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王花工翻來覆去地看了看兩張銀行卡, 嘴裏止不住地念叨:“兒啊……我的兒啊……”
楚孑很懂事的離開了片刻,讓王花工有段獨處的時間,繞去了殡儀館外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買了瓶水才回來。
等到他回來的時候, 王花工已經又開始找起蒲公英了,楚孑也只是遞過水, 默默地陪着他。
“小楚啊, ”王花工沉默了半小時, 方才開口, “你說, 我兒子這些錢, 是從哪來的啊?”
楚孑愣了一下,坦誠道:“我也不知道啊,王伯伯。”
“我都不知道我兒子在做些什麽,”王伯伯忽然笑了一下,“今天看到他渾身都是紋身, 還玩摩托車,你說, 他會不會是學壞了啊?”
一個父親, 對孩子近況一無所知的父親, 在孩子死後,最大的擔憂會是什麽呢?
會是“我的兒子是不是一位好人”嗎?
楚孑想,也許是吧。
“我不知道,”楚孑想了片刻,“王伯伯,您覺得您兒子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王花工嘆了口氣, “叛逆,不服管, 總頂嘴,十六歲就去混社會,結婚了都不和我說,不聽話。”王花工反複摩挲着口袋裏的兩張銀行卡,“小楚啊,你說他留了多少錢,應該不會特別多吧?”
“要不我陪您去看看?”楚孑道,“便利店旁邊還有個二十四小時的自動提款機,咱們可以看看兩張卡的情況……如果您想的話。”
“啊……”王花工的手還在扒拉着花草,“那蒲公英怎麽辦?”
楚孑拿出手機,查找片刻:“我從網上給您買,好不好?讓店家加急送,應該明天就到了,不影響之後的儀式。”
“好,”王花工方才站直,“去……去看看卡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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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又補充道:“小楚,我真的不是想知道裏面有多少錢,我是怕,是怕有很多錢……”
“我懂,我懂。”楚孑說着,拉過王花工的手。
二人沿着殡儀館外的道路慢慢地走向自助銀行。
深夜璞蘭市的郊區并沒有行人,也沒有往來的車輛,安靜的楚孑能聽清自己的心跳和王花工漸粗的喘氣聲。
哪怕王花工已經故意走的很慢了,但因為路很短,很快便到了。
王花工在門口将卡遞給了楚孑。
“孩子,你幫我看看吧,我……我用不明白這些設備。”
楚孑想起之前王花工說自己留給兒子的錢,也是放在銀行卡裏。
他怎麽會不懂ATM機的操作呢?
但楚孑也沒點破,只是點點頭:“好,如果您信得過我的話。”
“信得過,信得過……”
“密碼是什麽?”楚孑又回頭問,“六位數。”
王花工又打開茉莉留下的那封信,手指顫抖地翻來覆去看了半天,才在背後找到了一行字,念道:“說密碼是小昌的生日,小楚啊,你試試971223?”
“好。”楚孑按照王花工說的數字輸入,ATM機卻傳來叮咚一聲,屏幕上提示密碼輸入并不正确。
“密碼不對啊,王伯伯。”
“啊?”王花工思索片刻,終于還是按捺不住,自己擠了進來,“怎麽回事呢?你是不是輸錯了,再試一次。”
楚孑只好又輸入了一遍,但仍顯示密碼不對。
“我難道連兒子的生日也記錯了?”王花工退後半步,思來想去,忽然想起來了什麽,“對了。”
他自己上前,輸入了一段新的數字。
屏幕上瞬間顯示密碼正确,進入了主界面。
二人這才松了口氣。
但很快,二人的眉頭就一起皺了起來。
因為王花工點進顯示餘額的界面之後,看到了一行有些出人意料之外的數字。
17萬。
是一個不多不少的數字。
而王花工又插入了另一張卡,密碼是一模一樣的。
這一張餘額少一些,只有4萬塊錢。
楚孑一時分辨不太出來哪一張卡是留給王花工的,哪一張卡是王昌為了結婚準備的。
但他看着王花工的表情,顯然覺得這4萬才是留給自己養老的錢。
楚孑知道王花工此刻在想什麽。
兩張卡加起來二十萬,是一個很尴尬的數字。
要說一個26歲的青年能不能靠正經營生攢夠二十萬塊錢,說起來似乎也可以。
但如果這個青年沒有正經工作,又有很多紋身、又愛玩機車……
那就不清楚了。
王花工半晌沒說話,顯然也在想着這件事。
楚孑記得剛剛看清王花工輸入的那串數字是“030119”,于是率先打破了沉默:“王昌哥他……有兩個生日?”
王花工這才有些結巴的解釋道:“不是……03年1月19號,是我把昌兒帶回家的日子。”
楚孑一愣。
帶回家的日子?
難道......
“王昌哥他,是您領養的嗎?”楚孑問道。
“對。”王花工點點頭。
然後,他靠到了ATM機旁邊的牆壁上,看着遠處微茫的燈火,自顧自地講起來。
“我和老婆當年試了很多次,但她的體質不太好,都沒留下孩子,所以後來我們就說,幹脆去領養一個吧。”
“我們辦完了一通手續,去到了福利院,本來我們倆都喜歡女孩,是想領養個小女兒回來的,但一看到昌兒,他那雙大眼睛就怯生生地盯着我倆看,我倆當時一對視,覺得沒準就是他了。”
“福利院都說這孩子天生膽小,總愛躲着生人,要不也不至于一個健康的小男孩到了五歲都沒被人領走……”
“但是我們一走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昌兒啪嗒一下就握住了我的衣角。”
“要不說人的命真是奇怪,總之,我們就這樣把昌兒帶回家了。”
“那時候我複員回來在燈泡廠工作,天天加班掙錢,所以昌兒基本都是他媽媽帶大的,和他媽媽也更親一些。”
“結果昌兒十三歲那年,她媽媽就生病走了,之後家裏就剩我們倆人了。”
“我一開始飯都做不好,總給昌兒錢,讓他去外面吃,而我就在廠裏吃。”
“你知道吧,這一家人啊,一旦開始不在一起吃飯,就變得不親了。更何況我們把昌兒帶回家的時候,他已經懂事了,知道自己是被領養的。”
“後來就沒轍了,我也管不住他,哪怕我學會做飯了也管不住他,他到了十六歲就不上學了,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他本來學習很好、很聰明,但就是死活不再去學校了,那時候我正在忙着學習火葬場的技術,也沒空管他,總之,他就這樣出去打工了。”
“再之後,我們一開始還在他媽的忌日打個電話,後來連電話也不打了。”
“他十八那年我倆大吵了一架,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但之後就再沒怎麽聯系了。”
“要說啊,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沒學會做飯。”
“不然,昌兒他應該也不會這樣吧?”
王花工說完,又陷入沉默了。
楚孑從死亡學的書上看到過,家屬在面對親人的死亡之後,都會有這麽一個時期,從沉默到無話不談。
這時候的他們會瘋狂的和身邊人聊起關于已逝親人的事,希望靠這個辦法強化自己的記憶。
作為局外人,楚孑知道自己除了傾聽,也沒什麽好辦法。
但往往,逝者的家屬被強化的不止是關于逝者的記憶,還有內疚、虧欠、不舍、痛苦等等情緒。
這些情緒無法緩解,即使找到最好的心理咨詢師也無濟于事。
說一句特別俗的話,只有時間,才能撫平這一切。
王花工看向楚孑:“海之子,你說他留下這二十萬,是怎麽攢下來的?都怪我,真是,如果他真的學壞了,我下去了怎麽和他媽交待啊……”
外面天光熹微,初升的太陽卻沒能照亮璞蘭市的這個角落。
王花工剛想再問,忽然手機響起來了。
是一個沒見過的號碼。
王花工匆忙接起電話,只聽對面傳出了一個中年婦女的聲音。
“請問是王建國嗎?”
王花工點頭:“沒錯,是我。”
“我聽說王昌的事了,請您節哀啊,”對方道,“我是王昌的房東啊,請問你什麽時候有空,把他的東西搬走吧。”
王花工愣了片刻才想起來回答:“好......。”他的語氣極盡客氣,又問道,“請問地址是什麽地方啊?”
“文通街18號樓3層01室,麻煩盡快哈。”
對方語氣并不愉快,說完就挂斷了電話。
王花工再次愣住了。
文通街是璞蘭市出了名的髒亂差街道,租金很低,但也藏污納垢。
在那邊開店的多半都不是什麽好人(除了白倬章),而在那邊住的……
可想而知。
“該死啊!我該死啊!”王花工狠狠錘了自己胸口一下,“我都不知道昌兒他這麽多年竟然一直住在文通街,我真的該死啊!我該怎麽像他媽交待啊!”
……
王花工的心情半晌才平靜下來。
楚孑陪他吃過了早飯,就來到了文通街。
18號樓在文通街的腹地,當真是髒亂差的究極體,樓下的的巷子裏有蟑螂和老鼠四處亂竄也就罷了,還放了無數個油膩膩的大桶,裏面放着不明所以的液體。
王花工見到此種情景,心情更是跌落谷底。
二人找了半天路,終于從一個七扭八拐的小樓梯找到了上樓的路。
楚孑已經做好了被臭氣和垃圾攻擊的準備。
然而。
打開房門之後,眼前的場景卻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這是一個小開間,大概三十平米,目光所及之處都一覽無餘。
房間的右邊可以稱得上是簡單但整潔,書桌、電飯煲、電磁爐、櫥櫃……簡單的家具一應俱全,三天沒人回來,空氣中卻也沒有什麽難聞的氣味,反而飄着一股淡淡的木質香。
而房間的左邊雖然如同預料中一樣淩亂,卻并不肮髒,随手可見木工器具,四周擺着的也都是三合板、木料等等材料,顯然是王昌生前在做着什麽東西。
王花工一見這場景就濕了眼眶,他顫顫巍巍走向那堆木料,撫摸半晌。
“孩他媽之前就是木工,”王花工說道,“沒想到這孩子還在家做着這些玩意。”
楚孑觀察半晌,發現只有些淩亂的器具,從這些東西的尺寸大小來看,似乎是給孩子準備的小玩具,但周圍并沒有成品,不免覺得有些奇怪。
然後,他又四周看起來。
這是他第一次進入一位逝者的家。
一種莫名的空虛感向他襲來。
王昌在這個世界裏活了二十六年,但最終所留的,不過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家,和銀行卡裏的二十萬塊錢。
生命到底意味着什麽呢?楚孑并不清楚。
他的上一世,為這個世界留下的,又是什麽呢?
不過是一堆關于黑心企業的資料罷了。
除此之外,他的價值又是什麽呢?
楚孑想着,就走到了屋子的深處。
這裏除了放着一些健身用的啞鈴之外,就只有一張簡單的書桌,和一部筆記本電腦。
楚孑随手點擊電腦的觸控板,發現竟然開着機。
他無意翻查逝者的隐私,但這個界面實在有些離奇,讓他不得不停駐眼光。
這是一個類似論壇的登錄界面,底色是全黑的,唯有紅色的大字寫着“暴力騎士”四個大字。
楚孑不知道用戶名和密碼,黑進去又需要時間,一時間只好作罷。
但他還沒想明白“暴力騎士”到底代表着什麽,就聽王花工那邊傳來一聲驚呼。
楚孑趕緊走過去,發現王花工正對着餐桌上的一沓紙呆滞的看着。
那是一張璞蘭市的地圖。
而上面的三個地方畫着紅圈,地圖的上面還寫着“1.21 big day”。
1月21日,正好是大後天的日期。
可這個大日子,又指的是是什麽大日子呢?
楚孑第一反應是婚禮。
可等他再細看地圖,不免也覺得有些奇怪——地圖上的三個圈分別是兩個私立高中和一個私立初中。
這和婚禮又有什麽關系呢?
王花工有點急了:“這不會是要去人家學校門口做什麽吧?”
楚孑也拿不定主意,一時間沒有回答。
王花工又走到了放着的木料旁邊,仔細看了半晌,又發出一聲嘆息。
“小楚,你看,這些東西,是不是都是給小孩準備的?”王花工說着,又拿起放在一邊的繩子和锉刀等等,“我見過他媽做這些,是用不上繩子和锉刀的,你說昌兒,昌兒他是要拿這些東西做什麽啊?”
楚孑給不出答案。
但他拿起了桌子上的另一張紙,靜靜道:“也許她能給出我們答案。”
那是一張名片。
[茉莉花店]
地址就在文通街的另一邊。
而這張名片的下面,還有另一張紙。
是一張B超的診斷結果。
上面寫着:「孕12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