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陣法
陣法
待阿弄從地下驿場回來,進屋看到太錦他們,一颔首,便對羊玳瑁說:“跟我來。”她游晃上樓,羊玳瑁心中猶豫,看向太錦。
“去吧。“太錦點首,說:“阿弄平日寡言少語,你有事直問,不必怕她。”
羊玳瑁便跟上去了。到三樓,一開門,見屋內擺放着各種玉質儀器,阿弄游晃到一個下四方上圓盤的儀器旁,瞳孔陡然光亮如綠璧,以一種無形之力點觸圓盤,頭微撇了一下,說:“坐這兒。”又問:“哪只手不常用?”
“左手。”
“手指放那個洞裏,會痛一下。”
羊玳瑁将食指放進一圓形孔洞,心中有一點緊張,看着阿弄在那圓盤上操作陣法,不知“痛”那一下何時到來。正胡思亂想間,一尖銳之物從裏面探出,嗖的紮了他一下,倒不太痛。
“手放下吧。”阿弄說:“錄鑄拿來。”
一陣靜默,屋內僅有儀器運轉之聲,羊玳瑁盯着那圓盤,見上面不斷顯現着各樣動植液礦,阿弄将錄鑄嵌在一處凹槽,調試錄鑄中所含陣法,不一會兒,儀器運轉停止,錄鑄一蹦。
“好了。”她說:“錄鑄戴好,不要弄丢了,羲和宿內遇上甚麽不能吃用的,它都識別的出。”
“西河秀內是啥?”
阿弄看他一眼,羊玳瑁不知自己是不是說錯了甚麽話,心中又緊張起來。過了片晌,阿弄才說:“坤與所在的星宿,叫羲和宿。”又問他:“星宿是甚麽你知道嗎?”
羊玳瑁搖頭。
阿弄想了想,道:“一些星合聚在一處,依次圍着一顆發散光熱的巨星環繞運行,這便是一個星宿。坤與等星合都繞着羲和轉,就是白日天上那顆锃亮锃亮的大球。”
羊玳瑁認真琢磨阿弄的話,回想先生講過的知識,套用過來,問道:“咱們坤與可是羲和第三個星合?”
“正是。”阿弄瞧他微眯雙眼,好似仍有困惑,便說:“你還小,也不必太費心想這些,以後進了學堂自會學到。”
“可是我只能活幾十年。”羊玳瑁說:“恐怕甚麽都沒學通就死啦。”
阿弄眼中碧光熄去,将羊玳瑁帶回樓下。“上下求索不在壽數幾何。”她溫和低斂,游晃蛇軀倒真有幾分叫人心中安定的醫者之姿,說道:“便只活一個朝夕,只琢磨出一樣道理,也可死而無憾了。”
羊玳瑁想不通這話有甚麽妙處,他現下心中堆積各樣叫人發懵的疑惑,只恨不得全得到解答,若只明白這其中一樣事便死了,那他大概要死不瞑目了……
到樓下,看到太錦,阿弄又問:“錦容,宮主将他安置在何處?”
“就住師父那,怎麽樣?他體質如何?”
“我測了與他體質相沖的吃食。”阿弄游至坐席上,說:“他對你我以象力所行陣法無感,雖也于他有用,但難保穩妥,日後修習各課業,恐怕也與象術無緣。不過內置陣法的器物他倒是能用,宮主将二不休供他驅使,心中必定對他體質明了。”
太錦點頭,說:“師父确實這般猜測。”
“只是,象術乃各族生存根基。”阿弄皺眉,說:“他若在虛極宮外,恐怕不好存活。心性難測,縱有律法約束、家學教養,仍有那不受教化之徒不要命似的戕害別族。”
“可不是!”太錦一跺爪,氣說道:“他在漆吳便差點叫人害了!那犯人的弟弟還有臉到他跟前撒潑!”又冷笑:“只是咱這小弟主意極正,不被那撒潑耍賴之人牽着鼻子走,将那人好一通罵!”
“哦?”阿弄眼中隐有笑意,朝羊玳瑁問道:“你這小鼻子小嘴的,還會罵人?”
“當然!”羊玳瑁重重點頭:“都快把他罵哭了!我又不是做壞事的,豈由他那點口舌是非左右我!來一個我就能罵一個,來十個我也能罵十個!”況且那人正正戳中他心中痛處,只恨不得……
“那若是來一千個、一萬個呢?”
羊玳瑁未答,太錦先急了,猛一扇羽翅,怒道:“将他們全做狗屎!”
羊玳瑁卻一本正經搖頭,辨說:“狗屎何辜!”
阿弄和索思之都大笑起來,男子中,太錦性格便是極剛直易躁的,想不到這不知來處的小小人族,竟比太錦還強硬幾分。
“你能這般開解自己,我便放心了。”阿弄說:“宮主歸與之前,你暫且不要獨自遠行,平日走動便叫二不休随身。”
離開阿弄家,索思之又将太錦與羊玳瑁送至師父住處。
“我陪他住幾日,師父屋內多古怪東西,我帶他熟悉熟悉,好叫他免受驚吓。”太錦說。
索思之笑道:“你就是想和他一起玩吧!不過羊小弟确實靈精可愛,阿弄都叫他逗笑了,還講了那麽多話。”
“是啊!”太錦鳳頭使力一點:“還是頭一次聽她說那麽多!”
正值坤與萬物生發之際,來訪的異合族類漸多,羊玳瑁自知甚麽本事都沒有,便不敢随意走動給大家添亂,二不休每日巡邏之時他便與小條呆在一處。
小條年幼,卻頗通錄鑄的用處,羊玳瑁想知曉甚麽是象術、甚麽是陣法,小條便從錄鑄中尋出一學博。
彩光族像浮于錄鑄之上,羊玳瑁和小條小眼瞪大眼。
“你問啊。”小條說。
“怎麽問?”羊玳瑁抓耳撓腮。
“用鼻孔問。”
“啊?”羊玳瑁便試着以鼻音出聲:“嗯嗯嗯嗯嗯?”
小條眼珠子一瞪。
那學博無甚反應,羊玳瑁暗想自己也沒學過以鼻發話,必然不标準,又加重鼻音一試:“嗯嗯嗯嗯?”
小條一下搭到羊玳瑁身上,面上表情微妙,眼中隐有淚水。
“你怎麽了?”
“我……”她好似忍着甚麽巨大苦楚,“你……我……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終忍不住發出大聲爆笑,落在坐席上一陣騰挪翻卷,邊笑邊喊:“你傻、你傻呀!”
羊玳瑁瞧她這樣,心知自己被她耍了,有點不好意思,又想到自己剛才那副蠢樣,也忍不住傻笑起來。
“我逗你玩呢!”笑勁過了,小條稚聲道:“你直接問她,用嘴問啊!甚麽都可以問她!”
羊玳瑁便問了甚麽是陣法,聽那學博敘敘道來:陣法,也作法陣,分陰陽兩用,陽陣乃各族以自身象力行施,由身而發。陰陣乃各族能者将精密陣法布于玉器之內,使他族也可運用,由器而發。五象為水、火、木、金、土,然水非水、火非火、木非木、金非金、土非土,五象并非五質,而是五種基于太極的自在之力……
羊玳瑁并未只聽一族見解,又從錄鑄中尋出四五個各族學博,皆這般說法,不由嘆息,自己與此處族類不同,根本使不出象力,那必然不能同他們一樣習得各樣神人法術了……不過宮主将他壽數換算,于此世間左不過四五十年,況且這世間還有許多別的趣事待他探尋,這神人法術,無緣便無緣吧……
羲飛桂走,辰歲相離,那虛極宮宮主叫繁事絆住了腳,已四年未歸。這日,羊玳瑁正在屋中一木枝下量自己身長高下,量完一嘆,自己竟已有七個月未長長短,“怕是長到頭了。”他無奈嘟囔。
屋外忽一陣各聲喧嘩,只聽太錦高聲問道:“又送來這麽多?!”
“聽聞彌宮主近日将返,我們大人心中關切,便遣我們多送些補益之品。”
“一不做!”太錦叫道:“叫小石蜃出來搬東西!”
太錦從上頭落進屋中,一幅不痛快的樣子說道:“師父早拒她千八百次,竟還如此纏着!”
羊玳瑁踏着二不休到他面前,見小石蜃細手細腳的上下出入,随口說道:“你何必這麽生氣,萬一以後宮主真與她結親呢。”
“不可能!”太錦篤定道:“師父極不喜愛她,別族看不出我可看得出!礙着以前的面子不撕破臉罷了!”太錦啄了啄自己身羽,氣說道:“她這兒頭送來的東西轉頭又送回她姐那去!她明知道!還折騰個甚麽勁兒!”
羊玳瑁看小石蜃一個接一個舉着各樣東西從外頭跳進水裏,又游到屋檐落進屋來。那補益之品搬了許久也沒搬淨,他便好奇上去看看,紅鯨正帶着一衆手下守在門邊,看他出來,後退兩步。
“數日不見,羊小弟……”她嘴角帶笑,那不是見他才有的笑,而是挂在面上、禮待別族的虛笑,“羊小弟是一點未變啊!”
羊玳瑁知她暗指自己長短,只是來到這世間幾年,能見着的十足人模人樣的華夏人族實屬不易,每次見她,心中親切,對她的各樣調侃也能咂摸出些親近意味。
羊玳瑁咧嘴一笑,也尋一樣補品搬起來,卻被紅鯨攔下:“你何須勞煩,叫它們搬就是了,不過是些器械,你還心疼不成?”
“我不心疼。”羊玳瑁說:“不過宮中有一小童,待會兒下學回來若是看見這些家夥被這麽折騰,恐怕要哇哇大哭了!”
紅鯨一笑,這一笑便不那麽虛了,她問:“你怎麽不去學堂?白白浪費這好年歲!”
紅鯨不知他僅餘四五十年壽數,羊玳瑁便模糊着說:“這樣挺好的,宮主待我極好,平日有空便來教我些學問。”
一不做有置分身的功用,即便彌虛極原身處在其他星洲,也可通過器陣置一分身過來。只是此世間萬事萬物皆要由陰陽學起,他近日正得了一本醫書,翻看前頭幾頁,其中所蘊含機理倒也叫他琢磨出一二,但腦中仍蒙蒙一片,總覺着哪處還未學明。學堂他是不願意去的,實在受不了別人總将他當童子對待,也不知這處族類都甚麽毛病,老是喜歡擺弄他,後來誰一碰他他就翻跟頭,叫他們毛都摸不着!
紅鯨笑嘆一聲,問他:“你比別族族子早慧,就甘心這麽閑晃蕩着?”又想到慧極易早夭,便覺着他這般無欲求也好。“不過,彌宮主确實待你不錯……”她打量羊玳瑁胸前佩的錄鑄,玩笑道:“若換作尋常男子,早将你這錄鑄碾稀碎了!”
羊玳瑁也憨笑兩聲,他後來才知,這燭龍錄鑄是以彌虛極幼年之像雕琢,宮主原身便如這錄鑄一般略略肥圓,似乎很不喜別族在他面前多提“斤兩”二字。只是羊玳瑁已佩着錄鑄同他見過幾回,若再藏,恐怕有些欲蓋彌彰,便不了了之。
“不過,尋常男子也沒你想的這樣小氣。”他說道:“大夥兒的心思都放在自己身上,誰有那閑功夫去看別族挂着甚麽東西來取笑自己!”
紅鯨眼珠一亮,點頭道:“在理!”她本想再誇一誇羊玳瑁比一般男子聰慧,可又忽然想到,她壓根也不熟識多少男子,如何得出羊玳瑁比一般男子聰慧這話來?便只說:“彌宮主真該好好教養你,即便你體質不好,也不該放任學業。”
羊玳瑁心知自己已是成年之人,紅鯨次次與他言談都歸于勸學,好似把他認作天資之子,羊玳瑁只能搖頭。待外頭的東西都搬淨了,紅鯨便沉聲支使手下列隊離去,太錦從屋中出來,站在羊玳瑁身旁,看着一行離去的女子,姿态透出些少有的沉靜。
只是那列隊女子中,有一人不時回頭朝他們看來,羊玳瑁細打量她幾眼,心中驚喜,高喊:“紅姐且慢!”
紅鯨一停,身後一衆女子也一同停下,羊玳瑁跳下二不休蹭的竄過去,抓着那頻頻回看之人,喜道:“大姐!”
那人也眼中驚喜,說:“你長、長高些了,我都沒敢認。”
紅鯨走過來,問他:“這是你親姐?”
羊玳瑁搖頭,又說:“于我有救命之恩,也和親姐無異了!”
紅鯨思量片刻,對那女子說:“許你半日假。”又笑,“你們姐弟好好聊聊。”那女子垂首謝過,跟在羊玳瑁身旁,随太錦走進一個小亭。
“錦哥,我初來此地,受了極重的傷,就是大姐一家救了我!”他們圍坐在小亭中,太錦遣小石蜃呈一盤茶果來。
“原來這就是你大姐,可算找着了。”太錦抻脖去銜盤裏的小果,那女子便忍不住看了看他,想必是頭一次親眼見鳳皇啄食。
“大姐,你、你現下怎麽樣?怎麽到擲暑宮去了?”
那女子淺嘆:“說來話長。”
太錦吞下小果,道:“你慢慢說。”他現下沒甚麽活計,師父歸與之前,有的是功夫聽別族的閑話。
宋莊打量他幾眼,覺着有些好笑,這鳳皇怎麽一點都不見外?看他全身隐有流光,精氣十足,真是位意氣風發的小鳳凰,不過,即便是小鳳凰至少也得兩三百歲,尋常人族,到這年歲就已頤養天年了!
“小鱗,你跑出村後我便四處尋你,多日尋你不到,我也一氣之下不回家去了!”宋莊說道。
“啊?那林小哥怎麽辦?”
她皺眉氣嘆一聲,說:“我走後,小林他娘見我不在,竟打算把他與那女子撮合過去!我真沒成想百來歲的人能做出這等沒深淺的事,只想着叫小林找個比我強的,都沒探探那是甚麽人就上去攀親!也不怕害了自己兒子!”
“後來呢?”太錦問道。
“後來我讓他和我一道走了算了!他母父面上是寵愛着他,實則一點都不叫他成長,見他拿得出手了便露出別的圖謀,竟指望着賣子求榮!”她壓了壓心中氣憤,暗想這詞用的有些誇大,但她們那心境也與此沒差多少!
太錦好奇道:“那他和你走了麽?”
宋莊點點頭,說:“我先到了昆侖,叫他最好也來謀一份差事,他家田莊多是姐兄打理,尚輪不着他,我想着無論女子男子,自身有本事才最重要……”
太錦點點鳳首。
“但他十分真性情,不擅長同僚間那種不太實在的交涉,我倆結親後,就叫他暫且在家。後來好了,我在擲暑宮謀得一職,日子過得算是穩妥……”
聽她如此說,羊玳瑁與太錦相視一眼,卻未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