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經]小鼻嘎游學記·坤輿

第12章 未來

未來

明日游學，羊玳瑁夜間醒來，有些興奮，來此處四年多，終于能遠行了！他将筆冊日用都檢查一番，又拿着布把睡夢中的白虎、與那石英色棚子一通擦，白虎叫他煩醒了，蹬兩下腿，哼哧幾聲。羊玳瑁瞧它豬臉粉白，覆着一層毛茬，又幹淨，便捧着親了親鼻頭。

彌虛極正坐在屋檐上飲甘露，見着這一幕，分身內裏雖五竅未通，喉部竟隐有嗆意，便學着人樣咳了兩聲。

羊玳瑁仰頭瞧見他。“宮主，你冷啦？”燭龍一族不寝，彌虛極夜夜坐在屋檐上觀星，冷不見得冷，只是羊玳瑁看他穿着少，便下意識一問。

赤紅五指于空中依次回握，将羊玳瑁召到近旁來。彌虛極夜裏常閉嘴講話，免得加重宮中寒氣，“坐這吧。”他說：“我這幾日所講可都領會？”

羊玳瑁搖頭：“模模糊糊，還得多看幾遍。”

“錦容他們比你聽的多。”他叫羊玳瑁将自己錄鑄點開，說：“我再給你講些。”

光象浮于錄鑄之上，現出二卦。

“這便是乾和坤了。”彌虛極講道。

“乾卦六爻皆陽，坤卦六爻皆陰。”

“五數之中，單數為陽，雙數為陰，單數相加陽極為九，雙數相加陰極為六。我昨日講，雙短橫稱六，一長橫稱九，可能由此而來。”

“另有各家說法，言六、九二稱與河圖洛書相關、與占嗜相關、與形學相關，因《周易》成書太遠古，後世只能根據當時各樣學科去推測其中道理，不敢篤定。”

“乾卦，第一爻稱初九，從下依次上數，稱九二、九三、九四、九五、上九。坤卦第一爻稱初六，與乾卦是同樣數法，稱六二、六三、□□、六五、上六。”

“乾卦至陽，意指主動、剛健，坤卦至陰，意指被動、承載。陰陽流變，你較之此物、此族、此情為陰，又可較之他物、他族、他情為陽。”

“陰陽之中又有陰陽，地比之天為陰，然大地所載萬物，又可再分陰陽。”

羊玳瑁忽一點頭，說：“我好像捋通些了。”

“《易經》與《易傳》是兩冊貫通書籍。先賢做八卦，為的是通終極之德、類萬物之情，遠古時代，各族認知坤與的能耐有限，以一種超脫萬物又歸于萬物的方法闡釋所見，經後世各族領會、延伸，取其精華，至現今，看似不如格物學有實實在在的用處，卻實實在在能為格物學指明些思緒。”

“小至琢磨足下草蟲，大至綢缪諸族未來，都可從此籍中尋一尋見解。”

“你學醫書，它也可以輔你通其理。”

“現今諸族多只看重繪陣之卦，《周易》《易傳》二籍常被混淆、或單單視作占蔔之書，而不去探尋其義理。”

“諸族皆有躁動之氣。”彌虛極道：“有智之族心緒複雜，豈是一籍一冊可規訓的，況且，又憑甚麽叫這一籍一冊規訓。各族有各族的難處，但有時……有時我也希望他們能心思更純正一些。”

他沉吟道：“我心中有諸族的未來，是極遠、極遠的未來。”

“阿鱗，你可知初能探出坤與時有多不易。”他将錄鑄放回羊玳瑁胸前，說道：“但還是頗有成果的，早先，坤與有各種著述，推言世間應當有比我們更厲害的族類，然目前于宙宇內所能探及之處……再沒有比咱們坤與更厲害的了。”

“坤與是這宙宇間，最早誕出有智之族的星合。”

“億萬年間，歷經了多少死生，覆滅了多少族類，才有我們今日。”

“諸族何其渺小。”

“即便燭龍、尋木二族身長千裏，于這宙宇中也不過是一粒瞧不見的飄塵。”

“但偏偏是這些幾乎瞧不見的東西，從坤與探到熒惑，又從熒惑，探至宙宇萬合。”他仰看夜空，黑瞳中映着滿天星鬥。

“我意望後輩們能看更多風景，更通達此生。”

“坤與注定有未來。”他又低頭，攥住羊玳瑁的手道：“你也有未來。”

羊玳瑁仰頭看着彌虛極，被攥住的手微感寒涼，不知從何處傳來一陣嘭、嘭、嘭的聲響，震的他腦中渾渾轟鳴……

天未亮，羊玳瑁坐在他那草棚裏翻看醫書，嘴中小聲嘟囔着。刻印“終日乾乾”的璋形水精燈被挂在兩根粗草莖上，斜搭着棚壁，垂下微黃的光。

“心安而不懼，形勞而不倦……”

一兩個月前讀這話，只讀出些字面意思，現下倒好似能将自身與這話對應上了，這些日子經宮主指點，他心中的确安定許多，即便有時身體疲乏休息不足，心神卻一點也不覺得倦怠。人的心念必然影響體的狀态，先賢的認知能力看來根本不比現今各族差，只是于器物上比今人落後。這醫經第一篇名《上古天真論》，九百餘字無一虛言，若稍作變通，甚至正與現今，或者說幾乎可以與任一世代、任一族類相應。

種種上古學問，可琢可磨之處甚多，他平日以錄鑄游逛“聞識廣下”這一功用，見各族好似常常以“學而不習之”、淺讀而不踐行的态度對它，便顯得這學問只是空談。可這終究是各族先賢的智慧，其內涵早已深入骨血，諸族自覺無用，實則處處在用。

還有一言，羊玳瑁念了幾遍，覺着這話寫的正是虛極宮各族：美其食，任其服，樂其俗，高下不相慕——宮中各族着實這般質樸。

闵鹹安眼珠微眯，心中有一股怨氣忍而不能發。她昨夜先被送到一軒轅族醫師處紮手指頭，後來睡在索思之屋中，到早辰被召來這鬼宮主居所，一路都叫索思之舉來提去。也不知這年歲小的九頭鳥甚麽毛病，明明可乘船，非不用，就要拿一澆花壺裝她。

落到屋檐上，從壺裏爬出來，看見羊玳瑁，嚎啕一聲：“我要吃燒鳥！”

羊玳瑁正合蓋書箱上的布，被她吼聲吓一跳，不知她這“燒鳥”和他以前吃的燒鳥壓根不是一物，憨憨道：“燒鳥是挺好吃的。”

“甚麽東西？山下有賣麽？”索思之一聽“好吃”二字，十八只耳朵便支愣起來。

“是一種灰叽叽的鳥，長好多個頭！”闵鹹安框定族類，又言明做法：“切做肉丁，串成小串，有的放蔥，有的醬腌，在火上燎烤……”

她還未說完，就見索思之右下一首發出吸溜聲響。

“……”果真禽獸！

羊玳瑁将鞍繩系好，扶着豬頭站起來，擡頭見索文之又乘船載兩人行來，心想：這應該就是明中玉和宗述了。他微微探身去打量她們，看出左側的是女子，生的不算豐腴，待船行近些，又見她唇角有兩顆牙尖兒，身後晃動着一根灰花的蓬毛長尾。

另一人在索文之右側，罩在檀色幕籬中，絲光沙羅垂至船中，沙羅極透，隐隐瞧出他面上有極重的黑紋。

闵鹹安本想好哥倆似的搭一搭羊玳瑁肩膀，奈何高下不足，長短有限，只能抓一把羊玳瑁的衣袖，“離譜吧，那個長尾巴的居然是王母。”她說：“這裏王母一族八千萬，有男有女，天帝之後八千萬，亦有男有女，鳳皇比雞多，龍族更是不知數，豬居然還長兩個頭！”

又後知後覺問道：“這豬咋拉屎呢？”

羊玳瑁聽她問話，一下回想起那日被宮主與太錦鉗着查看錄鑄的事，面上熱氣上湧，胡言亂語道：“沒見過，可能不拉！”

彌虛極現身門檐之上，打量他們幾眼，又去看行來的船，索文之一停，問他：“歸海比不周甚麽時候來？”

“她在上申等我們。”

“小鱗乘白虎，過雲海怎麽辦？”

羊玳瑁又去看船上兩人，那叫明中玉的王母之族眉眼低垂，穿着一身灰翠色的裙袍，襯得她竟有些此處女子少見的娴靜，眼珠直愣愣盯着水中，只有長尾偶爾擺幾下。而那幕籬中的男子，應當也正打量着他們，待索文之與彌虛極講完話，他微微點首，叫了一聲：“彌宮主。”

彌虛極看他片晌，問：“你的毒還沒除淨？”

“公孫醫師看過了……”他又搖頭，說：“給了我一些塗藥，讓我先用着。”

宗述親父音容極佳，生的孩子自然不差，只是隔着幕籬都能瞧見他面上黑紋……羊玳瑁心中不解，為人父母何至于如此狠毒？

索文之又将一物抛向闵鹹安。

“阿弄為你添了陣法，可判別與你體質相沖之物。”她說：“不過你最好還是學一學小鱗，謹慎少食，免得受害。”這女子生的雖小，食量卻不小，總像只無毛耗子似的悉悉索索，那沒甚麽味兒的谷餅都能吃兩三個。

闵鹹安差點被砸個跟頭，氣呼呼将東西系到身前。那是一塊錄鑄，比羊玳瑁的燭龍錄鑄大，與宮主、索思之他們用的有些像，都是金玉相嵌。偏偏她又細弱，佩這麽大的錄鑄好滑稽，就像身前挂了個大食盤。

“哼，使的勁再大些我就死了！”闵鹹安翻白眼道：“你好粗魯！”

“待會兒還有更粗魯的。”索文之道：“你倆敢拐着宗述去丹桂，等着挨揍吧！”

“我這麽大點兒的也挨揍？”

“她誰都揍。”

上申山下。

歸海比不周耷着眼皮，嘴裏慢慢嚼着一根細長的魚籽兒千子。她每嚼幾口全身便漫出騰騰霧氣，那霧好似有靈智，與身上的金絲白袍膠着不散。

“走多遠了？”她自言自語，沒人應聲，只有一馬身人面、背生雙翼的怪族舉着她在林中行走，衣袍被震的散開也不管，又從空處一拈，拈出一根千子細嚼起來。

鄰近上申雲海，她一掌呼在這憨怪臉上，教它停下，躍落回地面，下身流穗長裙紛飛，金光閃閃。她将吃剩的半根千子塞進孰湖嘴裏，在它胸前行了個陣法，然後一拳擊飛。

“不好受。”她輕語道，又在近處尋了根高樹杈，飛身搭上去，以肘支頭，養起神來。不過片晌，又把眼皮子撐開，雲海中隐隐有人聲傳出。

“錦哥，雲好涼！”那聲說：“吃着也不像棉花呢！”

“個小猴崽子！閉上你的嘴！”悅耳又暴躁的話音傳來：“家裏的正經東西你吃那麽兩口！跑來吃這髒東西！你知不知道這雲裏……”

他好像說不下去了，沉寂頃刻，又一女聲道：“師父，待會兒出去給阿鱗洗洗嘴吧，雲裏可能有龍族洩物……”

兩道幹嘔聲齊齊響起，随之隐隐傳來另一女子捂嘴怒吼：“法克！”

不一會兒，雲海中沖出幾族，其中兩女兩男乘錄鑄壁盤，另有兩位異族鳳鳥爪下以粗繩提着只白并封。并封背上置着棚與鞍子，一落地，那鞍子上的小人族飛快爬下來，彎着腰狂噗口水。

除了羊玳瑁是背身，其他幾族皆瞧見不遠處一極細弱的高樹杈上躺着個人，好像剛冒綠芽的枝上套了個白布襪，顯眼極了。這人也瞧見他們，便起身從樹枝上飛落。

闵鹹安盯瞧片晌，使勁眨眼又拍了拍腦門，心中不住驚嘆：她沒出現幻覺吧？這是仙女吧？簡直和小時候看的動畫一模一樣！神仙女子從枝頭飛落，飄然如仙，雲霧缭身，白金衣袍在日頭下光閃閃……只是……這仙女咋長兩顆大虎牙呢？還穿的像情趣內衣！好大一只啊，面色不佳呢，是不是要砸下來了……法克！真的要砸下來了啊啊啊啊啊！

“阿玉！！”

她尖叫聲剛落，便見這女子落地嘭嘭兩杵子将明中玉鑿進土裏，眼皮子沒來的及眨的功夫阿玉便只剩個腦瓜尖兒了！

“阿玉！”闵鹹安慘叫：“你死了？！”

那女子怪笑一聲，彎身薅着明中玉頭發腦殼将人提起，抖落她身上土粒兒，打量幾眼，吐出四個字：“色心不改。”又說：“還有一個。”

小小人族打個激靈，反應過來這“仙女”是誰，于是心中顫抖朝後踱步，歸海比不周一眼朝她盯去，提着鼻血嘩嘩往下流、但仍活着的明中玉走近幾步。

闵鹹安不敢動了。

羊玳瑁剛剛也聽見轟響，只是宮主與太錦按着他潄嘴，一點也不被這響聲驚動，還擋着讓他看不着。

“龍族洩物多沉下，不在雲中，你不用介懷。”彌虛極道。

羊玳瑁邊潄嘴邊點頭，潄完問：“明中玉怎麽了？”又從行李裏翻出兩塊糖。

歸海比不周正打量闵鹹安，目光上下一掂，說她：“心有淫念。”這話教羊玳瑁聽進耳朵裏，臉一下紅了！誰心有淫念？怎麽就心有淫念？剛一見面怎麽就說人心有淫念？！

于是他憤憤從宮主身旁繞過去，又頭頂冒煙兒從另一頭繞回來。

“這人穿的甚麽衣裳……”他尴尬極了，雖說該遮的地方都遮了，怎麽就那麽怪呢！

太錦和思之在一旁爆笑出聲，羊玳瑁恨不得以腳扣地，只覺着此事恐怕要與被宮主查錄鑄那事并列，成為他回憶起來就想鑽地的陰影……

彌虛極對歸海比不周說：“把你衣裳系好。”

歸海比不周似這時才察覺自己外袍開了，低頭看一眼，先沒管，又沖明中玉擡起另一只手。這一路上明中玉始終愣不登的，大約以為歸海比不周還要揍她，終于有了點兒反應，縮了縮脖子。

“奉芒長姨……”宗述突然出聲道。

歸海比不周看他一眼，只是擡手擦擦明中玉臉上鼻血，見擦不淨又糊了她滿臉，便把手上沾的血都擦到明中玉衣襟前。“人族之子。”她說，自不是指闵鹹安，而是剛剛那繞跑一圈的小公子。又将明中玉往地上一撂，擦淨了血的手系上一顆衣扣，袍子便自行合攏，現出一條金紋帶圍在腰間。

闵鹹安見她态度和緩，連忙道：“我也是子！神女！我也是子！”

歸海比不周看過去，說：“你比他老。”她捋了兩下頭發，手中現出一發繩，将長發一紮，微微擡眼道：“難不成你們族中有一種老子？”

這坨比思之還巨大的女子十分貌美，她好似生有一種雜糅美感，凜然且妩媚、威嚴亦恣肆，又看似不經意、實則不消停的發散着女子魅力，不過擡眼捋發間，猶如實在的風情便從她身上漫溢出來。

刺的明中玉幾乎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