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第 6 章
女神官話音未落,伊坦納已經大步走了進來。
他飛快來到齊薊身邊,捧着那塊染血布料的女奴低着頭跟在後面。
齊薊感覺他走過來時的衣袍卷着尚且股未褪淨的冷意席卷過來,只消往他身後看一眼,那低溫的來源也很明顯了:一只被小心翼翼擡着的陶甕,蓋着蓋子,外壁上用鮮紅的顏料畫着首尾相纏的、乍看上去像麻繩似的毒蛇花紋。
伊坦納拿過女奴取來的藥膏,親手将其仔細塗在齊薊手心那道已經完全止血了的劃傷上,好像完全不怕女神官所說的那種玄乎的“毒”似的。
齊薊卻擔心這充滿創意和儀式感的不明毒素确實能通過皮膚或血液接觸傳播,稍微用了點力氣想抽出手,但——沒能成功。
伊坦納表情平靜無比,但齊薊就是知道,他已經在生氣了,所以沒再自作主張,默默站在原地讓他照顧。
塗完藥膏之後,暴君才瞥了一眼刺客,轉向了顯然是要用于招待她的陶甕。
他揭開蓋子,徑直伸手進去,從裏面捉出了一條靛青色的細長毒蛇。
齊薊莫名敬佩地望着伊坦納。她倒不怕蛇類,就只是覺得能随便擺弄這些危險動物的人都很厲害。
她看着伊坦納捏着蛇頭,迫使它張開嘴,把毒牙卡在金杯邊緣,往熟練的衛兵預先斟好的酒裏注入了幾滴透明的毒液,随後輕易碾碎了指間的蛇骨,把癱軟下來的屍體扔到地上去。
兩名奴隸擡着那只不知道裝了多少條此類毒蛇的大陶甕,沉默地走向被結實綁好的、臉色慘青的女神官。
後者獨自躺在地面上,嘴也被堵住了,看着那只大甕逐漸靠近,方才還能叫罵的視死如歸的精神顯然已經崩塌,一邊瘋狂扭動掙紮着一邊發出絕望哀求的嗚嗚聲。
在恐怖的畫面出現之前,伊坦納端着已經盛滿了毒酒的金杯,另一只手拉起齊薊,輕柔地牽着她離開這裏,回到他們的寝殿。
半路上齊薊還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可惜機靈的人們已經用身體擋住了一切,只聽得到一些沉悶而模糊的□□。
接着,伊坦納在她面前舉起金杯,飲下了一口毒酒——實際上他是要全部喝掉的,只是齊薊飛快撲過去,把那只杯子奪了下來。
天曉得她還一直以為這是要用酒稀釋蛇毒後拿來以毒攻毒處理她傷口的奇幻方法,結果是伊坦納要親身證明一下自己具有對毒素的抗性……齊薊決定更正一下自己的看法,這位年輕的暴君雖然的确意志堅定,但似乎也不是完全沒受到影響,比如他的思維模式好像真的不太正常。
齊薊走到窗邊,飛快地把那大半杯毒酒潑進土裏,默默對那附近的花花草草道了歉。
伊坦納卻仍然毫無反省之意,平靜地拭掉唇邊的一絲酒液,走到她身邊來,在齊薊回頭之後俯身壓下,用額頭輕輕貼着她的前額,仿佛要隔着骨頭與血肉來辨識她的思想似的。
這看上去是一個充滿控制的體位,暴君猩紅的衣擺覆着少女無瑕的長裙,強大與柔弱的對比平添了旖旎氣氛,然而實際上伊坦納還記得把手掌墊在窗沿上,免得她的腰被硌得不舒服。
于是齊薊自己一絲一毫被壓迫束縛的感覺都沒有,倒是覺得好像被一只大大的布偶熊籠罩着,保護得密不透風,但戳一戳就能推開——他的手背可還挨在她的腰後呢。
伊坦納短暫地盯了她一會兒,稍稍起身後退了點,好像覺得自己已經給足了壓力,得讓她有喘息的空間。
他藍黑色的眼睛此刻前所未有的平靜,像是深山之間巨大而平滑的湖面,從不同角度看去可以倒映出一切景物,然而親身接觸之後才能發現這只是一片沁涼的湖水,原本翻騰呼嘯的風和怪物都已經為這一個訪客蟄伏回了角角落落裏去。
就在這樣的距離和氛圍下,伊坦納終于輕聲問道:
“米拉,你是否愛我?”
齊薊眨了眨眼睛,沒太明白他都到現在了怎麽還要确定這個……好吧,就當是文化隔閡。
所以,一只很好看又對她很溫柔的金發暴君現在需要安撫,作為他唯一的寵姬,她應該怎麽做呢?真是個好問題。
鑒于她現在書寫起來也不太流利,難免破壞氣氛,齊薊很有自知之明地選擇了其他方法。
她指了指自己的喉嚨,然後抓着伊坦納的手腕把他拖到床邊——由于夢裏沒有痛覺,她已經忘了自己受傷的是哪只手,所以用的恰巧就是被劃破的左手,傷口一用力就裂開了些,滲出的血絲染上了金飾,倒是顯得她氣勢洶洶的——拿起珍貴的書籍,翻開,很快找到她之前在女神官為她念誦時标好了注音的部分裏最合适的那句,指給他看。
“……‘是的,我愛你,就像花愛溪流與陽光那般。我如此需要着你,更喜愛着你,我視你如不可分離的,也是無法割舍的。’……”
伊坦納低聲念出了那段詩歌,對着齊薊“這下你滿意了吧”的眼神笑出了聲音。
他抱住齊薊——小臂上還繞着毒蛇瀕死時絞出的紅痕——把吻落在她的睫毛上。
記憶力出色的暴君不消翻找,便念出了那書上在幾頁之後的回應:
“……‘那麽我愛你,就像水泉愛着幹旱、美貌愛着時間那般。它不合常理,無人相信,但它存在着,如同你此刻聽見的這心跳聲。’”
——在那之後,伊坦納似乎已經忙完了所有他可以做的事,有整天整天的時間用來陪伴齊薊。
整片國土上燃起的戰火愈演愈烈,但這暫時影響不到宮殿中,齊薊待在這裏,只看得見女奴和衛兵們隐含不安的臉。
不過這畢竟不是齊薊自己的世界,而且她終于逐漸有一種……夢将要醒來的預感。
所以她毫不驚慌,只是目送着奴隸們悄悄逃走。
如果說有什麽遺憾,那就是這裏的文字組合和表達方式有點過于抽象,她除了一些簡單的固定詞彙和兩個名字的拼寫之外,沒來得及學會更多吧。
總之齊薊确實是打算在這裏留到最後的,她想陪伴伊坦納到最後,也稍微有點想見見在這異界翻開歷史新一頁的某個人。
然而伊坦納居然不這麽想。
齊薊在一個清晨被喚醒,發現自己身在室外,而面前是一整隊收拾妥當的駝隊,從食物水囊到武器和照顧人的壯年女奴一應俱全,誰都看得出這是要做什麽的。
齊薊在被穩穩地放到駱駝背上之後徹底清醒過來,一手抓住缰繩,一手揭開面紗,盯着伊坦納。
他穿着華服,金發流溢,額前的繁複冠冕與深藍眼眸相輝映,在微微亮起的天際和皇宮襯托下俊美得像一位神祇,卻完全不是要離開的裝扮。
他只想把她一個人送走。這真不是一位有口皆碑的暴君該做出的事情。
平心而論,齊薊完全不想讓伊坦納獨自死去。
齊薊俯身下來,朝他伸出手——白皙的、柔軟的、掌心留着一道淺淺的疤痕、他曾經握住、親吻和撫摸無數次的手。
伊坦納這一次卻後退了,他平靜地微笑起來,說:“米拉,我是國王。我無處可去。”
這是個碎片拼湊起來的無聊故事。
昏庸的國王有無數個孩子,其中有一個最最聰明,在其他人沉迷享樂與争鬥的時候,他很快學會了其他人幾百年也學不會的一切,因而明白王座即将徹底崩塌。
無人可以拯救一棵根部徹底被蛀空的巨木,但其他人也沒有資格從他手中把這宏大的屍骸奪走。
于是他殺死了那些血脈相連的蠢貨,将王冠戴在自己頭上,以強權壓服貴族,靜靜等待着這一天光臨,然後在那些想要成為新王的人面前将整座輝煌的城市焚毀,失去奪走它的資格。
奴隸和平民都已出逃殆盡,所有貴族的血則潑濺在他們自己的家門上和他士兵的劍下,那些腦滿腸肥的頭顱是他留給反叛軍的唯一戰利品。
而國王将與都城一同死去。
齊薊看着他,夢醒的預感越發強烈起來,可是她不甘心……不甘心就這樣結束這個夢。
這時她忽然愣了一下,怔怔地縮回手,接着,在衆目睽睽中猛然從駱駝背上倒了下去。
伊坦納連忙上前接住她,然後他第一次聽見“米拉”開口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