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虛極宮
虛極宮
到了北海,日光已昏沉下去,羊玳瑁眼上蒙着一塊棕色目枕,蜷躺在坐席上睡的正熟。長車內只餘幾人,十分空落。
太錦從律安司吏員們的贈物中翻出一件童衫将羊玳瑁裹起來,一手提着他那包袱,一手将人抱下長車。臨近夕食,出了驿場,人便多起來,各商鋪吆喝聲不絕,将羊玳瑁吵醒了。
他上拽目枕,睜開眼,尚有些迷糊,只瞧見各街鋪透亮的窗上,映着一團橘紅日光,模模糊糊随他們動着。
“我家往西不到五裏有個湖。”他說:“小時候我娘抱着我去找我大哥,我們沿着湖邊走,日頭落在水裏,也和我們一起走。”
太錦靜靜聽他說着。
“後來我長大了,我娘抱不動我了。”羊玳瑁視線漸明,看清路上行人,有些面中只生一只眼,有些一臂一腿,小腿反卷,以手支地行走。明明這些人皆不像人、明明這街鋪繁華目生,但大約那日頭仍是同一個日頭,落在這世間的昏黃日光仍是那同一片日光,使他心中也生出些昏沉的思念。
“我是不是回不去了。”太錦知道他說了謊,他感覺到了。
太錦搖頭,說:“宙宇廣袤無邊,仍有許多星合我們尚未勘到。”
“嗯。”
出了城鎮,又是一片雲海,太錦用衣衫将羊玳瑁兜好,化身鳳鳥,銜着打結的衣袖飛往鐘山。
虛極宮築于三山環繞之中,各屋青灰磚瓦堆砌,高低錯落,此升彼伏,透出些內含數術關聯之美感。臨近日落,宮燈亮起,幽蘭暗光散布各處,猶如鬼火。
羊玳瑁從衣衫中探出頭來,只掃上一眼太錦便已落地。
“阿容!”
太錦一落入自己院中,便有一龐然巨鳥從別處跳進來,地面一陣顫動,将羊玳瑁颠了個大跟頭!他仰頭瞧去,饒是近些日子已見識過許多奇形異族,卻仍是被這大鳥的樣貌驚出一身涼汗——只見她頸上頂着九顆羽頭,三排三列緊緊相挨,顆顆人面,詭異至極,一講話九張面孔神色各不相同,還垂下頸朝羊玳瑁探來,吓的羊玳瑁手腳并用朝太錦身下爬去。太錦一羽将那怪鳥催遠,怒到:“你起開!要吓死他麽!變小些!”
太錦原身較羊玳瑁高出許多,他環繞羊玳瑁,仔細打量他,生怕他又被吓出個好歹。羊玳瑁不似以往那麽容易暈厥,卻仍心中發寒,挨着太錦不大敢動彈。他不敢再看那九頭巨鳥,只縮着垂首盯看太錦的爪子,坐地許久,那一身汗和心驚之感才漸漸散去。
索思之在旁費力化出個人形,卻嘴眼鼓鼻頭陷,又暗自琢磨好一會兒,才勉強将自己捯饬出個正經人樣。
“唉!”她嘆氣,“許久不做人,這人面我是最化不好的。”她走到太錦近旁,問:“阿容,這便是那找不着家的小人族?”不等太錦回答,又說:“這可如何安置?邁個門坎恐怕都得摔胳膊斷腿!”
她一手指向屋門,羊玳瑁便轉頭朝那兒看去,只見院中房屋有數根石柱支起,離地面約四五尺高,石柱之上又有高門坎,使他忘不見屋內何樣。再看四周,院牆也均由細密石柱支着,平留孔洞,不知是何故。
“師父憐惜你避水,這屋還是最淺的,別處門坎比你這兒還高,他翻都翻不出來……”
“你操甚麽心,師父自有盤算!”
太錦翹首,一個起落将羊玳瑁攜進屋裏。羊玳瑁心裏覺着有些怪,太錦講話和在外面不大一樣,也說不大清楚是哪裏不同,好似透着些嬌俏……咋這麽怪呢?他想不通,便撓撓頭,打量起這屋內。
一層擺置着幾個巢狀坐席,坐席旁挨着案幾,羊玳瑁瞧不出都是甚麽材質,似木枝又似石岩,有些光澤又有些暗啞。那案面同商鋪窗子一般透亮,只是其中隐有流光。地上、牆上零散生出些泥苔小丘,長出各種奇異花草,一層再無其他。
“你瞧,你這些花草我侍弄的好吧。”索思之從入門暗櫃拿出個大壺四處澆水,葭灰的裙袍沾濕了也不甚在意。她這身裙袍亦如太錦衣着層層疊下,羊玳瑁細看一會兒,覺着那不像布料,倒好似羽毛。
“用的着你侍弄!”太錦聲音從二層傳來,“我那光景掌事比你聰敏的多!”又聽他好似叫誰的名字:“紅鳥!”
他一叫完,屋內地面四牆頓時泛起陣陣光漪,不過一息又全散去。
索思之無奈道:“只是聰敏可不成,花草需要栽者的真情。”
太錦從二層落地,問她:“你吃飯沒有,我一會兒還得帶他去師父屋裏,你先去吃吧。”
“我叫阿弄幫我們留了飯食,咱們晚些過去吃飯,順帶給他驗血。”
羊玳瑁爬上坐席,剛坐好,便又聽見“驗血”二字,上回在文城,他手指頭被戳了個小口,現下還有個疤呢。
咋又要驗血?他正想問,太錦卻說:“先不急,看師父如何說。他與咱們體質不同,一個小針窟窿四五天都未好,要擱咱們身上,一會兒工夫便甚麽都沒了。”
“難怪你非得乘長車,我還以為你貪玩呢!”
“師父叫我速回,我哪敢那麽不知輕重,只是他不單傷處難好,也感應不到陣法,我載他時心裏不安,總怕陣法失效。”
索思之眉頭微皺:“竟會感應不到陣法……”她叫了聲:“紅鳥,把這壺擦洗幹淨。”
那暗櫃中悉悉索索,竟從裏面走出一只鳥人形器械,提走索思之手中大壺,走進另一屋去。不一會兒又身上沾着幾滴水漬出來,太錦從另一櫃中啄出幾團好似棉花的東西,放到壺中,那鳥人器械又将壺提到坐席旁,抓起羊玳瑁放進壺裏。
“走吧,去師父住處。”索思之捧起大壺,她人樣照尋常人族又大上許多,低頭瞧着裏面的羊玳瑁,心裏有些不可思議,她走了那麽多星合,還沒見過長的這麽不結實的活動之物。
“你瞅啥?”羊玳瑁坐在壺裏仰頭問她。
索思之卻被他吓一動彈,“我的爹!”她大叫:“還會說話!”
“你個傻缺!他當然會說話!”太錦氣的啄她。
一“人”一鳳攜一璧壺走在宮中,不時同相識之族互相招呼,每族瞧見太錦身旁的“人”,都要驚嘆一番:“太錦……這是思之麽?我都沒認出來!”
“是我啊!”思之答。
如此這般幾個來回,不過打個招呼的功夫,她們便沒時間多探問這壺裏怎麽有個小小人族,也使羊玳瑁免受不少驚吓。
臨近虛極宮宮主所居,地上漸漸浮出水來,羊玳瑁扒着壺壁往外瞅,聽着涓涓水聲,想不通宮中怎麽冒出這樣一大片淺水來,偶有幾族走在水中,好似也沒甚麽不适,四下草木蔥郁,也無病澇之色。
到了門前,太錦道一聲:“開。”門便開了。
——全是水。
羊玳瑁心中下意識蹦出三個字。
宮主居所,院牆八方,極廣,空無一物,只滿覆一湖靜水。院門開合,水又溢出些許。
“師父不在,我不便進去。”索思之站在水面說,水下似有陣法,叫人不墜進水裏。“就在這兒等你吧。”她說。
太錦抓起璧壺躍進水中,羊玳瑁朝外觸摸,被一股無形屏障阻擋,好在周身皆是棉團,使他不受颠簸。水中先是一片晦暗,下方隐有青幽光亮,又行幾息才看清那是一座房屋,空浮水中,房屋四周有各樣光亮活物,院牆上也蔓出許多奇枝。
至近處,巨門緊閉,銜環輔首乃豎目人面,有幾只怪形螺貝吸在門上,也有些幽光水草紮根門牆,魚草浮動間,時隐時現兩側題字,羊玳瑁仔細辨認,勉強拼湊出門側所寫——四方上下曰宇,往古來今曰宙。
太錦一個疾沖,擊散游魚,巨門開合間瞬入屋內。
“呼……”他長舒一口氣,抖落羽上水跡,說:“游水有些難熬,進來就好了。”
羊玳瑁爬出璧壺,緊挨着太錦心中惴惴,游水時間不長,他卻總覺着仿佛到了地底深處,屋中昏暗,散布着他看不懂的光亮,隐約能瞧出七面大窗,中間透光,四下是冰裂窗棂。太錦在一旁抛出錄鑄,片晌,流光環繞,傳出人言:“到了?”
羊玳瑁打了個寒戰。
那屋中央一處忽如太錦在自己住處喚“紅鳥”後發出陣陣光漣。地面中心緩緩升起一個法陣合盤,微微旋聲作響,好似使周邊扭曲一陣,随後現出一赤紅人身。
那人站在屋中央,一眼朝屋門看來,打量片刻,越過屋中堆疊各物,朝太錦他們走去。
羊玳瑁一把攥住太錦幾根毛羽,被瘆的極想後退躲藏,又生生忍住了。只見那人幽幽行來,渾身赤紅,發散暗光,一雙黑瞳豎目直直盯看着他們,他赤發飄散于半空,身上披着一件紅袍,行至羊玳瑁面前,帶着些陰滲濕氣的光亮指尖撥弄兩下羊玳瑁佩的紅錄鑄。
“羊玳瑁。”他說:“我途徑合羅,那裏确有一族羊身龜背,可惜不是你來處。”
一股極陰寒的冷氣從胸前散開,羊玳瑁全身發抖,哆嗦着問:“那、那我從哪兒來?”
彌虛極又打量他片晌,擡手招來一塊[王雩]琈玉,系到羊玳瑁胸前。“避寒。”他未答羊玳瑁的問題,走回屋中央,兩手圍繞法陣合盤,暗紅光氣掌中流轉,陡然四照,房屋一陣顫動,向上浮去。
屋外水中枝蔓紛紛折斷,緩緩下落,各水族西串東游,有些甚至落進屋來。這時羊玳瑁才發覺,原來這七方大窗竟都只有窗棂,并無那種透亮窗紙。
太錦銜起羊玳瑁,将他放到一團坐席上,問:“師父,他是哪個星合來的呢?若能到咱們坤與,沒道理咱們尋不到他那處呀!”
“極遠之地。”彌虛極說:“你我都到不了。”
羊玳瑁坐着瞧不見他,屋內漸亮,仰頭發現屋頂已浮出水面,正能看着暗藍的天空。索思之站在上頭,見羊玳瑁在坐席上坐着,笑呵呵正想擺手,一下落進屋裏。
她面色尴尬的抿嘴,乖訓道:“師父。”
彌虛極沖她點頭。
“宮中主司僅有我是男子,你便住我屋中,現下我不在坤與,你就當這是你自己家吧。”他屋中堆疊甚多,然亂中有序,雖在屋內,卻有種身處天地自然之感。只是屋內各物多從異合挖取,和羊玳瑁平日見的東西是不同的古怪。
羊玳瑁跳下坐席,扶着案幾道:“那我還有可能回去麽?”
彌虛極搖頭:“難。”
羊玳瑁沉默,心中竟說不出是甚麽滋味。父母兄長皆死了,自己也消失了,小姐又患癔症,她一人留在那世道……
“我……”他嗓中幹滞,動了動喉嚨,問:“我若死了,能回去嗎?”
“不能。”彌虛極又搖頭,說:“你來到此處乃極大的因緣,若再死,恐怕就真死了。”
羊玳瑁垂眼,道:“多謝……”
去阿弄住處的路上,太錦便有些心不在焉。師父言羊玳瑁僅五十載壽數,那豈不是他遣送犯人沒多少來回,這鬼靈精的小人兒便已暮年!唉,心中真不好受……
“錦哥,這裏尋常人族能長多大年歲?”
彌虛極屋內也有一光景掌事,被他分出一動一靜兩儀器,靜者名“一不做”,就是那法陣合盤,平日裏支使各樣器械照料屋院中各物。動者名“二不休”,現下正踩在羊玳瑁腳底,助他在宮中通行。二不休也呈合盤模樣,每醜時、辰時、未時、戌時于宮中巡邏一次,內置陣法以肅殺抗禦為主。
“若是尋常人族,壽數三百餘。有軒轅族人,最命短的也能活八百多歲,這一族善岐黃陣法,阿弄便是軒轅族人。”索思之答道。
太錦囑咐:“軒轅族人面蛇身,首尾相交,你見着了不要害怕。”又問他:“你還記得昨日百族吉彙中,那出展茈螺的攤主麽?”
“黑溜溜的那兩個?”
“正是。”太錦說:“她們乃壽族,若無重疾不遭禍事,便長生不死。”
“哇!”羊玳瑁感嘆:“難怪!”當初那攤主問他有沒有五百歲的壽數,若再遇上,便可告訴她自己五十歲都沒有嘞!
“唉。”太錦嘆氣,“師父要是讓你住我那就好了。”又想到剛剛師父質問他“修習之術可有精進?”“四萬陣法貫通幾何?”便不敢多求了。
到了阿弄住處,門坎确實比太錦那裏高些,沿階上去,索思之敲了敲門,門開一小縫,又唰的一下關上。
索思之失笑:“小條,是我。”
門又開,裏面人問:“思之姐姐?”一顆腦袋從低處探出來,打量他們,又看着了太錦,一下游晃出來,“錦容哥哥!”
“我娘去地下了,你們進來吧。”她長的不大,人面蛇身,果真首尾相連,穿着一件鴉雛色的小褂子,稀愣愣的長頭發四下披散,大眼睛好奇的瞅着羊玳瑁。
羊玳瑁也盯看着她,進屋時,聽見她在後邊說:“二不休,勞煩你啦!”
“小條,你阿父呢?”
“去山下逛夜市了。”小條說,又喊:“紅鳥!拿吃的出來!”
不一會兒,一只同太錦屋中一樣的鳥人器械從裏面走過來,端着飯食,放到案幾上。只是這“紅鳥”卻不紅,身上塗滿五彩顏色,它靜靜立在一旁,小條又說:“勞煩你啦!”還親了它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