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易傳
易傳
彌虛極到阿弄住處時,阿景正在梯亭中教授小條族中學問,小條總走神去瞄院裏,宮主一歸與,各屋就會被水覆至門坎,魚蝦在水中悠游自在,若是大意的愣神兒,就會被選做碗中湯羹,鮮靈兒的很,于是公孫條每日心中都盼着它們多多大意。
“黎媗走了?”阿景瞅見彌虛極,便問。
彌虛極點頭,“阿鱗呢?”
“在小條屋裏睡着呢,你上去吧。”
見小條盯着自己,彌虛極拍拍她的腦袋,上樓去了。
羊玳瑁果然睡着了。他這幾日學的用功,興致上來了也不好好睡覺,彌虛極收好他的紙筆,見他睡的沉,便将人抱下樓。阿景從廚下出來,将一個紙袋放進二不休側邊的小屜裏。“油麻脆,他愛吃。”說罷見彌虛極出來,又輕聲道:“鱗鱗天天跟個小大人兒似的。”
“他本來就是大人。”彌虛極說,不過他也是勉強記得這話,人族生的結實,羊玳瑁比之長短不及女子腰腹、男子肋下,又極窄,整日憨頭憨腦,講話雖有些大模大樣,仍實難将他全然視作成年之族。
快回到住處時,羊玳瑁醒了,他睜眼,見自己卧在彌虛極懷中,目光漸漸漫上去,先瞧見下颌,又瞧見黑秋秋的嘴巴,彌虛極微微低頭,豎目中黑瞳好似朝他瞥了瞥,迷糊怔愣間,彌虛極已将他放到坐席上。
“今日和小條盤算了甚麽?”彌虛極問他:“都盯着我瞧。”
羊玳瑁回了神,說:“小條問我你長沒長眼毛。”他仔細回想着,那日太錦啄宮主眼皮,好似确有一圈暗紅的小茬。“她說你眼毛能砸死人!”
彌虛極笑了兩聲,“若是我原本身軀,眼毛不見得能砸死人。”他說:“倒是可以做袍子。”又将袖子拂到羊玳瑁頭頂,将他蒙住,問:“砸死你了麽?”
羊玳瑁一把将袖子拽下來,攥到手裏仔細看,十分驚奇的問他:“這是你眼毛做的?!”
彌虛極點頭,說:“給你也做一身。”
“我穿這顏色不好看。”
“那給你做寝衣。”
彌虛極一定要用眼毛布料給羊玳瑁做寝衣。他盤坐于下二層一地席上穿引針線,不知從何處掏出布料一展,那布料暗紅又有些光亮,如漣漪般落地散開。羊玳瑁在一旁瞧着新鮮,時不時站起身配合他量量寬窄。
索文之從外頭回來,在宮主屋外喊了一聲:“虛極。”
一層只有三分二青磚地,索文之一落進屋中,便看見下層的彌虛極在給羊玳瑁量腹圍,“你給他做衣裳?”她詫異問道。
“寝衣。”
真奇了!索文之暗想,這行徑別的男子做來正常,落到他身上好生詭異!不過她平日不琢磨衣衫好賴,到他們近處,見布料搭在羊玳瑁身上,随口說道:“還成。”又回想羊玳瑁的衣着,補了句:“我那日見他穿一件黃琮色的衣裳,倒襯的臉挺亮堂。”
羊玳瑁聽她說這眼毛布料還成,心中一下不得勁起來,甚麽還成!用得着你說成不成,這可是宮主的眼毛,你不識貨還要妄言甚麽還成!
“黎媗找你幹甚麽?”索文之問。
“要送她女侄過來。”
她沉吟片晌,言:“還是少與她牽扯為妙。”
“宮中事務繁冗,我自然推拒了。”說罷,他點着未成型的衣衫胸口,和羊玳瑁講:“這裏繡個白虎。”
索文之打量他們,心中盤算些甚麽,沒出聲,去尋茶水喝。
“宮主,黎媗想和你結親麽?”羊玳瑁問,黎媗以前好像在太錦他們之前做過宮主的學生,只是她母父後來又尋了別的師父帶她。
“她四處送禮表情意,不知想和多少人結親。”索文之又朝他們轉過身道:“被她迷住的男子可不少,宗行舜都為她發了瘋,把自己兒子都害了!”
“難怪!”羊玳瑁道:“我前幾年在錄鑄裏看着的,說宗述和兩個女子私奔……”宗行舜是坤輿最有名的男子講師,宗述是他的獨子,原與現任西勝宮宮主之女歸海比不周訂了親事,卻和別的女子跑了,還是兩個!羊玳瑁那時被小條教着如何使錄鑄,對這事兒印象很深。
“你要是自己碰上黎媗,少理她。”索文之道:“她對虛極真有幾分情意,和虛極親近的她都有些嫉恨,天底下少有她這麽小心眼的女子。”
“知道了。”羊玳瑁說:“不過小心眼與是男是女應當沒甚麽必然因果。”
索文之轉頭看他,片晌,九首一點,“在理。”又心想他果真如錦容他們所言,愛演小大人兒,若他不是個男娃,自己定忍不住動爪抓捏一番。
已近亥時,羊玳瑁有些困乏,便被彌虛極攆去睡覺,經過索文之時,看她似乎在尋摸茶水,就去櫃裏翻找茶葉給她沏了一壺。茶盞被無形之力送至那九首之中,羊玳瑁想起這幾日索文之對他的種種照料,忽然說道:“我覺着你比黎媗好。”
索文之剛進嘴的茶全噴了!
“睡你的覺去!”年歲不大一天瞎琢磨甚麽!
羊玳瑁躲過她假意呼過來的翅羽,邊上樓邊忍不住暗暗發笑。
待人上了樓,不再有甚麽悉索聲響,索文之又低聲和彌虛極談了些宮中事務。九鳳一族,講話都是幾張嘴輪番出聲,講完正事,文之猶豫幾息,更壓低嗓子道:“虛極,我聽錦容說他壽數不長。”她九首皆皺了皺眉,“你現下沉迷養他,若将來……”
彌虛極眼珠子上移。
“……”索文之心中一震,即刻轉移話茬道:“額……那甚麽、今日黎媗好像将小鱗惹生氣了。”
又飲盡茶水,去瞄彌虛極神色,見那眼仁兒落回原處,心道:好懸好懸,自己差點戳中個大雷!竟叫這龍眼前的賢惠模樣兒唬住,忘了他是個鼻息都能将山頭噴稀碎的大紅胖子!
世間有這一樣奇理,即“不經念叨”,若這幾日你念叨了她,過幾日就來了她。無論是格物學士還是形而上學士,都琢磨不通這事兒有何道理。
闵鹹安被束着手立在船上,行進中,忽望見遠處水中院牆上有一人二鳳,打量片晌,冷笑一聲,心道:好啊,真是同人不同命!她來到此處幾番死裏逃生、又被逼至那陰暗荒涼之地,那邊兒那個卻從頭至腳皆是一副純真模樣,正被兩只異族鳳鳥以呵護之姿哄着騎豬。
法克!還是雙頭豬!
船未行近,一赤紅人身現出落于水上,似朝她們這邊看了一眼,又轉頭去和那幾個與雙頭豬玩的正歡的憨包子講話,旁邊船只都快叫他們撞翻了。
“思之,錦容。”彌虛極道。
見彌虛極出來,二鳳漸漸斂下玩鬧神色,邀功般說:“師父你瞧,我們給阿鱗紮了個床屋,人族不好幕天席地,游學時他就睡這裏邊兒。”
白虎身上被綁了個石英色小閣,即與它粉白皮毛相配,又與裏頭栗色暖團、被褥相襯。它身上被置了東西,興奮極了,在水中竄進竄出,棚裏的東西卻紋絲未動,也沒沾濕。
“內置了甚麽陣法?”彌虛極拷問道。
思之與太錦先後說來,羊玳瑁聽得不甚明白,甚麽金火象力、坤巽複蠱……如此這般組合,幾重排列,使這小棚用處多多。
索文之正載着從丹桂私入坤與的小“客”前往彌虛極住處,見他現身拷問起思之和太錦,且無視了自己,便将船速漸緩,停在可聽見彌虛極講話、卻又不驚擾他們的地方。
“那可是你同族?”她低聲問被縛在一旁的小小女子,見她點頭,面上還有些不甚在意答道:“可能吧。”
“你倆這幾日盡圍着阿鱗打轉,可将自己的日用都備好了?”彌虛極問。
二鳳乖訓道:“都備好了。”卻暗忖明明師父圍着阿鱗打轉更多,不是用眼毛圍他就是用頭發絲兒圍他,怎地還污蔑起他倆來了!
彌虛極點頭,說道:“只是還有一樣東西,我現下要指定你們備着。”
他這般說,思之與太錦便各自回船,将錄鑄置于案幾上,準備錄記師父講學。
索文之輕聲一笑,“你今日可撿了個大便宜。”她說,“若不是當初應下這随他死生出入的職司,他斷不會收我那傻妹子做學生。”
“不就是抓我們這些偷渡的麽。”闵鹹安道:“至于出生入死這麽嚴重!”這些奇頭怪腦的家夥已是此處最強盛的族類了!哪裏用得着他們出生入死,我才是死了又死!活又半死!闵鹹安腹诽道。
索文之見她面上不屑,九首各自一笑,未多言。只是忽想到剛剛錦容并無異色的與那并封玩耍,心中又泛起些疼惜。
彌虛極将自己錄鑄浮于掌上,那是一塊連合錄鑄,黑金紅玉相嵌,以上古太極圖為模築制。
他将一手背于身後,錄鑄浮空,另一手調出光象點觸,以這光象為背景,由下至上現出更深顏色的并列二橫,共六行。
“我指定你們備的是一種心境。”他沉沉道:“一種有容乃大、求真問切之心境。”
闵鹹安神色一正,索文之打量她,以為她被彌虛極震住了,九首又各自一笑。
闵鹹安确實被震住了,只是心中所想與索文之相去甚遠,她激動非常,只能瘋狂暗喊:男人!男人!法克,竟然是個男人!
她已叫此處男子折磨的忘了男人甚麽樣兒,尤其是那個宗述,嬌的像貓崽子一樣!偏偏還有個舔狗護着,氣死她也!這男子臉雖生的像鬼,聲音也不怎麽好聽,身材卻不錯,然而麻惹法克!這處人族生的都太大只了,只能觀賞不能玩弄!我……
索文之見這女子被縛的雙手忽然擡起,對天握拳,又顫顫将兩根中指豎起。
“你做甚麽?”她不解問道。
“謝老天,把我送到這個鳥能生蛋的地方。”
索文之卻聽出她言外之意,笑說:“你果然與小鱗來自同一處。”又問:“你們那兒鳥不能生蛋麽?”怎麽沒聽小鱗提過這事兒。
闵鹹安卻認真搖頭,“我們那兒鳥确實不能和人生蛋。”她說,又以手掌抻開比劃一下:“因為鳥只有這麽大。”
索文之心中不知怎地蹦出一詞:好迷。這甚麽怪詞,與她現下狀态好似很貼合啊,她為何想到這一詞呢,是因為她身旁有一位不知所謂、胡言亂語、神經兮兮的女人族麽?
禽族多大都不能與人族生蛋啊蠢材!一點都不如小鱗讨喜!
不知是不是她二位小動作小心思太多,怕幾個小崽聽着了分心,彌虛極暗中擲了個阻陣過來。
“最怕空氣忽然安靜。”闵鹹安下意識哼哼,咋突然這麽靜了?
索文之一首咬牙,猶豫着運了運自身擅通之象力,于此陣中通了聽覺,說:“我今日為你與宮主對抗一回。”
闵鹹安大驚,難道忽然安靜是因那宮主要暗殺她?
“豎起你這耳朵好好聽聽。”索文之道:“免得此生都以這副蠢材之相度過!”
“卦,本用于貞占。”彌虛極正慢慢道:“也有指引身心所向之用。”
“《周易》原只為古周時王族所有,其中內涵好似與現今坤與境況大大相異。”
“然周易二字,重在易,易有通變之意。”
“文王演周易後半千年,有聖人苦讀《周易》至韋編三絕,又有各賢者與聖人共作《易傳》,此籍将《周易》與當時坤與境況相聯、與先賢心境相合,放到現今……”彌虛極有些品味、又有些嘆息道:“其中所言,放到現今也甚妙……”
“……現今,于《周易》,各家有各言,皆有精彩之處。”他說:“我在游學中所講乃師承一派,你們切記,不可将我所言易理奉若圭臬,完全禁棄他族對《易傳》的領會。”
“若有些觀來實在牽強,你們也要明思慎辨。”
闵鹹安被縛雙手鼓起掌來。
彌虛極好似随意擡手捋了捋發,闵鹹安發現自己不能動了——法克!鬼宮主搞鬼!自己哪裏得罪他了?!
“卦,即是貞占,自是算未來,于是由下至上而繪,也由下至上而解。”彌虛極指着最低處并列雙橫道:“此為第一爻,依次上數,雙短橫為陰爻,一長橫為陽爻,陰爻稱六,陽爻稱九,乾卦無陰爻,坤卦無陽爻,留待日後再講。”
“先賢為釋《周易》,所作《易傳》中含有《彖傳》上下二部,《象傳》上下二部,《系辭傳》上下二部,又有《文言傳》,《說卦傳》,《序卦傳》和《雜卦傳》,共稱‘十翼’。”
“《彖》為每卦做總述。”
“《象》中每章含有兩段,首段稱大象,言該卦卦辭,小象言每爻爻辭。”
“《文言》僅述乾坤兩卦。”
“《說卦》言各卦象征之物。”
“《序卦》講明六十四卦因何如此排序。”
“《雜卦》為各卦之間幹系。”
“《系辭》集六十四卦之大成。”
“善為易者不占,此言有其義理所在,我自認非善為易者,也不敢學占,游學便只講《周易》《易傳》之義理,無占術。”他未指明,便道:“六爻皆陰,此為坤卦。”
“含弘光大,品物鹹亨。”他述了一句,羊玳瑁不懂,卻覺出他極喜愛這八個字。
“望你們能如大地承載萬物一般,去容納、體會今後你們所聽、所見的一切學問。”
“至于坤卦各爻妙處,游學中自會為你們講明。”他收起錄鑄,說道:“你們要記住我今日所講,且踐行。”
一人二鳳皆舒長氣。聽講時認真,便大氣都忘了喘,羊玳瑁也未覺得宮主講多久,卻肩頸微僵,于是轉了轉脖子,餘光瞥見不遠處似有人影。轉過頭去,看見文之姐和她旁邊的小人兒,眼珠子唰一亮,他蹭的站起身來,結果站的太急,人差點仰個跟頭。
彌虛極落到他船上,在後頭一扶,道:“當心。”
“嗯!”羊玳瑁應聲,直身後立馬興奮大喊:“文之姐姐,你們過來呀!”
索文之九首各色無奈,宮主未撤阻陣,她動不了。
太錦和思之也瞧見她們,好奇的打量起來。文之姐旁邊那小人兒衣衫破爛灰頭土臉,頭發好似窩巢,太錦細細看着她,心中頗為疑惑,師父有沒有傳錯話啊,這能叫在坤與混的“風生水起”?
“文之姐姐!”羊玳瑁又喊一聲。
這下船能動了。
大約是羊玳瑁那眼珠子實在太亮,闵鹹安人仍不能動,心中卻腹诽:好卑劣!個大小夥子賣甚麽萌!随即也眼中锃亮,回視道:快來姐姐懷裏,我要瘋狂戳你的腮幫子!
彌虛極瞧出羊玳瑁雀躍的很,好似比他以往都高興的多。又擡頭去看那似乎比羊玳瑁還窄小的人族女子,她兩粒眼仁兒正散發異樣光芒,仿若……
“圖謀不軌。”他聲音不大不小的沉吟一句。
太錦和思之聽着打了個哆嗦,下意識對看。随後又見彌虛極擡手一招,索文之和船和狗、呃……不不不,是和人一齊湧到他們跟前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