻黃而明亮的大黑貓,緊接着,才見到了黑貓的主人。
“要什麽?”抱着貓的女生帶着不耐煩的語氣回頭,見到二人,卻明顯愣了一下,“你們怎麽來了?”
王花工被對方冰冷的神情噎的一時語塞。
但他很快找到了一絲長輩的氣勢,回問道:“我們在昌兒家找到了你這裏的地址就過來了,你是茉莉嗎?”
“銀行卡你們收到了吧?”茉莉也不回答,只是帶着戒備說道,“都是王昌攢的,我一分別的也沒有了。”
“收到了。”王花工想了片刻,忙問,“你們是怎麽攢下的錢,不會就靠這個花店吧?”
茉莉皺皺眉:“都是他攢的錢,我也不知道怎麽來的,反正是給你的,你用就得了呗。”
“來路不明的錢我不用!”王花工憋了一口氣在胸膛,幹脆直接問了,“你和昌兒領證了嗎?你是不是……你是不是懷孕了?”
茉莉的神色忽然黯淡了下去,愈發冰冷。
楚孑幾乎已經感覺到她要說什麽了。
“懷過,”茉莉淡淡道,“一個月前不小心沒有了。”
王花工整個人瞬間如同凝固一般。
他并不相信自己聽到的這個答案。
而楚孑也嘆了口氣,心道一句果然。
他剛剛見到茉莉的第一眼就判斷出了,這并不像是一個懷孕四個月的樣子。
只是,他很心疼王花工。
就仿佛生命中唯一的念想、唯一的火種,又斷掉了......
影視劇裏兒女的逝去總會留下孩子讓父母有生的希望、血脈的傳承的話,現實卻遠沒有這麽美好。
悲痛總會向着最脆弱的普通人接連發難。
當然,更加刺痛王花工的,則是茉莉的這幅神态。
似乎一切都無所謂的神态。
王花工手捂胸口,緩了半晌,才哀楚道:“昌兒......他知道嗎?”
“當然知道了,一直是他陪我去檢查的,”茉莉将黑貓放下,定了定神,“因為孩子,我們本來是要結婚的,但運氣不好,孩子走了。”
“沒了?怎麽沒的?”王花工急了,“是誰的問題啊?好好的孩子,怎麽說沒就沒有了呢?是不是你們搞什麽紋身……還是說你們開摩托車……”
“摩托車?”茉莉的聲音忽然尖利起來。
就仿佛這三個字刺痛了她一樣。
“就是!”王花工面頰通紅,“你們玩這些......當然不穩定了!當年我和昌兒他媽的孩子就是.....就是坐在摩的上走的!”
“所以,你是在怪我是嗎?”茉莉質問道。
這幅神态,讓王花工驀地想起了自己的妻子,他的語氣忽然軟了起來,雙眼含淚:“不是的,都怪我,怪我這個脾氣......”
茉莉卻沒讓王花工把軟話說完,更加尖利道:“孩子還能怎麽沒的,怪我,都怪我行了吧?”
說着,一行清淚從茉莉的眼角滑下。
“他本來都不騎拉力賽了,平時只騎摩托去辦事,都怪我!”茉莉忽然掀起皮衣,将肚子上的針口展示出來,“怪我是流産體質,怪我打了二三十針躺了半個月,孩子還是保不住,怪我王昌他才重新去跑拉力賽,都怪我,行了嗎?”
這一吼,不止王花工愣住了,連楚孑都愣住了。
剛剛茉莉還看上去凡事都無所謂的樣子,此刻卻淚水決堤。
“如果不是我保不住孩子,王昌他也不會死。”
茉莉用手背擦幹了淚水,隔了半晌才繼續道:“本來我懷孕了,王昌說他要放棄夢想,和我一起好好帶孩子長大的,但我孩子保不住了,醫生說我這個體質以後只能做試管,還要打進口藥保胎,需要很多錢……”
“正好拉力賽開始,王昌一直都想拿拉力賽冠軍的,這是他的夢想之一,再加上第一名獎金也不少,他就去了……”
“然後就發生了那個事故,王昌太想贏了,他以前開車都很小心的,但這次……這次都是因為我……”
之後的話,茉莉再也說不下去了,蹲在了地上,抱着自己的膝蓋哭了起來。
那只黑貓又慢悠悠地徘徊了回來,用前爪子輕輕拍着茉莉的手,為她拭去眼淚。
王花工見到此狀,也不知道該怎麽反應。
他的雙手擡起半晌,最終卻還是沒有落到茉莉的後背上,只是顫顫巍巍地拿了了根煙,卻找了半天都找不到火,一時顯得有些尴尬。
他怎麽會不知道保不住孩子的媽媽會有多心痛呢,這幅樣子,他在自己的妻子身上見過太多次了。
人們都說,孩子出生後父親才成為父親,而在懷孕的那一刻,母親就已經成為母親了。
所以,王花工想到,昌兒也和他的媽媽更親近一些,而自己,直到現在還沒學會怎麽成為父親。
茉莉并沒有哭很久,很快便站了起來。
她見到王花工這幅樣子,便順手拿出火機,将王花工的煙點燃了,随後又掏出一根細煙,給自己點燃後,猛吸了一口。
二人無言。
穿着保守的中年男人和打扮誇張的年輕女人就這樣在黑暗中抽着煙。
烤煙的燒灼氣和水果煙的香甜在狹小的店面裏萦繞、糾纏、直到融為一體。
“孩子,苦了你了,”半晌,王花工才憋出這句話,“不怪你,都怪我,怪我沒有管教好兒子,我就不應該讓他玩這些……”
“不,你不懂的,叔叔,”茉莉執拗道,“騎摩托是王昌的愛好之一,是他想做的事,和紋身一樣,他甚至想在胸口紋個摩托車,這是他幾乎唯一的熱愛,您懂嗎?但這不代表他是個壞孩子,我認為......他是一個很負責任的好男人。”
“他不是壞孩子?”王花工将煙頭按滅在花盆當中,眼眶也紅了,“可是他到底都在幹什麽呢?是靠什麽掙的錢呢?為什麽家裏有地圖标了幾間學校的位置,又是為什麽說二十一號是個大日子呢?”
這些問題的答案楚孑也想知道。
如果說只是因為妻子懷孕,而去找到這些學校也未免有些太過牽強。
而這些答案也是王花工唯一的執念。
如果生前他不能試着了解兒子到底是個怎樣的人,那麽在兒子死後,他至少也要知道才行。
茉莉怔住,思索片刻,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王花工沒想到會得到這個回答,奇怪道:“可你們是夫妻啊。”
“夫妻也不代表我們知道對方的所有事吧,”茉莉又點燃了一根煙,“我只知道他幾乎每天晚上‘上班’,下午才醒,太陽落山的時候會經常騎着車出去做點什麽,具體的我也不知道了。”
茉莉說完,轉過身,拿出一部手機:“這是王昌的手機,但他平常不怎麽用,所以裏面沒有太多消息,你們拿走吧。”
“好……好……”王花工讷讷地接過手機。
茉莉又恢複了冷淡,漠然的神色,随口道:“對了,如果你們想知道的話,這次拉力賽王昌一直領先,他的夢想基本上完成了。”
王花工看向茉莉,茉莉也看向王花工,彼此又是無言半晌。
“叔叔,”茉莉拭幹眼角的淚痕,語氣冰冷但微微顫抖,“以後我們就不要見面了吧。”
王花工點點頭。
“好的,你要好好啊,孩子。”
“知道,”茉莉替他打開了花店的門,“不送。”
陽光第一次照在了茉莉的臉上。
王花工終于還是拍了拍她的肩膀,緩緩道,“保重。”
楚孑陪着王花工繼續向前走着。
王花工還沉浸在剛剛的情緒裏,半晌抽不出神。
忽然,街上三臺摩托車轟鳴而去。
王花工望着那飛揚的塵土,望得出神。
“夢想……昌兒的夢想是騎摩托車……竟然是騎摩托車……”
*
“哎,老楚,正好你別換衣服了,出去買半斤熟食吧,我晚上下課晚了,實在沒空做飯了。”王莉蓉對剛回家的楚峰說道,“老二昨晚都沒回家,你買點貴的,別淨是買雞屁股、鴨腦袋了啊。”
“好。”
楚峰還穿着殡儀館的制服,還沒換鞋,就被妻子趕出了家門。
然而熟悉的熟食店今天兒子結婚,沒營業。
楚峰不得已,多走了十來分鐘的路,才找到了一家之前從沒去過的熟食店。
“歡迎光臨,”店主熱情地打了聲招呼,但看到楚峰一身素黑,忽然愣住了,“請問您需要什麽?”
楚峰看着琳琅滿目地肉菜,随手一指,“這個乳鴿來兩只,給兩個兒子補補,還有這個醬牛肉,來半斤吧……”
然後他看向上面的熟菜單,問道:“這個酥魚現在還有嗎?給我來半打吧。”
“有,不過剛買完了,得現做,現做也好吃,您要是不急……”店主回答到一半,忽然停了嘴。
因為他見到,楚峰剛剛彎腰挑菜的時候,插在上衣口袋裏的工牌露了出來。
上面明晃晃幾個大字,寫着“璞蘭市西區殡儀館楚峰副館長”。
店主瞬間變了臉色,擺手道:“不好意思,魚沒有了,您請回吧。”
“你都沒看,怎麽知道魚沒有了呢?”楚峰不解。
“總之就是沒有了,我們家要關門了,乳鴿和牛肉你還要嗎?”店家趕緊給楚峰裝上熟食,單手往前一推,“一共五十一,你有移動支付吧?我們家不收現金哈。”
楚峰正覺得納悶,一掏手機,這才發現胸牌掉出來了,瞬間明白了。
一家開在老人社區的熟食鋪子不收現金,鬼才信呢,只是不收他給的現金罷了。
但他也沒說什麽,只是黑着臉付了錢,便走了出去。
這事不算是司空見慣也是稀松平常了,平常到他們殡儀館的人中午都寧可帶飯也不去周圍的小餐館吃、平常到他們夜裏打車的時候司機取消單子的概率比別人都高了太多、平常到他們每一個人結婚的時候,和對方的家長說自己的職業都難以啓齒……
唉。
楚峰拎着半袋子熟食,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心中憋着數不清的情緒。
今天他還被幾個家屬罵了,因為家屬覺得他們殡儀館偷換了骨灰,拿草木灰代替。
這個問題他不知道解釋了多少遍,不管整個行業如何,他們殡儀館從入爐到滅爐到取灰全程透明,根本不存在偷骨灰的問題。
但家屬就是不信。
甚至還在遺體進爐子之前在口袋裏放了一枚硬幣,非說鏟出來的骨灰裏沒有硬幣,一定是殡儀館偷了骨灰。
掰扯了半天,家屬才終于不鬧了。
而他在工作時對情緒不穩定的各路家屬一直都很壓抑,也就算了,但買個熟食也……
算了算了。
楚峰想到這一層,感覺腰更疼了。
昨天被王花工抻傷的胳膊都好了,也不知道最近是不是彎腰太多了,腰反而更疼了。
還挺奇怪的。
楚峰正一邊揉着腰一邊想着,忽然聽到後面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爸,你沒事吧?”
楚峰回頭,見原來是自己的小兒子回來了,趕緊把手從腰上放下。
“沒事的。”
楚孑自然不信。
他其實對自己剛剛這麽自然地問出關切的話有些震驚。
昨晚去殡儀館的時候,明明還不敢問的。
但剛剛看到父親這樣走路的樣子,莫名地讓想起了王花工今天離開時的樣子,竟然脫口而出了。
“要不要去醫院看看……我幫您在挂號平臺上約個號?”楚孑又問道。
“不用,真的不用,”楚峰大大咧咧一笑,“咱們做這行的,哪個不帶點傷帶點痛,都正常極了。”
“好吧。”楚孑也沒有堅持。
“對了,兒子,說起這個,爸爸想問問你,”楚峰思索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問道,“你以後想進殡儀館工作嗎?”
昨天夜裏楚孑縫合遺體的良好表現楚峰都聽吳班長說過了。
自己的兒子确實是做殡儀的這塊料,但要不要做殡儀……楚峰希望不要。
他承認自己是個很自私的人。
作為殡儀館的館長,自然是希望越來越多的人從事殡葬行業。
但作為一個父親,他卻不希望自己的兒子做這一行。
“呃,”楚孑內心也不知道答案,只能回答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記得你小時候的夢想就是做一個大明星,但現在你的夢想是什麽,有什麽想做的事嗎?”楚峰見楚孑的樣子,忍不住問了一個很矯情的問題。
楚孑想了一會,眼神也黯淡下來。
該怎麽說他的夢想呢。
他其實想做一個有用的人,僅此而已。
如果還能一直學到不同的知識,就更好了。
楚峰還以為自己把兒子問倒了,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着急,爸爸在你這個年紀,也沒有任何夢想。”
楚孑失笑:“那現在呢?”
“現在……”楚峰忽然停下腳步,“現在爸爸的夢想就是你能平安健康的長大,以後想吃多少酥魚就能買到多少。”
楚孑不明白父親怎麽會說出關于酥魚的話,笑了一下。
楚峰也沒繃住,不明白自己怎麽說出了這麽矯情的話,也笑了。
二人就這樣笑着看着彼此。
而借着這點氣氛,楚峰的一雙大手方才輕輕落到了楚孑的肩膀上。
楚孑的肩膀明顯抖動了一下,并不習慣別人這樣觸碰他。
但他心裏那點異樣的感覺很快消失了。
“回家吧,你媽該等急了。”楚峰縮回手,向前走去。
“好。”楚孑趕忙跟上腳步。
傍晚的街道上,到處都是回家的人。
楚峰和楚孑走在人群當中,和大家都沒有什麽不同。
楚孑看着步履匆匆的衆人,又想起王花工和王昌。
王花工恐怕和自己的父親一樣、也和這千百戶普通人家的父親一樣,只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平安、快樂吧。
就連兒子去世之後,王花工都沒太多時間悲傷,只想知道自己兒子過得是怎麽樣的生活,是不是好人……
這可能就是一個父親最後的最後的執念了。
可是他們現在卻遇到了瓶頸,哪怕去了王昌的家、找到了他的妻子、拿到了他的手機,也一無所獲。
“哎呦,現在這些手機可真是,”楚峰将手機舉到了楚孑面前,“你看看,我們剛說完酥魚,這外賣軟件就開始給我推薦酥魚了,還有沒有點隐私了。”
楚孑接過父親的手機,一邊操作一邊說道,“您得把麥克風之類的權限都關了……”
楚孑正點着屏幕,忽然視線一停
——他看到了手機裏的[定位]功能。
然後,他趕忙拿出王花工交給他的王昌的手機,解鎖之後,發現果然也有定位功能。
他點了進去。
瞬間。
王昌生前經常出沒的位置就在地圖上标記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