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二回?你就當幫我們個忙,行不行?” (9)
大,你咋這樣子說?你到底還是不是我們的老大?”
“那你想我咋說?叫我說不交?我的腦殼還沒得那樣硬。再說了,就算我的腦殼硬,可我老爹老媽老婆娃娃的腦殼能硬得過他們的槍嗎?”
蔣文洲剛剛兼上雙石橋的保長,似乎對所有事情都搞不懂。他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一直都沒有說話。
“該說的我都說清楚了,”蔣元慈說,“剩下的就是你們的事。散了吧,散了吧。”蔣元慈說完,出了區公所,徑直回雙石橋家裏去了。
保長們面面相觑,個個都是滿頭霧水,不曉得龍頭老大蔣元慈今天咋是這副德性。
晚上,他把蔣文洲叫過來,問他:“你咋個看?”
“幺爸兒的意思是不是……?”
“哈哈,還是只有我們家文洲聰明!”蔣元慈聽了文洲的話,異常高興。
“哪,這兩天你到保長們家裏去一趟。”
“好。”
蔣文洲走了,蔣元慈的心輕松下來。他突然想起,前兩天陳先生托文洲帶給他的書,他還沒有看過。他轉身進屋去,拿出那書來,坐在檐廊上細細地看起來:
“一個幽靈,共産主義的幽靈,在歐洲游蕩。為了對這個幽靈進行神聖的圍剿,舊歐洲的一切勢力,教皇和沙皇、梅特涅和基佐、法國的激進派和德國的警察,都聯合起來了。
有哪一個反對黨不被它的當政的敵人罵為□□呢?又有哪一個反對黨不拿共産主義這個罪名去回敬更進步的反對黨人和自己的反動敵人呢?
從這一事實中可以得出兩個結論:
共産主義已經被歐洲的一切勢力公認為一種勢力;
現在是□□人向全世界公開說明自己的觀點、自己的目的、自己的意圖并且拿黨自己的宣言來反駁關于共産主義幽靈的神話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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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元慈越看越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新鮮感,腦子裏也産生了無數的疑問:“□□,是個什麽黨啊?是不是就跟我們袍哥一樣,差不多的一群人裹在一起,互為相幫?共産,是不是說,財産都歸大家共同所有?財産包括哪些?這和耕者有其田有什麽不同?”“‘資産階級不僅鍛造了置自身于死地的武器;它還産生了将要運用這種武器的人——現代的工人,即無産者’,這話是啥意思呢?”“廢除資産階級的所有制,這與推翻帝制,建立共和是不是一回事?”“‘他們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現存的社會制度才能達到’,那不是要打仗嗎?”
“照書上那意思,”蔣元慈想,“現在的社會是什麽制度呢?我是有産者還是無産者?這洪興大塘方園幾十裏,那無産者都是些啥人呀?……”
這些天來蔣元慈模模糊糊有一種登東山的感覺,又模模糊糊在五裏雲霧中。但有一點似乎越來越清楚,那就是,軍閥和縣政府只曉得要捐要稅,貪官污吏相互勾結中飽私囊,根本無人顧及百姓死生。這或許就是那本書中所說的那種應該推翻的制度?
還有就是經收局李仙源三天一小催,五天一大催,真是讓人煩透了。他們明明曉得去年大旱八月十五以後才下雨,家家戶戶渴死的渴死餓死的餓死,盡管下半年還算風調雨順,但大春顆粒無收,人們也就只有青菜蘿蔔可吃。今年小春還沒有收起來,哪來的錢糧交捐稅,更何況要交四十年的?!官逼民反,歷來如此。他們這樣不顧死活地整,早晚要出大事的!
這天早上,蔣元慈打開區公所的門,坐在公案前,李子興就遞上來一張紙。蔣元慈拿起來一看,又是一張催命符!蔣元慈心中一股怒火直往外沖!
“下面是啥情況?”蔣元慈問李子興道。
李子興說,保長們每天都在催,甲長也天天在周圍轉,樣子是做夠的,但一粒糧一文錢也沒有收上來。
“哦,”蔣元慈微微地笑了一下。
“幺爸兒,”蔣文洲氣喘籲籲地跑進來。
“你,你咋……”
“我聽說,捐稅收不起來,縣政府采取措施要武裝押收,我趕緊跑回來報告……”
“武裝押收?”
“武裝押收?”蔣元慈和李子興驚恐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蔣文洲,張着嘴巴說不出話來。
“對,他們把兩個營和縣保安團都分到鄉裏去了。縣長和李仙源跟他們說的是,哪個人膽敢不交,就地處決,牽牛趕豬燒房子!”
李子興和蔣文洲都看着蔣元慈,那眼睛裏分明在說:“老大,咋辦?”
蔣元慈背着手在屋裏轉了幾圈,突然轉過身來,一臉嚴肅地對他們倆說:“你們馬上去,叫他們都躲起來……”
“哈哈,蔣公蔣大爺,好久不見,近來可好?”蔣元慈循聲望去,蒲剛蒲大隊長帶着幾十個團丁已經站在了他們的面前。蔣元慈心頭一緊,媽的,來得好快啊。看來,這一關光怕是過不去了!
看到蒲大隊長突然出現在面前,李子興有點緊張,而蔣文洲卻沒有顯出特別的異樣來。
“呵呵,是蒲大隊長啊,啥子風把你吹來了?上次在蒲江,我還沒來得及謝你呢!”蔣元慈強裝出笑臉來,迎着蒲大隊長,“快請坐,快請坐!”
蒲剛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說:“哎,沒得法呀,上面叫下來協助催收你們西一區的捐稅,我不得不來啊。跟蔣大爺蔣區長添麻煩了,還望你多多包含哦。”
“呵呵,好說,好說。”蔣元慈應付道,然後轉向李子興和蔣文洲說,“你們倆快去啊,去看看各保都收成啥樣子了,把收起來的都帶到區公所來,交給蒲大隊長帶回蒲江去!”
“不,我和我的兄弟們今天就不回蒲江去了。啥時候回去,現在還不曉得。”
“哪,你們……住……呵呵,李三爺,還得麻煩你跟蒲大隊長和兄弟們找個住處……”
“不,我們就住蔣大爺家裏。”
蔣元慈一聽,傻眼了。這蒲剛,果然是有備而來,來者不善啦!咋辦呢,咋辦呢?蔣元慈表面帶着笑,心裏邊卻是翻江倒海。他壓根兒也沒想到,蒲剛會跟他來這一手!這樣一來,他無法動彈了,所有的計謀也都失去了意義,鄰裏們就要遭大殃了!
“蒲大隊長,大隊長,”蔣元慈叫着蒲剛,試圖說服他就住在洪興場街上,“你看,我那窮鄉僻壤,茅屋草舍……多有不便……”
“蔣大爺你不要說了。我們來的時候,縣長和總隊長都說了,叫下去的人就住在區長鄉長家裏,同吃同住,跟随區長鄉長下鄉催糧,直到把該收的都收齊了才回去。我們住在你家裏,吃的喝的,都由區裏鄉裏負擔。不過,得請蔣大爺派人幫我們做飯。我們現在就去?”
蔣元慈沒有辦法,只好領着蒲大隊長回到自己家裏去。
可這蒲剛也怪,在蔣元慈家裏住着,成天吃了飯沒事就帶着他的人山上壩頭到處轉,也不叫蔣元慈催捐催糧,只是偶爾同從蒲江回來的蔣文洲說上幾句。弄得蔣元慈一家老小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尤其是蔣維銘,本來對官府就沒有好感,他仗着年歲已大,總揀些難聽的話指雞罵狗的讓蒲剛難受。
而蒲剛聽了,不但沒有生氣,反而笑嘻嘻地對蔣維銘說:“老先生,對不住了,你想咋說就咋說,想咋罵就咋罵,就是想打都行,我保證罵不還口,打不還手,好不好?你要是真想我們早點走啊,就叫你兒子蔣區長快點把捐稅收起來。”
“你們還有沒得良心?作惡是要遭天遣的!”蔣維銘罵了一聲,不說話了。
四奶呢?天天就在堂屋裏燒香,口裏不住地念叨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這些天,不斷有不好的消息傳來,使團丁們心驚膽戰:墩厚農民搶了團丁的槍;壽安一百多團丁被農民圍着繳了槍;陳假墳的人也抗捐不交;好幾個地方都打死了人……
一天下午,有快馬飛到蔣元慈家來,跟蒲剛送來一封信。蒲剛看後,對蔣元慈說:“蔣大爺,這些天多有打撓,我們有急事,得走了。要是我們有緣的話,還會再見的。”
“天都黑了,咋走啊?明天再走嘛。”
“不行啊,總隊長張俊文還等着我去救命呢,他被中興場的人圍在那裏走不脫呢。我說他們也是,都是袍哥弟兄……”
“哦,那你得快點去呢,後會有期!”
蒲剛走了,蔣元慈還多少有些不舍。這些天,蒲剛和他的團丁們雖然在這裏吃在這裏住,但對他們也秋毫無犯。更重要的是,他們并沒有拿槍逼着他蔣元慈去收捐收稅,沒有騷撓左鄰右舍,這讓他既高興又犯疑——在他的心目中,那些團丁兵痞沒有一個不是強拉硬吃蠻不講理的呢!這蒲剛和他的隊員們是咋的呢?
晚上,蔣文洲回來了。不過,他回來的時候已經很晚,還帶着幾個人,每人身上都背着幾枝槍,游大山的兒子游木全也跟在後面。
“幺爸兒,這些東西放在我屋頭不安全,我想放在你這,”蔣文洲把蔣元慈從床上叫起來,輕輕對他說。
“你這是……”
“你別問了,到時我會告訴你的。就放你的紅苕窖裏吧。”
蔣元慈看着眼前的蔣文洲,心裏忽然明白了什麽。他點上燈,照着他們把槍放進地窖裏,各自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屋睡覺去了。
過了幾天,蔣元慈聽到一個消息:蒲剛保安隊的槍,那天晚上在回城的路上被人搶了。總隊長張俊文在中心場被打得獨自一人翻牆摸黑逃回縣城……
☆、抗捐
過了幾日,蔣文洲和蒲剛一起回到雙石橋,并帶回來一封給蔣元慈的信。信是陳先生寫的:
“蔣兄元慈均鑒:
與兄一別,已有數年,想念之甚。
前者弟等争命,以求天下公平,萬民作主。仰兄鼎力,方堅持數年,聲振西川,至敵聞之膽寒。今軍閥橫行,爾争我搶,強取豪奪,魚肉川民;再以百年罕見之大旱,山河龜裂,稼穑枯焦,顆粒不收,以至民不聊生,餓殍遍野,天下怨恨。弟等疾蒼生之苦,欲號召天下,自拯于水火。今以蒲剛為上川南抗捐軍南路軍第一大隊大隊長,召聚洪大甘茅之鄉民與抗之,聊慰百姓之于水火。文洲仍以店鋪掌櫃之名,上聯下達,并聚資資。望吾兄以蒼生之生死為念,海涵并輔之!若使萬民有衣,蒼生有食,男女有笑,老幼享年,則吾兄大功大德矣!……”
看了陳先生的信,蔣元慈遲疑起來。陳先生所說,也是他親眼所見親身所歷。然就目前看,所謂武裝押收的事在洪興大塘尚未發生。他知道這是因為蒲剛大隊長“陽奉陰違”的結果。其他地方雖有發生,也非特別嚴重。所以他認為還沒有與之公開對抗的必要。但是,陳先生所托,他又不能不重視。于是,他把正在旁邊說着話的文洲和蒲剛叫過來問道:“現在到底是啥情況?”
“現在的情況是,”蒲剛說,“墩厚場、松華鎮、壽安鎮、青龍場、中興場、陳家營許多鄉鎮都已經武裝抗稅抗捐了,貧苦農民都團結在一起,不向地主交一粒租糧,不向軍閥政府交一文捐稅。他們派人下去武裝押收,可到處都見不到人,人們都躲起來了。有的找不到人就燒人家房子。結果犯了衆怒,被農民兄弟,當然,裏面大多是袍哥弟兄,圍起來下了槍,恢溜溜逃回去。軍閥政府很是惱火。據可靠消息,他們将把曾則、汪海元、楊佰芳三個營的兵力和張俊文的幾百個保安兵再加上一些鄉隊,派到各區各鄉去挨家挨戶武裝押收。西一區将要派一個連的軍閥部隊。二十四軍下了死命令,凡是能夠折成錢的,統統收繳。若有抗拒,格殺勿論!”
蔣元慈聽着蒲剛的話,背心裏一陣陣發冷。他看了看蔣文洲,蔣文洲重重地點了點頭。“陳生先呢?”他問。
“他已經不在蒲江了。”
蔣元慈擡頭看着天井,很久都沒有說話。
房間裏,剛出生的兒子哇哇的哭起來。那哭聲讓蔣元慈的內心震顫。
四奶拄着拐杖拖着碎步進到堂屋裏去了,一陣煙香随着“阿彌陀佛”從堂屋裏飄了出來。
蔣維銘叭嗒着煙杆,狠勁地抽着煙。末了冷不丁冒出一句:“造孽啊,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看來,我們是得有所準備了,”蔣元慈說,“文洲,你通知下去……”
“好,我馬上就去!”蔣文洲轉身出去了。
正當蔣元慈與蒲剛商量着該咋辦的時候,李子興來了。他告訴蔣元慈說,二十四軍的一個連,已經到洪興場了,就在區公所外面。連長姓費,正在到處找區長。
“來得這樣快啊?一個連,還真要下死手了哈。”蔣元慈和蒲剛的眼睛碰了一下,一種始料不及的驚異的情緒翻湧上來。
“咋辦呢?”蔣元慈象是自言自語,又象是問蒲剛。三個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沒有說話。蔣元慈抱着手,凝神靜思之後,看着他們兩個說:“看來,這回是躲不過去了。你們看,我們這樣好不好……”
他們三個頭碰頭地商量了一刻,主意已定,蔣元慈便帶着李子興朝洪興場去。
走進區公所,蔣元慈看到一個身穿軍官服挎着合子炮的人在他的辦公房裏轉來轉去,一副着急不耐煩的樣子。旁邊還站着一個左挎合子炮右挎文件包的小兵。那軍官定然就是費連長了。
蔣元慈迎上去,滿臉笑意地請他坐,一個勁地說着不知道長官光臨,有失迎接,實在是對不住,罪過罪過。
那個費連長怒氣未消,一屁股坐在蔣元慈辦公的案桌上,怒斥道:“你身為黨國的一區之長,不在公所好好辦公,為黨國分憂,整天游手好閑,日嫖夜賭……”
“哎哎哎長官,此言差矣,此言差矣。我蔣元慈平生最沒得興趣的就是你說的那些……”
“哪你幹啥去了?”
“哎呀,你是不曉得啊,這收捐收稅,四十年……”
“我曉得啊,這麽久了,你們西一區一文錢也沒收到吧,啊?你可真辛苦啊你!”他一邊說着一邊把屁股從案桌上移下來,放到椅子上去,眼睛卻斜斜地盯着蔣元慈。身邊那個小兵從公文包裏拿出幾張紙放到案桌上。費連長往前一推,朝蔣元慈嚕了嚕嘴。
蔣元慈上前一步,拿起來一看,一張是二十四軍汪海元營長的命令,一張是經收局李仙源局長的催款通知,一張是縣政府的收繳文告。他細細地看了看,那張命令要費連長駐在洪興場,每日武裝督促區長鄉長保長甲長不分白天黑夜催稅收捐,務必于半月內收齊交回,否則軍法從事。
“啊啊,好,好,我馬上辦,立刻就辦,立刻就辦!”蔣元慈唯唯諾諾,轉身對李子興說,“快,快去通知保長,叫他們趕快,趕快!”
“好!”李子興應聲出去了。
“你知罪不?”費連長看着蔣元慈問道。
“不知在下何罪之有?”
“你還何罪之有?你說,全縣就你這個地方到現在還分文沒有收到,咋的,想抗啊?”費連長把□□往桌上一拍,蔣元慈冷不丁打了個顫。
“費連長,看你說的,我哪敢啊,你就是借我十個膽,我也不敢啊。再說了,這麽多年來,我一直是兢兢業業為你們做事,從來不敢馬虎。這是有帳可查的。今年的情況,你們也不是不曉得,去年大天幹,八月底才下雨,大春小春顆粒無收,餓死了那麽多人。沒有餓死的也是皮包骨頭,風都吹得倒。今年呢,你看這才五月間……”
“夠了!”費連長打斷蔣元慈道,“那是你們的事,老子要的是錢!上峰說了,半個月內收不起來,要拿我軍法從事!我也跟你說清楚,上峰明說了,哪個□□的敢于抗稅不交,就地□□,格殺勿論!你要是敢糊弄老子,小心你的腦袋!”
“……我哪敢呢”,沉靜了好一會兒,蔣元慈才面無表情地說,“長官放心,在下一定會讓你滿意的……要不這樣,你們遠道而來,今天也這時候了,得先吃飯吧,得安排個住處吧?你先在我這休息,我讓人把其他兄弟安排好,吃了飯,休息一下,明天就叫各保帶你們挨家挨戶去收,好不好?”
“不了。你叫人先跟兄弟們弄飯吃。我可聽說,你蔣元慈既是舵把子,區長,還是本地一大戶,良田百畝,有藍靛廠,有染坊,有商鋪,還有一座水碾,錢應該不少吧?下午就先從你家裏收起!”
“啊,哦,好……好……”蔣元慈一聽,嘴裏嗯嗯啊啊,心裏卻想,完了,沒想到這費連長會來這一手。蒲剛和文洲不曉得情況變了,咋辦呢,咋辦呢?“呵呵,長官你看,我們洪興場,地方小,也沒合适你們駐的,要不,讓你弟兄們住其相學校,那裏寬些。長官你呢,你就住在區公所,也方便你随時了解情況,我也好随時報告工作,你看好不好?”他一邊陪着笑臉應付費連長,腦殼裏卻急速地飛轉起來。
費連長看着蔣元慈,許久才道:“算了,把我的連部也設在學校裏,我跟兄弟們一起,也住學校。”
“呵呵,我是說,長官住區公所,條件要好些,那邊就差多了。長官要與士兵住在一起,也好,官兵一致,也好。”蔣元慈一邊說,一邊陪着費連長朝其相學校走去。到了學校後,蔣元慈請費連長稍事休息,自己去安排飯食,就匆匆去了九仙茶館。
蔣元慈進了茶館,看到蔣文洲、蒲剛、李子興都在那裏,心中有些詫異。心想,他們幾個咋都來了?但看到他們,他自己心裏卻感到異常的踏實,對應對當前的突發情況,更加有底氣了。
吃過午飯,太陽已經偏西了。費連長帶着一個排的兵士挎着□□短炮,跟在蔣元慈的後面,去收蔣元慈家的捐稅。他們過了橫街,出了洪興場,沿着狹窄的石板路,在沖裏林間穿行。蔣元慈不時地回頭看看費連長,只見他面帶微笑,一副勝利在望的樣子;再看看他的兵士,一個個無精打采,斜挎着槍,歪戴着帽,一副毫無戒備的模樣。蔣元慈心中暗喜:你娃娃想收我的錢,那得看你有沒得那本事!
蔣元慈走在前面,心情有些緊張。那不是因為膽小,而是因為對文洲和蒲剛他們現在在哪裏怎麽樣一點兒也不知道。要是這中間出現哪怕是一點點的纰漏,那他們仍至于整個西一區都将遭受滅頂之災。他不得不防。他鼓起眼睛,死死地盯着前面和左右的樹枝野草和田裏的秧苗,生怕漏掉了什麽。在高店子下面盧沖山邊上,他看到路邊樹枝上拴着一根青草,心中一喜。他明白這是文洲他們跟他留下的信號,這個信號是在告訴他,他們就在這周圍,已經準備好了。他突然轉過身來,裝着難以忍受的樣子,對費連長說,他內急,實在忍不住了,要方便方便。那費連長看了看周圍,對他說:“快點快點,男人,拉出來就撒球了,啰嗦個球啊?”
“我……我……當着別人面,撒不出來……”
“呵!都球他媽是男人,幾巴兒都一個球樣,還害羞咋的。你快點!”
蔣元慈裝作臉紅的樣子,看着費連長,很不自然地笑了笑,便鑽進旁邊的密林裏去了。
費連長不認識路,只好停下來等。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見蔣元慈出來,他突然意識到被蔣元慈騙了,一時怒從心起,拔出□□“叭”“叭”“叭”打了三槍,朝着密林高聲喊道:“蔣元慈,你他媽的快跟老子滾出來,出來!”就在這時,前面的灣裏,兩邊山上,沖啊殺啊,喊聲風起,槍聲大作。費連長一驚,連忙躲到旁邊一顆大樹下。一時之間,四面八方的喊殺聲如雷滾滾,槍聲如爆竹一般密集,子彈嗖嗖地從頭頂飛過,打掉的樹葉一片片如雪花飄落下來。費連長見勢不妙,拔腿就跑,他的兄弟們也跟着一窩蜂朝洪興場逃去。
緊跟其後的是聽到槍聲追來的無數的人:拿槍的,拿刀的,拿鋤頭的,拿棒棒的,從田坎上,從樹林裏,從房屋邊,高喊着打殺,如潮水般湧來,直追到洪興場。
費連長心裏慌張,被兵士們擁裹着,跑進其相小學,關上大門。其相小學,就如同大洋上的孤島,一剎時,被浩瀚而洶湧的海水包圍了。
蔣元慈他們,不進攻,也不撤離,就這麽圍着。
半夜時分,大門上有響動。有人想乘夜開門溜走,結果被一陣排槍打了回去;有人想翻牆,也被一陣亂棒打得不敢擡頭。
天亮以後,裏面有人喊話,說是費連長要見舵爺蔣元慈。蔣元慈讓李子興回話說,見可以,得先把所有的槍彈全部交出來。然後,學校裏就沒了聲音。
蔣元慈叫人把洪興場能夠做出來的好酒好肉全都搬到學校外邊來,分發給弟兄們。那酒肉的香氣,随即飄進了學校裏去。
中午過後,裏面又有人喊話,說費連長同意交槍,前提是蔣大爺把人撤走,讓出一條路來,讓他們平安回城。
李子興傳話:“蔣大爺說了,必須先交槍。哪個要是耍滑頭,就讓你們餓死在裏頭!”
蒲剛帶着十幾個人,拿着槍,爬上門口兩棵大黃桷樹上。可沒想到一陣亂槍打來,黃桷樹葉飄落滿地。蒲剛大喊一聲,十幾個人居高臨下,一陣排槍,那些人就都龜縮回去,不再露頭了。
直到下午,太陽快落山的時候,費連長派他的副官舉着一張白手帕,從牆頭上喊道:“蔣舵爺,我們費連長有東西要給你!”
“哦?是金子還是槍炮?”
“都不是,是費連長的寶片……”
蔣元慈接過弟兄從牆上接下來的寶片看了看,心想,既是袍哥弟兄,何以如此敲骨吸髓,刀兵相見,相逼甚急早幹什麽去了?遲了!他讓人傳話說,既為袍哥,本不應如此相見。但事已至此,真所謂箭已射出,無法收回。只要把所有的槍彈和武器交出來,就絕不會傷害任何一個弟兄的性命。
費連長無奈,交出了他所有的□□短炮子彈軍刀。蒲剛帶人押送他們過了王店子,進了西門溝,才閃進叢林裏去。
☆、蔣文洲再鬧農會
二十四軍的一個連就這麽被繳了槍,灰溜溜地逃回縣城,讓洪興和大塘的貧苦農民們好不高興!從場鎮到鄉間,從老人到小孩,只要有兩個人在一起的,都會眉飛色舞地你講一段我講一段,直到把那天的事情講得精彩盡興為止。沒過幾天,這故事和故事的主人公也就被添油加醋,傳得神乎其神了。
二十四軍可是氣悶了,特別是那個費連長。一百多個人,一百多條槍,被一幫人追得兔子一樣的逃,還被人家圍了一天一夜粒米未進。別說提了,就是想起來也都無地自容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這樣的啞巴氣,有幾個人能受得了?
蔣文洲傳回來消息說,營長汪海元大發雷霆,把個費連長罵得地都不生草草,還拔出槍來高矮要槍斃他。要不是許多人苦苦求情,那個費連長肯定活不下來了。不僅如此,另外一個營也炸了窩,從營長到士兵都嚷嚷着要報仇。據可靠消息,旅長徐榮昌正調兵遣将要來報這一箭之仇,我回來就是為了這件事。
“哦?一個旅?”蔣元慈顯然有些緊張了。一個旅那可是三四千人,站着都把洪興場大塘鋪擠滿了,要是一人走一步,草草都會被踩死光。蒲剛現在又不在這兒。當然喽,就算蒲剛那一百多人一百多槍在,又咋抵擋得住一個旅?這可咋辦啊?
這天晚上,九仙茶館裏的燈亮了一夜。
第二天,男人們抓起襯手的工具:鋤頭大刀沙槍土炮,再沒得的也抓了把彎刀在手,眼睛就象出林的夜貓子,絕不放過任何一個那怕是極其細微的響動。整個洪興場和大塘鋪,山水田林路,都處于高度的緊張與警覺之中。那種過了今天就不會再有明天的末日情緒,沉重地籠罩在每一個男人的心頭。
一天過去了,人們摸摸自己,好象還活着;
兩天過去了,有人打了打自己的臉,疼;
三天五天過去了,那即将出現的可怕的死亡威脅沒有來。人們開始松懈下來。
蔣元慈也有些迷朦了。咋的呢?
“咋的呢?你好想人家拿槍來殺你啊?”他老婆春梅調侃他說。
“我瘋了啊?我是說,這事肯定發生了啥子變化!”
果然,晚上,蔣文洲回來了。他說,本來,徐榮昌從邛崃調過來一個營,加上這邊的兩個營,準備第二天早上就要踏平洪興大塘的,可當天晚上接到劉文輝的命令,撤到洪雅去了。
“咋回事?”蔣元慈問。
“劉湘劉文輝兩叔子在新津那邊隔河打仗,劉文輝打不贏,撤退了呗。”
“哪,現在蒲江……?”
“李司令的四川邊防軍嘛。”
“哦,哪,李司令是我們蒲江人,那些苛捐雜稅……”
“嘿,你就別提了。這話說來笑死人!”蔣文洲說。
“咋的?”
“那天,李司令回到蒲江,縣衙那一大幫人,呼前擁後的,把個李司令弄得好不高興。縣黨部的黨務指導員湯玉鳴想巴結李司令,就叫人把全城的男女老少都趕到公園壩去,說是開民衆大會,請李司令講話。”
“哦。”說到湯玉鳴這人,蔣元慈認識,但從來沒有深交,因為他覺得這人深不可測,因此常常敬而遠之。
“李司令很高興。他走上臺子的時候,下面的巴巴掌拍了好長時間,李司令笑得,那嘴巴都快扯到耳朵下面去了。尤其是他講了話之後,不僅是巴巴掌,下面的人差不多都跳起來的喊了!”
“他講了啥話,人些那樣激動?”蔣元慈問道。
“他一上臺,向下面敬了個軍禮,然後就講:‘鄉親們!今天我很高興,我離開家鄉快三十年了,未為家鄉父老建尺寸之功,而家鄉父老對我如此厚愛,真讓我感激萬分!其相不才,然愛鄉愛民之心昭然。我很清楚,全縣父老鄉親苦于二十四軍苛捐雜稅久矣。劉文輝這個大軍閥,為一己之私,不顧鄉親們的死活,巧立名目,橫征暴斂,竟然将田賦預收到民國六十年!真是傷天害理,死有餘辜!為了還鄉親們一個公道,讓鄉親們有一個和平安寧的生活,為了使鄉親們生活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好,我宣布,去年劉文輝所派的一切苛捐雜稅,從現在起,一律免收……。’”
“哦?真的?”
“他是那樣說的。當時啊,你沒看到,臺下的人一個個高興成那個樣子。那笑聲,那巴巴掌,還有喊聲,就只差沒有喊李司令萬歲了。”
“哦,好,好,還是家鄉人好哇!”蔣元慈也從內心裏高興。
“只是,第二天,李司令那個自兼縣長的團長楊顯明就貼出告示,說除了不預收以外,其餘捐稅照舊……”
“嗯?咋這樣?這邊防軍總司令,說話不算話,出爾反爾?”
“城裏頭就鬧麻了,就象開了鍋一樣,到處都在說,到處都在操爹日娘的罵李司令。”
“這李司令,還家鄉人哪。唉!”蔣元慈無可奈何地嘆道。
“具體是咋的,不曉得,只是後來聽人在悄悄地傳,說當天晚上,縣黨部指導員湯玉鳴請李司令在榮盛和安榮章家燒大煙。那安榮章就是李司令的舅子。大家一邊抽煙一邊擺些龍門陣。說到總司令今天的講話,都恭維他說得好。蒲江有總司令,是萬民之福。說到劉文輝的苛捐雜稅,湯玉鳴故意做出想說又不敢說的樣子。李司令看到了,就讓他說。湯玉鳴說:‘總司令今天咋個宣布那些捐稅不收呢?如果不收,沒交的人倒是很高興啊,可是那些已經交了的人呢?不可能退是不是?這樣一來,人們就會說你總司令不公平是不是?還有,沒有交的就不收了,反而是苦了聽話的,獎勵了頑劣刁民,将來又何以懲戒疲頑?’李司令一想,覺得湯玉鳴說的是道理,就把白天說的話收回去了。”
“哦。”
“有了解內情的人說,湯玉鳴原先在經收局李仙源那裏套購了許多的稅糧票據。捐稅要是不收了,那些稅糧票據就成了一堆廢紙,他湯玉鳴就損失慘重。所以才巧言哄騙李司令,而李司令不知情,就答應了。”
“不管他是哪個,不交就是不交,我看他李司令敢打死哪一個!哎,想去想來,我覺得還是我們袍哥靠實。”
“就是,這些天有好多人都在問,他們想入會,問我們行不行。”
“行啊,好事嘛。大家裹在一起,也好有個照應。我聽說,好些個堂口都開了香堂,我們也可以開嘛。”
“其他人我都差不多答應了他們,還有兩個人,我不敢随便答應……”
“啥子人哦,好不得了,你堂堂黑旗管事都不敢答應?”
“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