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長車
長車
“身量小小,氣性大大。”醫師說:“也有妖氣侵體之故,又心內憋悶至極。”
太錦看羊玳瑁躺在床上,覺着他真可憐,替他掖了兩下被角,輕聲說:“我昨日見他罵的歡,還以為他将氣都撒出去了。”
繁慶卻搖頭,說:“哪個男子遇上這種事能不憋悶,他又小,我看他前幾日那麽歡實,就心知要後反勁兒。”
“非也。”醫師說:“他心思極重,不是近疾。”
“唉。”繁慶嘆息道:“在這待的不痛快吧。”又問太錦:“探查到他是哪兒來的了麽?”
太錦答:“虛極宮規整出的各族無一與他對應,只能待宮主回來了。”
“奇了。”繁慶說:“總不能是憑空蹦出來的……”
太錦搖頭不語,再多言便涉及虛極宮機要。他明了,羊玳瑁稱自己失憶未必是實言,大約是不便說明來處,只得待師傅來信商讨安置……只是師父此去穢宿,距坤與極遠,至少也要兩三年才能回來。
“勞煩。”那醫師将一方藥劑放到床頭小案上,說:“你們二位在,待會兒替他将這藥擦了,擦在胸口。”那藥罐中裝着半下粉色藥湯,醫師又思量片刻道:“我也不知管不管用,先擦一點,若無排異,便多給他擦吧。”
太錦心中更謹慎些,只開蓋放到羊玳瑁鼻下,給他嗅了一陣,不一會兒,人竟慢慢睜眼了。
“小羊!”繁慶一下湊到近前,“你醒了?身上可有哪處不适?”
羊玳瑁看着他黑漆漆的眼睛,慢慢說道:“沒有……”又吸了吸鼻子,覺着有股子味道甜香甜香的,問:“……這是哪呢?”
“醫館裏,你昨日暈倒了。”
羊玳瑁還有點迷迷糊糊,沒回話,又見旁邊還有另一人。“嗯?”羊玳瑁認出他來,便問:“咋?你将自己笑出病了?”羊玳瑁從未見過有人像他笑的那麽驚天動地,覺着他八成得了甚麽笑病,只是他剛問完,卻見那人又笑起來,還說:“你不認得我?”
羊玳瑁便又盯着他細打量片晌,見這人一頭流金長發,兩個白鎏金珠夾将鬓發後別,面上生有一雙赤金色的眼睛,潤的仿佛要從裏面流出水來,膚質雖淺淡卻不似人皮,鼻唇都生的秀致端正,身上的袍子好似由布料層層下至而成,亦如他發絲般溢着微光。
羊玳瑁搖頭,說:“認得你,你昨日在奉臺裏笑我。”
那人卻說:“你只知在奉臺裏笑的是我,卻不知在漆吳救你的是我?昨日我可又救了你一命!”
羊玳瑁一下起身,更仔細盯看他幾眼,又轉頭看向繁慶,見繁慶沖他颔首,便一下跪在塌上,嘭嘭磕了幾個響頭,大聲道:“恩人!我給您磕頭!”
太錦心中一個犯突,在羊玳瑁腦袋叩到塌上之前一步側跳躲開了,“受不起受不起!”他側扶起羊玳瑁下意識道,又說:“你這老下跪的毛病可不好。”
“恩人。”羊玳瑁被他半扶着,湊近了看他的眼睛,說:“你這模樣俊俏許多。”
太錦那赤金眼珠登的一下亮了,“是麽?”他高興着說:“我阿父還常常說我人樣生的不好……”
“怎會不好?我瞧着好,特別好!”羊玳瑁問:“只是你怎麽忽大忽小?”他比劃個大圈:“在山裏頭那麽大!”又比劃個小圈:“昨日又那麽小!你這是甚麽法術?”
太錦笑了又笑,也學他模樣比劃個小圈:“我們鳳族原身便這麽小。”又比了個大圈:“發威的時候便巨化,變好大好大,以震懾妖氣侵體之族。”
羊玳瑁一拍掌,“我想起來了!”他說,“你昨日還用那流光羽毛射我的頭!我也妖氣侵體了麽?”
“應是那幾名女子的妖氣被你沾染上了,并非你自身誘發。”太錦說:“下晚到了宮中,我再叫阿弄給你瞧瞧。”
“啊。”羊玳瑁聽他這樣說,反應片晌,又去看繁慶,問他:“我要走了麽?”
繁慶點頭:“今天走。”他坐到塌邊摸了摸羊玳瑁的頭,囑咐到:“到了虛極宮就跟在這位哥哥身邊,那裏尋常人族不多,神族也大多不以人樣做事,你又生的小,可千萬小心,別叫哪族一個沒瞧見,将你一腳踩扁到地裏去!”
“放心。”太錦說:“有我照看着呢。”
從醫館結了帳,二位鸾鳳攜羊玳瑁回到律安司,師父與太錦留話,叫他今日必将羊玳瑁帶回北海。這文城律安司中的女男吏員都對羊玳瑁極喜愛,贈了他許多零嘴兒用物要他帶走,羊玳瑁心想這一走定要思念他們的,便有些戚戚的提着包袱站在門口,也不說拜別的話,只道:“我走啦!”
那律安司長司揚手一揮:“不過半個時辰的路程,有功夫就回來玩。”
羊玳瑁驚嘆:“這麽近啊!”
繁慶捏了捏羊玳瑁臉頰,說:“到那兒不許胡亂給別族起稱呼。”
“我知道。”
太錦在院外化身,施力将羊玳瑁托到自己背上,拜別後立時起身飛去,羊玳瑁吓得死死抓住身下羽毛。“飛的這麽快!”他心想,人卻未被風刮的喘不上氣,只覺得和坐在地上也沒甚麽區別。“恩人!”他高聲問:“你施了甚麽法術?這風怎麽不刮我?”
太錦疑惑:“你感應不到?我落了一個護身陣法。”他飛的疾速卻聲音平穩,“按說一落我背上便會有一陣通體之感,你可有?”
羊玳瑁搖頭,又反應過來太錦應看不到,便說:“沒有,只覺得有點硌得慌。”
“那是你生的太軟了。”
過了兩處山間雲海,太錦怕将羊玳瑁硌壞了,正好看到一處長車驿場,便俯沖落地,化身人樣,将羊玳瑁提在手裏,似察覺這般提着讓人難受,又掐着肋下将他舉起來,叫他往東北方向瞧。
“你乘過長車麽?”
羊玳瑁呆呆搖頭。
太錦覺着他手感實在好玩,便一直舉着他走路說話:“咱們乘長車去,我也許久沒到那上面玩過了,不知同十幾年前一不一樣。”
羊玳瑁仍呆愣愣的,只點一下頭。太錦被他這模樣逗的發笑,不知怎地心中竟想将他團成一個團子,再置幾團棉花将他圍在榻中,他這般打算,便忍不住說:“到了虛極宮你暫且和我住一處吧,宮中十三部主司,只有師父是男子,總不好叫你住到師父那裏去。”
羊玳瑁還未及點頭,太錦已舉着他進了驿場,他目光一下被一只雪白巨鹿吸引過去,“哇!”他下意識掙紮落地:“大白鹿!”
那雪白巨鹿旁也站着一位雪白的人,發絲、肌膚、指甲皆白,聽到羊玳瑁嘆聲,便回頭看了他們一眼。驿場七八個出符堂口皆排長隊,各族攜幼子者衆多,大多都離那白鹿遠遠的。
太錦本也不想讓羊玳瑁靠近,但見他十分好奇,又有自己在旁,便由着羊玳瑁排到那女子身後。
他們一走近,那女子便拾緊兩圈手中的牽繩。羊玳瑁瞧着雪白的一人一鹿,只覺着自己從沒見過這麽美的事物,想同那女子說話又不好意思,只雙眼發光的打量着巨鹿,伸手虛虛撫着那白鹿的後腿。
“太錦哥,她們可是一族?那女子是這鹿變的麽?”他小聲問。
太錦搖頭,說:“這不是鹿,叫夫諸,怪族,還是兇怪一族,以後你若遇上不是人樣、不通言語,又沒有神人在旁的族類,可千萬不要靠近。”卻未說那女子是何族。
手中入了兩枚玉符,太錦便又将羊玳瑁舉起,一路舉到到長車上,他四下打量,見車中除了坐席變了花樣,其餘皆未變,仍是中間一案幾,環繞八個坐席,兩側過路。将羊玳瑁安置好後,太錦把玉符嵌進案幾下,揮了兩下手叫羊玳瑁回魂,自己卻忍不住先笑出來,“你這是甚麽毛病?怎麽老是呆住?”
羊玳瑁暗想,我不呆難道還要大笑麽?以往也沒經歷過叫人舉來提去這種事,心中為難,實在不知作何反應,要不我給他翻個跟頭?
“這符必須放進案中,少一人都不行。”跟頭沒翻成,太錦就打斷了他的胡亂思想,和他說:“以後若自己乘車,千萬不能把符弄丢了。”
那雪白女子坐在羊玳瑁旁邊的位置,打量他們幾眼,聽太錦講完話,便問:“這孩子多大年歲?”
“啊?”太錦一下被她問懵了,說:“他、他、今年二十五六歲吧。”
羊玳瑁猛起身道:“不是!我沒那麽大!我才十六!”也可能是十五……
太錦和那女子雙雙驚訝着“啊”了一聲,太錦嗖的湊近他,打量他道:“你才十六?!”
羊玳瑁一下捂住嘴,心想豈不是暴露自己沒失記憶了?
太錦卻早知他未必失憶,欲問些甚麽,又想到二人此刻不在虛極宮中,還是少談他來處為妙,便只說:“我見你思想伶俐,還以為你快成年了。”
羊玳瑁不敢多說,只搖頭,心想:在我們那處,我的确快成年了。
他還未乘過火車,但也瞧得出這長車應與火車有同樣的妙處,只是這長車顯然比火車大許多,只有一條軌道,又四下通透,天地盡可望見,不知是何力驅動,便問太錦:“這長車如何駛動?”
太錦想了想,說:“應是以震基等陣法驅動,我不研究這等通行器械,也不懂。”
那白民女子正舉杯飲茶,聽太錦說不懂,将茶碗放下,忍不住講:“這長車是以扣進桌下的水玉為源能,載幾人便使幾符,這水玉符中有許多細密陣法,陣法內陰陽二爻以進制之式流轉太極之力,便可驅動長車。”
羊玳瑁與太錦一個搖頭一個點頭。
羊玳瑁道:“聽不懂。”
“倒是如此。”太錦說,不過這女子後半所言是築器通識,她這般說倒也沒毛病。
一路上,羊玳瑁瞧見哪處不懂,那白民女子便一一為他講明,這女子生的極美,講起話來語态行徑卻叫羊玳瑁想起自己大哥來,但也并非全然楊剛粗糙,倒給人一種剛柔并濟之感,端莊大方,不覺違和。
不知過了幾處山間雲海,羊玳瑁瞧着外面又是流雲,若不是這長車每驿一停,他都要以為他們在原地打轉了,便問那女子:“這雲怎麽好像從地裏長出來?”
這回換那女子一愣,道:“雲,自然是從地裏長出來。”她又看太錦,說:“這應當是你的長處,你見過的星合多,雲基本是從地中生出來的吧。”她早瞄見太錦腕處一圈赤紅紋印,正是虛極宮宮徽。
太錦點頭,說:“也不算長處,略通,各星合中,雲在天地間相銜,難說到底哪處是源頭,非要論的話,地中之水可能才是源。”
羊玳瑁如放挺鲫魚般仰躺到坐席上,心中好似對此世間怪異之處麻木了,可又想高喊一聲:這到底是個啥地方呢?!
“怎會由地中而生呢?”他問:“這裏是個大圓球麽?別的星合是個大圓球麽?”
“額……怎麽講,遠遠打量倒是都圓,但若仔細測量,便不太圓。”太錦說:“星合地中于宙宇中抓取各物,聚合成形,各物圍繞地中,相聚離散,漸漸成了山海、雲海、水海,各山以雲海相隔,坤與諸族多生于山水之中。”
“那有生于雲中的麽?”
白民女子道:“有龍族生于雲海。每山以長車十二軌相通,修築軌道,皆得避開龍族栖息之所。”
“真有龍呀!”羊玳瑁暗嘆,又想,鳳皇都有了,龍又差甚麽不能有?況且這鳳皇還正坐他旁邊,人模人樣的舉着碗喝糖水呢!
夫諸坐卧在白民女子身旁,或許是見它安靜無害,也有孩童不時走過來打量,羊玳瑁瞧着這些玩鬧到一處的小孩,有個胸前生個大洞,正叫一個生了三只眼、一只手的小孩在他那大洞中滑一座小塔,那小塔還能在空中飛翔,一飛起便引得一只全身黑毛的犬戎族幼子蹦跳着追趕。
從坐席上翻個身,羊玳瑁側蜷,看到太錦腰間配的錄鑄,圓白一塊,白中透金,雕着些暗紋。他正想湊近點瞧瞧,那錄鑄忽一陣流光環繞,連震顫三下,顯出一紅紋豎目的人面來。
太錦将錄鑄攥到手中,打量一眼,立馬正襟危坐,應下連系,講話中透出些乖訓道:“師父。”
“還沒回宮中?”
此聲一出,車內霎時襲來一股陰瘆之氣,圍坐幾人皆打了個寒戰。
“還沒。”太錦看羊玳瑁一眼,“他體質弱,乘長車穩妥些。”
“車中怎會有夫諸?”
幾族相觑,羊玳瑁湊到那錄鑄旁上下打量,也沒見其中冒出甚麽眼珠子,裏頭那人怎知這裏有夫諸?
“是已教養好的夫諸,有它主人牽着。”
羊玳瑁立馬把落在地上的多餘粗繩拾起,舉到那錄鑄旁,想叫那人看看這繩子多粗。太錦卻瞧着他無聲發笑,擺了兩下手讓他不要作怪。
“我酉時前後到逐木,可與你們連系,到時你将他帶去我屋中。”語畢,環繞錄鑄的流光便熄了。
車內靜了片晌,有人族悄悄呼出一口長氣。羊玳瑁心裏好奇,不知這虛極宮宮主是哪一族類,講話如此瘆人,難道是嗓子壞了?怎地不治治,那聲音實在叫人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