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定學
定學
自那日與宋莊阿姐談完,羊玳瑁便有些心神不靜,他雖也胡亂想過宮主與那擲暑宮魃族結親,卻深知宮主現下意在職司、無心情愛,前些日子還叮囑過他們少與擲暑宮走動,免惹是非。
“唉!”他又一嘆氣。往前兩年,他每日只知扯閑玩樂,近一年多不知怎地,常常心焦起來,宮主尋了一本醫書叫他打發時間,他才略有好轉。現下又被一些事情攪弄了心緒:一邊是衣食教養他的虛極宮,一邊是救他一命的宋莊大姐,與哪方不親近他都做不到啊!
屋中有幾團黑草從地中生出,各團氣根交錯、葉莖相離,草尖又糾葛到一處,置出幾個船塢般的草棚。宮主不知從哪個星合弄出些褐栗色的大暖團,此深彼淺,松彈如棉絮,好似随意丢進那最大的草棚中,空餘之處正好夠羊玳瑁在其中坐躺。
羊玳瑁平日便睡在裏面,只是現下他心中有事,睡的不踏實,又忽感一陣濕寒之氣襲來,下意識握住[王雩]琈玉回暖。他睜開眼,心跳有些急,觸了觸一旁水精燈使它亮起來。
“脈有陰陽,知陽者知陰,知陰者知陽……”翻開醫書看幾眼,念着上頭的話,心卻不知飄到哪去了,攥着書起身踏步,忽覺哪處不對!
跑到屋中高處四看,七方大窗周邊極靜,無一活動之物,隐透暗紅,羊玳瑁将二不休喚來,欲朝窗邊探去,暗紅忽然流動,絲絲縷縷好似活物一般!羊玳瑁心下一跳,猛的一擊二不休,其中抗禦陣法卻未被啓動,他連步後退,又想到可從上窗出去,乘上二不休一仰頭,那天、那天、那……糟了!那根本不是天!
只見一只陰狹巨眼嵌入屋頂,那眼瞳如暗黑流雲翻滾散動,瞧不出聚神何處,卻使羊玳瑁直覺他正盯看自己!羊玳瑁心跳陡然疾速,欲支使二不休載自己尋錄鑄求救,卻不知這玉器今日抽甚麽瘋,竟将他往屋頂送去!
那巨眼睜眨間,屋內明滅輪轉,再一亮巨眼忽近在面前,羊玳瑁驚悸暈厥,直身後仰,一下從二不休上跌落下去!
水聲近在耳畔,不似溪流,也不似湖海,反倒像大勺霍愣米粥時發出的悶潤之聲。身下之感猶如液玉,羊玳瑁醒來,睜開眼,手往旁邊一盛,果真有光潤濃白的水從微黃的肌膚上滑落。
一手支在腰間,好似想使他浮于玉膏之上。翻書聲響,赤紅長發如水中絲草飄散後身,彌虛極坐卧玉膏池中,倚着池壁翻看那本醫書。
“何處不通?”他問道。
自從彌虛極給了羊玳瑁一塊[王雩]琈玉,再聽這聲音便覺着沒那麽陰滲了。那支在腰下的手挪開,玉膏于池中緩流,羊玳瑁也慢慢從彌虛極身旁流往別處。
“我不知。”
“不知。”那書只在前幾頁寫了些細密劄記,看書之人應有細細琢磨,只是心無定性,後頭書紙幹淨,大約一頁未翻。“覺着無趣?”彌虛極問。
羊玳瑁躺着搖頭又點頭,砸出些水聲,說道:“先看的時候,哪處弄不懂,我便使錄鑄尋各族講解,學通了就覺得真妙。”
“只是,原本覺着學通了的地方,又忽而覺着壓根沒通。”
“那字、句都認得,也領會,但怎地就覺着自己還是被甚麽堵着,沒……沒……”他心中咂摸,說:“沒學到根兒處呢……”
“可又找不見根兒在何處!”他一嘆:“唉!難道我甚麽實在能耐都沒有,尋一樣心思上的樂處也要這麽難麽?”
彌虛極微微搖頭,見羊玳瑁已飄至一處彎流,腦殼要碰上池壁,便将玉膏流力回轉,人又緩緩朝他飄來。
“只有這一樣難處麽?”他問:“可還有其他?”
羊玳瑁靜默,片晌,說道:“若是只尋心思上的樂處而沒有用途,心裏就空落落的,覺着學了也沒甚麽用。”
“這便是自學的兩樣弊處了。”彌虛極說道:“羲和各族,多堂學與家學并重,小學時期多為三日堂學、一日家學,堂學教通識,将課業框死。家學主教家傳象術,但尋根究底,輔以各本原之道。”
“至于實在用途,需得以兩學為基,慢慢便可琢磨出自己所長、如何用于實處了,到時再擇大學。”
流至一怪樹垂藤之處,羊玳瑁一把攥着那樹藤起身,玉膏回落池中,不沾身點滴。他坐到池邊,知宮主也意在勸學,便拒絕道:“我不。”
彌虛極又說:“你也可拜我為師。”
“那更不成了!”羊玳瑁起身,在亂石中四下蹦跳,至平坦之處才好好走路,到彌虛極跟前兒,又坐到池邊,說:“若拜你為師,你就得像看顧思之和錦哥那樣看顧我!多不劃算啊,不但要勞神教我念書,還得從各處給我帶衣食,本來我就沒甚麽用,你收我為徒豈不虧大了!”
彌虛極一笑,暗想平日也沒少給他帶衣食玩具,不過這小人族八成以為都是順帶,便未解釋,只說:“醫理我不通,你體質不比常人,懂點醫術總有些好處。”
羊玳瑁點頭。
“現下各醫館,多依賴陣法質器探查病症,對古醫理,精研者較少,你可暫且将此作為目的。”
羊玳瑁又一點頭,忽覺心中好似有了點底,不那麽空落了。
“我原身在淵中修養,你見了不要害怕,屋頂留了空處供你通行,容我歇息幾日,再與你講些根源問題。”
面前赤紅人身頃刻消散,只是那一雙豎目好似仍有虛影,羊玳瑁眨了眨眼,擡手朝彌虛極待過之處撫去,空空泛泛,與別處無甚差別。
分身乃獨門技法,僅王母、天帝、燭龍、尋木四族得以修習,他們四族雖不刻意隐瞞,卻也不外揚,少有異族知曉他們還有這一樣能耐。
“原來那竟是宮主原身。”羊玳瑁嘟囔。燭龍身長千裏,為這身軀能沒入淵中,還縮小了許多。他心有戚戚,想到那大眼珠子仍杵在屋頂,在階梯下徘徊幾息,将二不休叫來才敢上去,上層屋內昏暗,那巨眼已閉上了。
醜時,二不休在宮中巡邏,羊玳瑁坐在上頭,俯看各司,門坎之下皆沒于水中。
巡邏後又睡了近兩個時辰,迷迷糊糊醒來時,見屋中仍昏暗無光,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是宮主的臉搭在屋頂。一旁錄鑄忽一陣顫動,環繞流光,他點觸兩下,裏面傳來一聲響:“小弟,今日可有空?”
“大姐。”他說:“有空,我別的沒有,就是閑功夫多。”
“我今日旬休,想帶小林和你見一見,還有阿十,你還沒見過他呢!我們平日打量他,總覺着他倒和你有幾分像!”
“真的?!”羊玳瑁一下興起,飛速洗漱一翻,看了眼時辰,二不休還有兩刻巡邏,來得及送他下山一趟。
在村中那些時日,宋莊和林資念待他如親弟一般。他幼名十三鱗,是大哥與父母談笑間所取,他來到此處,從那村中跑走,林小哥竟總念想着他,就将孩子取名為阿十,他此生無緣子嗣,能多瞧瞧別人家的孩子也好。
到了宋莊定好的食府中,一柔利族人以上蜷的腳拖着茶盤,手支着身軀在地面行走,邊走邊說:“裏邊兒請!”
“小弟!”宋莊在一門前喊,她穿着一件紫磨金色的裙袍,未束發,面上帶着笑意。
大約是覺着羊玳瑁樣貌比那以小腿上蜷的柔利人怪多了,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便有各族食客狀似不經意的打量着他。
進了屋,桌前坐着一俊秀男子,見着他,眼中立馬流露出喜意,“小弟!竟真把你找見了!”他從座椅上出來,一把攥住羊玳瑁的胳膊,“那日玟文說她們要去一趟虛極宮,我便隐隐想着說不準能從那兒探聽你的消息!”
“上天注定!”宋莊一笑:“咱們真碰上了!快都坐着說話吧,小弟,你想吃甚麽?”
羊玳瑁想到宮中大夥兒常言冉遺魚和黃貝鮮美,同西山那一片的滋味有別,便說了,又道:“我請你倆吧,大姐于我有救命之恩,總不能多年未見,竟先叫自己的救命恩人花費銀兩!宮主平日也給我些零花!”
“這……這怎麽行!今日可是我将你叫出來的!”
“別和我見外啊!”羊玳瑁把手搭到桌上,急說:“快讓我看看阿十!”
林資念笑了幾聲,說他:“你可比從前活潑多了!”他轉身将一個竹筐從裏頭坐椅提出來,放到羊玳瑁旁邊,掫開布篷,裏面正睡着一個小胖娃兒。
羊玳瑁初來此地時,見女子個個比男子高壯,隐隐害怕自己到了個男子生産的地界,後來學會了和小條一樣靈活使用錄鑄,幾番查找,才知原來仍是女子懷孕。只是此處女子身體強健,孩兒存于腹中卻不顯,懷孕不但不消耗她們心血,反而會使身體更健旺,對自身屬象的感知也達到高峰,極利于修習象術,因此各宮、司、部,各商行,皆喜招用生産後的女子,宋莊便是生産後被擲暑宮招入。
菜一樣樣上來,宋莊拿起筷子看着桌上的菜一笑,說:“我記着你原來不吃這些。”
“現下能少吃一點。”嘴上這麽說,羊玳瑁卻只朝些不鬧眼的吃食下筷,那冉遺之魚他實在不敢吃,甚麽滋味也是從思之姐口中得來,蛇頭魚腹六條腿,他這異世之人小小膽量承受不來啊!
“小弟,我們給孩子取名叫阿十。”林小哥忽然轉過身來與他說話:“不單單是總念想着你,我們也希望他長大能和你一樣有膽量。”
“嗯?”羊玳瑁擡頭看他,內心有大大的疑惑。
林小哥慢慢說道:“人難免老去,到那時已沒心力琢磨這世道境況,與将入世道、正有勁頭的孩子在心念上有極大的差距……若是将來我和玟文糊塗,明明阿十有許多能耐,我們卻非不叫他成長,希望他也有膽量堅定自己,別被我們誤了此生。”
“你比尋常族子體弱,卻敢獨自跑走,我能和玟文走到一起,也是因着常常想起你的緣故。”
羊玳瑁憨笑,看着宋莊道:“幸好你不是個大懶鬼!”
“我又不傻!”林小哥說:“她要是個懶鬼,我絕不會和她走的。”又慢慢道:“我原本想,男子不如女子能孕育子嗣,便也不能将象術修的如女子一般厲害,後來在昆侖,我親見各族男子皆可使出自己的本領,雖仍有些弱勢,境況卻比家中好多了。”
即便到了各星合可互通的地境,神舟一震便可從坤與到丹桂,然人若非要裹足不前,那與走在前頭的人的思想差距便比兩處星池還遠,是無論如何也相交不到一處的。
他又說道:“只是我自己不争氣,實在拿捏不好同僚間交往的分寸,總覺着心累。”
“這有甚麽不争氣的。”宋莊說道:“家學教養與衣食住用缺一不可,大多男子雖在家用上出力小、不生育,除此二樣,別的事可都做盡了。照看幼子是一件大難事!煩處比我做工多多了,況且村中也有許多人家是靠男子撐着的,只是她們嘴上不認罷了。”
“你們二人相互體貼,但有一句話我必須要說。”羊玳瑁道:“阿十在這蜜罐子裏長大,心性也八成質樸,你們可不能一味溺愛,也要教他辯識人心。”想不到這話,今日竟由他口中說出,還是說與男子聽。“小哥,将你這辯識女子的能耐好好教與阿十,別叫他将來被騙了……”
林資念大笑:“你現在就替他打算這麽遠了?不過辯識女子倒不是教不教的問題,觀她們言行,別心中欺瞞自己,非将她們的壞處說做好處,到了阿十要結親的年歲,我自會提醒。”
羊玳瑁笑說:“那可就晚了!”只是他面上笑,心裏卻陰沉起來。“人一晃就長大了,在你還當她是家裏寶貝的時候,她可能已經被惡人騙走了心,那時再教她,就甚麽都來不及了……”他說着,腔中漸漸湧上一股澀意漫至咽喉,連喘氣都有些竭力。
“此話在理。”宋莊說道:“如人切莫諱疾忌醫,有些道理還是早些講通的好,不能因他是個孩子,便當他甚麽都不該懂。”
隔屋忽傳來話音:“将來生了女兒也要這麽教她,不見得弱勢男子就全心性溫良,也要教女兒們辨識人心!”
宋莊聽後大笑,她掫開隔簾,與這插話女子相飲一杯,說道:“不論生女生男,好的道理我們皆要教她!”
飯後,幾人又一同逛了會兒商鋪,待二不休應下召喚來接,羊玳瑁便從街邊買壺酒走了。
回到宮中,那赤紅龍頭仍搭在屋上,一華彩鳳皇正在宮主側臉的大眼皮子上東踩西啄,羊玳瑁忍不住一樂,喊到:“錦哥!你淘甚麽氣!”
“你回來了?我正想進屋等你呢,師父将哪兒都堵的死死的,我想叫他給我挪個空。”
“跟我來,你變作人樣吧,不然進不去。”
到了彌虛極給羊玳瑁留的那小小空處,太錦化作人樣一嘆:“好嘛!這大點兒地方,除了你誰也進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