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二回?你就當幫我們個忙,行不行?” (8)
晃得人睜不開眼。
他邊走邊看,越看心裏越沉重,越焦急。他轉到廟子山下,那老鹳河裏早已經斷流,只有斷岩下和淺灘裏還有些水。
“得叫人擔些水來灌灌,”他想,“不然今年要虧。得馬上做!”
他爬上池子坎,看了看軟綿綿地趟在那裏已有幾個月沒有用過的泡池,再看看地裏那些快幹死了的藍子,心裏怪不是滋味。
他急切地盼望天快下點雨。他擡起頭,天還是那樣的藍,一絲雲也沒有;太陽比剛才更晃眼;地下開始冒熱氣。
他無奈地往回走。沖裏的秧子長得還不錯,只是田裏已經沒有了水。他伸出一只腳去試了試,硬硬的。他索性站上去,那田泥也沒有陷下去的意思。再看看周圍,都顯出裂縫來了。
“唉,冬水田啦!天老爺,快下點雨吧!”
“李嫂說,她今天砍了根長竹杆,原先那竹杆已經把水提不起來了。”蔣元慈剛跨進門,春梅就對他說,“還聽人說,東岳廟那河都快要沒得水了。”
“李嫂,你快去把本全請過來,”蔣元慈道。
李嫂應聲出去了。
第二天,李本全帶着蔣銀洲、袁洪軒、劉家明等一群人,按照蔣元慈的要求,擔的擔,戽的戽,把老鹳河裏大大小小的水潭都弄幹了,才把藍子地和稻子田灌了一遍。
過了幾天,蔣元慈又滿山滿壩地轉了一圈。他很失望。藍子那狀态真是一天不如一天,新葉子長不出來,老葉子半枯半焦。窩下的泥土,幹得發白,還起了很多的裂縫;那秧子田,滿田龜裂,有的可以伸進去一根指頭。
看來,前兩天的努力一點作用也沒有。他心中更加地沉重起來。他望了望天,天上依然沒有一絲雲。他再次去廟子山那岩坎下看了看,那潭已經幹了,上下的河裏根本看不到一滴水。他心裏毛燥起來,天哪,你到底是咋的了嘛?你這樣子,叫我們咋整啊?他在心裏喊着,一身的無可奈何。
他轉過身無奈地離去。走了幾步,他又不甘心,轉過身來伸出兩手在潭底刨了刨,下面很濕。再刨刨,沙石下面好象有水。再刨刨,便露出一汪水來。他興奮極了,終于有水了!
他急忙跑回家去,叫上李本全、袁洪軒、蔣銀洲他們,拿着鋤頭,鐵鍬,趕到岩下,就象打井一樣,從潭底一直向下挖。一會兒功夫,挖出了水來。又挖了一個時辰,裏面的水多得已經無法再往下挖了。
蔣元慈讓李本全他們擔來水桶糞桶,把水一擔擔地挑到藍子地裏,澆在藍子下面。心想,這下好了,有水了,不管咋說,總比一點都沒得要好得多。看來,上天還是無絕人之路啊。他在岩邊上取了一根樹枝,來到藍子地裏,撬開剛澆過的土一看,他傻眼了:那土雖然有澆過的痕跡,卻沒有一絲濕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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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澆些!”他對李本全說。
“那水都快沒得了,要等好一陣才舀得滿一擔,”李本全說。
他看着李本全,嘴皮動了動,卻沒有說出話來。他丢下手裏的樹枝,有氣無力地回到家裏,坐在他的趟椅上,全身心都沒了主意。天滅我也!這種眼看着一大堆銀子化成了煙,卻一點辦法也沒有的無奈的心境,他這一生已經是第三次了。前兩次,他還覺得東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随便咋說,也不至于活不下去。而這次,要是再不下雨,活路在哪裏,他還真看不出來了。
蔣文洲抱着一個包回來了。他跟蔣元慈說,近一段時間來,城裏的人都在千方百計買糧食,米價漲到二十八千文一鬥,還搶都搶不到。聽一些老年人說,象今年這種幹法,他們都沒看到過。蒲江河那麽大,現在就只剩下幾潭水。西門溝,清水溪,早就斷了流。城頭的人吃水,都要在井邊上排班……
“天亡我也!”蔣元慈不禁仰天長嘆。
“我有個想法,不曉得行不行……”
“啥想法?”
“自古天幹人們都要求雨。我們德義堂何不也求求雨?雖然不曉得靈驗不靈驗,但是死馬當成活馬醫,要是能求得一夜雨,那不就好了?就算求不來,袍哥弟兄們也曉得堂裏在管是不是?”
“求雨這事,雖自古有之,也還真沒有親眼看過求下雨來的情況。既然這樣,我也覺得可以試試。哪,你通知各排大爺,明天早上九仙茶館議事!”蔣元慈雖然似信非信,但此時此景,也不能不竭力而為之。
五月十一這天下午,蔣元慈把自己作了精心打扮了一番:一頂綴着紅頂珠的黑絲瓜皮小帽,戴在剛剛剃得發亮的頭上;略顯瘦削但輪廓分明的臉,配上山羊胡子,格外的精神;藍色發亮的絲綢長衫,外套黑色馬褂;腳登白底雲靴,步履如風。
“你不熱?”春梅問他。
“這不是熱不熱的問題。這麽隆重的事……”蔣元慈一臉的肅敬。
蔣文洲也穿戴得很周正。他在門外叫了一聲,兩個便急急地向九仙山去了。
申時還沒到,九仙山下祭天求雨的人們已經排列整齊,每個人的神情都是那麽的莊嚴肅穆。穿着道士衣褲,腰挂寶劍,手執拂塵的二哥蔣元清站在最前面,一雙男女小童侍立兩邊,後面站着十多個擡着祭品身穿白坎肩的壯漢。蔣元慈隔着幾步站在後面。他的身後依次排列着坐堂大爺戴習武、執法大爺張家朋、當家三爺李子興、黑旗管事蔣文洲、紅旗管事盧世欽。再後面就是按排站着的袍哥弟兄和前來參加求雨的老少男女們。
讓他二哥蔣元清來主持施法求雨,其實并不是蔣元慈的本意。只因蔣文洲說,他二爸聲名在外,三鄉五裏也是數一數二的,不請他,說不過去。而且,這方園數十裏之內,也沒有別人了。再者,因為文松的事,他心裏還梗起的。要是不請他,說不定他又會到處賣你的啥子濫藥。蔣文洲以黑旗管事的身份與各排大爺們報詢,也都沒有異議,蔣元慈也就只好順水推舟了。
聽了他二哥蔣元清一番宏論,蔣元慈也認為在理。蔣元清說,這求雨是一件大事,不但是為大家,也是為他自己。所以,他願以平生所學,把這件事情做得巴巴适适。他說,要把雨求來,首先,得把地點選好。歷古以來,祭天,都要在離天最近的地方。皇帝祭天,也是在泰山頂上的嘛。我們這兒,方圓幾十裏內,哪個地方離天最近?九仙山!我們就應該在九仙山最高的那個山尖上,設壇擺禮,方顯我們的真誠。其次,到時候,所有的人,不管男女老幼,都得先沐浴,再更衣,潔潔淨淨,莊重虔誠。第三,要強調的是,年輕女人不能參加,哪怕是在旁邊看都不行。因為,如果騎馬,不幹不淨,那是會得罪上天的。得罪了上天,咋能求得來雨?所有的人,都必須心誠。只有心誠,再誠,才會感動上天,也才會求得到雨。
他二哥還特別向他說明了為什麽要把時間定在五月十一十二兩天。他說,他認認真真算了,今年是壬申年,壬申屬金,金生水。我們求的是雨,就必須要在屬水的時候進行。今年五月是丙午,丙午丁未天河水。十一又是丙午,十二又是丁未。壬申劍鋒金,生丙午天河水,而且還是三天河,何愁求不來?到時候我把寶劍朝天上一指,下雨令一發,那太上老君就會去禀明玉帝下旨,那東海龍王就會來下雨的。
為啥要在十一下午酉時開始,蔣元清是這麽說的:在五行中,酉為西,西方屬金,在劍鋒金之外,再加一個金,生的水就更多了。這是為了再加一道保險。
酉時差一刻,蔣元清對蔣文洲道:“請信士起行!”
蔣文洲向後面大聲喊道:“所有信人,起行!”
蔣元慈整了整衣服,正了正帽子,雙手捏着香,恭恭敬敬跟在擡供物禮品隊伍的後頭,一步一步朝山上頂走去。後面的人,也一步一步跟着。沒有人說話。整個九仙山都籠罩在莊嚴肅穆的氣氛中。
只有主祭蔣元清,口中不住地念叨着那些人們聽不清也聽不懂的咒語,還不時地揮動寶劍,抖抖拂塵。從兩個小童手裏甩出紙片,滿天的飛舞。
九仙山,是方圓幾十裏內最高的山。站在山頂,環顧四周,腳下林木森森,翠綠欲滴,近若萬頃波濤,遠似一線平鏡。煙波渺渺,浩然無垠。身處峰頂,渾如立地擎天,攬星摘月。
山尖高處有塊平地,內設一壇。壇中央有一案桌,桌上有香爐。壇邊及四下周圍,紅黃藍白紫五色旗正在風的鼓動下呼啦啦地飛揚,飄出一股莊嚴神秘的空氣。
十幾個大漢把擡上山來的供品擺在案前。所有的人在祭壇前肅立。
酉時剛到,蔣元清點燃香燭,恭恭敬敬作了三個揖,然後,揮起寶劍作起法事來。
壇下,從山頂到山下,前來參加求雨的人一眼看不到盡頭。所有的人,包括蔣元慈在內,都跪在地上,舉着手裏的香,莊嚴而又神聖。他們的心裏都是同一個願望,那就是心要誠,要再誠,要再再誠。只有心誠,才能求得雨,心越誠,求得的雨就會越多。人們無不府首、貼耳、躬身、伏地,心裏默默地述說着對雨水的渴求。
蔣元清特別賣力。盡管他已經滿頭大汗,氣喘籲籲,仍舊努力地跳着,大聲地念着:
“太元浩師雷火精,結陰聚陽守雷城。關伯風火登淵庭,作風興電起幽靈。飄諸太華命公賓,上帝有敕急速行。收陽降雨頃刻生,驅龍掣電出玄泓。我今奉咒急急行,此乃玉帝命君名,敢有拒者罪不輕。急急如律令!”
念完一遍便舉起寶劍和拂塵朝天揮舞,大聲叫“下,下,下!”人們也便跟着大聲喊“下!下!下!”一片“下”聲便在天地間轟鳴。
念完兩遍之後,人們發現,太陽已經不如剛才炙烈。于是興奮起來,喊聲也更大,而蔣元清也更加使勁了:
“五帝五龍,降光行風。廣布潤澤,輔佐雷公。五湖四海,水最朝宗。神符命汝,常川聽從。敢有違者,雷斧不容。急急如律令!!”
人們也跟着山呼。
天色暗了一些。天上似乎多了一層雲,擋住了太陽的光。蔣元清喘着氣對大家說,你們看,我把雲求來了,但是還不夠。從現在開始,大家就各自回家去,設香案,焚香跪拜,誠心祈求。這個很重要。天下不下雨,就看大家今天晚上和明天的了。說完,他率先下山去了。
晚上,蔣元慈率家人焚香禱告。他看了看天,天上沒有星星,心裏不禁一陣喜悅。他想,看這情景,說不定還真能求下雨來?要是真能求得來雨,那可是救苦救難救死救傷的大好事!再加把勁吧,直到下一場透雨。于是,他的香燭也添得更勤,作揖也更誠了。
早上,他睜開眼睛就急忙跑出去。他站在龍門外,環視了一圈。天陰着,但沒有下雨。他急忙添香加燭,結結實實磕了幾個響頭,心中念着天老爺保佑,下雨下雨快下雨!
蔣文洲也興奮地跑過來,口中不住地說,顯靈了顯靈了!
這一天,幾乎所有的人都在擡頭,所有的人都在看天,所有的人都急切地盼望天上落下雨來。
中午,天更陰了,雨卻沒有下下來。
到晚上,天也還是陰的,卻沒有下過一滴雨。
人們失望了。先前那股子勁頭也慢慢消散。等到第二天紅紅的太陽升起來的時候,他們也象那些缺水的禾苗一樣,無精打采,蔫不拉幾了。
這是咋的呢?是蔣元清不盡力?不像嘛,看他那樣子,連吃奶的力都使出來了。是大家心不誠?也不像,每個人是啥情況,大家都看在眼裏的,再說了,哪個不是真心盼望下雨?哪到底是咋的呢?
天,始終沒有下雨。
田地裏的禾苗一天比一天枯焦。
眼看着就要顆粒無收,人們的心一天比一天焦急。
求不來雨的疑問就像正在發酵的面團,在人們心中一天比一天大。
終于,有一天,有人想明白了,蔣元慈和蔣元清雖然努力,但人微言輕,差着力道。要是去請縣大老爺出面求雨,他人大面大,說不定就把雨求來了!
于是,大家蜂湧着去蒲江城裏,請縣大老爺求雨去了。
☆、送糧救人
蔣元慈帶着洪興場大塘鋪幾百個弟兄,浩浩蕩蕩奔縣城裏去。大家把求雨的希望都寄托在縣長大人身上了。
他們所經之處,沿途鄉民皆如小溪之彙大河,紛紛湧入,到達縣城時,男女老幼已有數千之多。縣城周圍三鄉五裏的鄉民,聽說有人去請縣長求雨,也從四面八方朝縣城湧來。
中午時分,從縣衙到正街,從西門到東門,大街小巷都站滿了人。喊叫聲,哀求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若大一座城裏,人頭攢動,風起雲湧,聲潮澎湃,宛如大海波濤,浩浩蕩蕩。
蔣元慈在衙門前站立着,凝視着衙門,一臉的凝重。他轉身看了看跟着的區長保長們,以及他們身後那黑壓壓的人群,心裏猛然升起勇往直前,奮不顧身的勇氣和豪情。他捋起長衫的前擺,毅然決然地單跪于臺階之上。
他身後的區長保長們也都跟着單跪下去。衙門內外,街沿路面,屋角檐下,無數鄉民也都緊跟着跪在了凡是能跪下人的地方。那情勢,就如浪潮,從縣衙湧來,湧過正街,湧過東街,湧過西街,湧過南街,湧過縣城的九街十八巷。蒲江城裏,滿滿地,都是朝向衙門的,萬分虔誠的,躬身跪匍的鄉民的臘黃的臉。
蔣元慈從懷裏拿出昨天晚上連夜寫就的陳情書,大聲念道:
“中華民國四川省蒲江縣縣長大人均鑒:
今有蒲江縣民蔣元慈等,率衆鄉民跪告曰:
茲因壬申年始,時至六月,上天未曾下得雨水一滴,致使江河斷流,田地幹涸,禾苗枯死。吾衆竭力探求水源,深掘泉眼,欲救稼穑于既亡,拯人畜于将死。然,水已盡,源已枯。值此青黃不接之際,鄉民食之無糧,飲之無水,草根樹皮怠盡,唯饑渴待斃矣!吾等曾備肴品,具虔心,于九仙之颠,拜求賜雨。然,人身微,地域寡,雖有示意,終未恩賜。慈等思及過往,慮為鄉民不敬,獲罪于上天,故有此罰。今衆鄉民知罪,誠為擔當。然老小婦乳,身嬌體弱,未當臨危。故元慈鬥膽,率衆鄉民跪請知縣大人,以萬民之生死為念,以顯貴之身,縣長之尊,父母之情,為吾等子民求得夜雨,以救蒼生!
慈等跪叩矣!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中華民國二十一年六月初二日”
蔣元慈把陳情文舉過頭頂,高聲喊道:“知縣大人,救救蒼生吧!”他身後所有的人都跟着哀告:“知縣大人,救救萬民吧——救救蒼生吧——”縣城內外,聲如滾雷,此起彼伏,響徹天空。
過了好一會兒,從衙裏才出來一個穿新服戴眼鏡的人,從蔣元慈手上拿過陳情文,轉身進去了。
未時已過,那人才從衙裏出來,扯起喉嚨大聲說道:“各位鄉民,縣長大人已經接受了大家的請求,決定擇日于飛仙閣二王廟祭天祈雨,以救蒼生。具體時日決定後,會廣而告之,大家回去等着吧。”說完,他轉身進去了。
“這,這這……”蔣元慈與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如梗在喉,無以言表,也只好各自散去。
青蘭和文章看到他們的額爹,格外的高興,幾聲驚喜歡愉的“額爹”過後,都靠到蔣元慈的身邊來。
“在城裏讀了這些天的書,咋樣?都學了些啥?說跟額爹聽聽啊,”蔣元慈高興地摟着女兒和兒子,微笑着說。
青蘭嘴快,見她額爹問,心裏高興,把她在女子學校學的聽的一股腦兒說出來,而且還激情四溢。啥子三民主義啦,平均地權啦,男女平等啦,放腳啦,婚姻自主啦,戀愛自由啦,講得一套一套的。
蔣元慈一邊聽一邊微笑着,心裏卻犯着滴咕。一方面他很高興,他的女兒如此聰明伶俐,能言善談,将來肯定會有出息。當爹的哪有不高興的?另一方面,他又有些擔心。要是這些思想接受多了,會不會影響她日後的生活?她畢竟是個女娃娃,嫁人生子才是她的本分。要是……他不敢想下去了。
“你這些亂七八糟的是哪學來的啊?”
“啥子亂七八糟?這些都是我們宋校長跟我們講的。哼!”
“你是女娃娃,你要多學些字,多讀些詩辭歌賦文章,以後才有用……”
“嗯,這些我學得都很好,不信我背跟你聽!你聽好了哈:‘故今日之責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少年自由則國自由;少年進步則國進步;少年勝于歐洲,則國勝于歐洲;少年雄于地球,則國雄于地球。紅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瀉汪洋。潛龍騰淵,鱗爪飛揚。乳虎嘯谷,百獸震惶。鷹隼試翼,風塵翕張。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幹将發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蒼,地履其黃。縱有千古,橫有八荒。前途似海,來日方長。美哉我少年中國,與天不老!壯哉我中國少年,與國無疆!’”
“呵呵,好!”蔣元慈轉向文章,“你呢,文章?”
“我們老師講,去年九月十八號,日本軍隊炮轟我東北軍北大營,國民政府命令東北軍不抵抗。現在,東北三省都被日本人占去了……”
“好了好了,娃娃家,好好讀書是正事。別的事你就別管了……”
“咋不管?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他們占我河山,奪我財富,殺我同胞……”
蔣文洲的兒子成龍剛張嘴要說什麽,陳氏叫吃飯了。
“額爹,我不裹腳,我要放腳!”
“哦?為啥子?”
“裹腳是封建迫害,是不平等,是性別歧視!現在都民國了,我們要反帝反封建!”
“你反?”
“我們都反。我都放了……”
蔣元慈看了看青蘭的腳,又看看陳氏。陳氏一臉緊張,一臉的無可奈何與尴尬。
“好了好了,不說這些,不說這些……吃飯吃飯,今天真是太餓了……”蔣元慈說。
陳氏把飯菜擺上桌,大家圍着桌子吃飯。飯是白米飯,可是沒有菜,只有一碗腌菜湯。
蔣元慈剛剛端起碗來吃了一口,外面就有人在叫。蔣文洲聞聲出去,不一會兒回來附在他的耳朵上說了幾句什麽。他臉色一變,把碗一放,站起來就朝外面走去。
“哎,幺爸兒,啥事吃了再說啊,”陳氏叫道。
“不吃了,”蔣元慈頭也沒回地出去了。
蔣元慈和蔣文洲急匆匆趕到公園壩外面,老遠就看見一家面館門前蹲着一群人,許多個正端着槍的團防隊員,把他們團團圍着。街上還站着許多看熱鬧的人。蔣元慈正要拔開人群擠進去問個清楚,蔣文洲拉了他一把,然後擠到他前面去,對着一個長官模樣的人打招呼道:“呵呵,蒲大隊長啊,原來是你們。他們這是……?”沒等被叫作蒲大隊長的說話,他就轉過身把蔣元慈拉到面前,對蒲大隊長說道:“這是我們洪興大塘德義堂的龍頭大爺蔣元慈蔣舵爺,”然後對蔣元慈說,“這就是我跟你提起過的蒲剛蒲大隊長。”
蔣元慈心裏一動,哦,原來是他。于是急忙拱手笑道:“哦,失敬失敬,久聞蒲大隊長大名,今日得見,幸會幸會!”蒲大隊長也拱手還禮:“久仰,久仰。”
蔣元慈道:“不好意思,我這些兄弟們不懂事,跟蒲大隊長添麻煩了,實在抱歉。”
“這些都是你的兄弟嗎?”蒲大隊長問道。
“對,對,都是我的兄弟,不知他們所犯何事?”
“蔣大爺啊,別怪我說你,你的兄弟們缺少管教,光天華日之下,公然搶吃人家店主挂面,還不給錢。這可是在縣政府門前,縣長眼皮底下,你說,該當何罪啊?我要是不弄幾個來打打殺威棒,說我們保安大隊無能倒也罷了,可那縣長大人還有何顏面啊?”
蔣元慈面露怒色,厲聲質問道:“你們啥子?土匪啊?丢不丢人啊?你們在洪興大塘丢人也就罷了,還把臉都丢到縣大老爺面前來了!看我回去咋個收拾你們!都吃了人家啥東西?都給人家,分文不許少!”
“老大,你聽我說,”當家三爺李子興站起來說,“我們兄弟夥從縣衙出來,你是曉得的,都未時過了,肚子實在餓得不行,就想找個面館,喝一碗面湯再回去。我們就找到這一家。一問,那掌櫃說,面要六十錢一碗。我們說,你啥子面要六十?六十錢要買好多面了!
“那掌櫃罵我們是鄉巴佬!不曉得今年天幹?莊稼都幹死了,糧食比金子還貴!還說,米都漲到了一個銀元三升了!叫我們算算管好多錢一兩!
“我們說,那一碗面也管不起六十錢啊。你猜他咋?他吊起眼睛斜瞟着我們,別嘴別舌地說,咋?我就要六十,愛吃不吃!這幫鄉巴佬,窮鬼,球錢沒得,操啥子縣城!我們說,你這個人,賣就賣,不賣就算了,憑啥罵人?有兄弟就罵他心黑。他說,你們心紅,咋連一碗面都買不起?就罵了,罵的就是你們這幫窮鬼!大家一聽,心裏面都毛了。我說,別毛,我來。我對那老板說,六十就六十,你有好多面一起煮起端出來,讓我們大家吃個飽。說着,我取出我的錢袋子往老板面前一晃。那老板一見到我的錢袋子,眼睛都亮了,就叫夥計把所有的面都煮上。你不曉得,那老板有好精。他要我們一個個來,交六十錢就遞半碗出來,還湯湯水水的。我跟大家擠了個眼睛,大家一哄而上,把面和湯都搶出來吃了!這就是事情的來龍去脈”,他轉身對蒲大隊長說,“事情是我幹的,要殺要剮,沖我來!”
“他說的是真的嗎?”蒲大隊長抓着店主的衣領把他提起來轉了一圈問道。
“我,我,我……他們還把我的酒、肉都跟我吃完了!”
“哼!你心咋這麽黑!自作孽,不可活!”蒲大隊長用力一推,那店主倒退幾步摔在了地上。
“報——”正在這時,一個團丁跑過來。
“啥事?”蒲大隊長問。
“報……報告大隊長,東街,東街那邊打起來了!”
“哼!他娘的,真不讓人省心!”蒲大隊長罵了一句,揮了一下手,帶着團丁們奔東街去了。
老天爺似乎并不買縣長的帳,七月十五過了,也沒有下過一滴雨。
老鹳山,龍口山,廟子山,山山樹葉,搭着腦袋,蔫秋秋吊在枝頭;殷家嘴,大山坡,池子坎,野草枯黃,無骨無肉,白晃晃趴在地上。稻田變成了一張張魚網,莊稼又幹又脆,一陣微風,便随風飄落。酷烈的太陽下,整個大地都在蒸騰,火辣辣,竟是一個燃燒的世界!
廟子山斷岩下,那掏水澆苗的水凼,已經掏成了深井。
山上的樹皮,凡能下肚的,已經沒有剩下;地下的草根,凡能充饑的,早已不見蹤影。
熱,幹,餓;消瘦,幹癟,浮腫。許多人支撐不住,倒下了;有的走着走着,一撲倒地,命歸黃泉……
“我們施點粥吧,”春梅提議道。
“阿彌陀佛,”他老娘一聽,說道:“佛祖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早就想說了,阿彌陀佛!”四奶說道。
“是啊,我們蔣家人,也有餓倒的了,”蔣維銘也說。
“洪興場大塘鋪,都餓死了不少人了。前些時候,還有草根樹皮,現在,連這些都找不到了。唉!這天老爺啊,咋這樣啊?”春梅說着,眼睛裏掉出幾滴淚來。
“這也難。”蔣維銘想了想說。
“有啥難?”
“就算你有糧,沒得水,你拿啥來煮?”蔣維銘說。
大家也都不說話了。是呢,沒有水,咋辦?
“這樣,”蔣元慈想了好一陣以後說,“李嫂,從明天開始,家裏所有的人,只吃兩頓飯,每頓也只能吃個半飽。省下些糧食,拿去救救那些快要餓死的人。”
李嫂臉上笑着,爽快地答應着。
“春梅,”蔣元慈看着春梅說,“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有事你說嘛,還商量啥?”
“你懂醫。明天你和三嫂一起,帶些糧食,把我們家那些藥也帶上,到處去看看,哪家有倒床的,救救他們。都是袍哥弟兄,危難之際……”
“三妹的身子……”三嫂看着蔣元慈說。
“所以我說,是商量嘛。”
“沒得事,你看,我這,不是很麻利的嗎?再說了,剛才額媽說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救死扶傷,太醫的本分嘛。”春梅挺着個肚子,轉了兩圈,笑着道。
“我說就不那樣做,”蔣維銘說。
“為啥?”
“送點糧就行了。那些人大多是餓的,有點糧吃,自然就好了。家裏那點藥,真有啥病,應個急還差不多。”
“也是哈,”蔣元慈想了想,覺得也對。“幹脆這樣,去把李本全他們叫來,不管用磨子還是用碓窩,先把谷子舂成米,把小麥玉麥推成面,再去叫鄉親們來,人多的一升,人少的半升,先保命!水的問題他們自己去找。另外,大家下細找找,凡是下半年能種的種子,不管是啥種子,只要是能吃的,都收集起來。天一下雨,馬上種下去,要不了多久,就會有吃的。我就不信,這天還能幹一年!”
☆、民國萬稅
這些天來,蔣元慈吃不下飯,睡不着覺。只要想起那張文告,心裏就如灌進了一盆鉛,沉重得無法形容。但是,那事情也不得不做。因為他很清楚,告示是經收局長李仙源發的,可他的背後卻是二十四軍駐蒲江的兩個營!那□□短炮一色的幽幽的亮,哪個敢去得罪?
他叫蔣文洲把那文告抄了幾張,貼在洪興場大塘鋪街上,把各保保長叫到區公所來。
他說:“各位,你們可能也都曉得了,從現在起,就要按經收局李仙源局長發的文告來收捐稅了。我在這裏再強調一下:第一,稅種有這些哈:田賦、豬羊屠宰稅、遺産稅、營業稅、印花稅、營業牌照稅、使用牌照稅、契稅、貨物稅、娛樂稅,國防稅、驗契稅計一十二種,一般鄉戶交的也不多,就五六種;其他也不是人人都要交的。比如,碾捐、筵席捐,要辦才交,沒辦就沒得那些。當然,有些稅我也說不清是不是每戶都要交的,比如娛樂稅。第二,所有稅和捐,都要預收到民國六十年……”
“民國六十年?今年是民國幾年?把以後四十年的都一齊收?這是哪家的道理?還有沒得王法!”蔣元慈還沒說完,下面七嘴八舌地就鬧開了。
“老子們一年的都交不起,還四十年……”
“一年收四十年的,收四十年的……他媽的四十年,老子活得到那時候不?”
“他們不曉得去年八月間才下雨,大春小春顆粒無收?還要人活不?要是這個樣子整,那就只有帶着婆娘娃娃一起跳河了!”
“哎哎哎,你們也是,哪來那麽多屁話。哪家的道理?你沒看文告上寫得清清楚楚?經收局局長李仙源!他就是道理,二十四軍就是王法!”蔣元慈有些生氣了。
“哎,我說哈,你是我們的大爺還是李仙源是你大爺?我們袍哥人家,身家性命都是交在你手裏的哈。咋,你也要把我們朝死路上逼?”一個年長一點的保長脹紅了臉對蔣元慈道,顯然也有些豁出去了的意思。
“哪你說咋整?你敢說不交?我倒是要跟你說,不錯,你也還曉得,我們都是袍哥兄弟,大家都起過誓,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大家都不會忘記。但是,袍哥歸袍哥,皇糧歸皇糧,生意歸生意,能夠攪在一起嗎?”
“啥幾巴皇糧國稅?皇帝不是早就倒臺了不?就是那幾爺子收的,幾爺子打仗,槍炮子彈就在我們身上取!還想收好多就收好多!日他媽這是啥世道,王法都沒他媽的了!”
“你曉得沒得王法就對了!”蔣元慈看着他說。
“就是交也得拿得出來啊!”
“我說啊,別說我們,就是你蔣大爺,一下子喊你交四十年的捐稅,你拿得出來嗎?”
“就是!”下面的人也都吼起來了。
“拿得出來拿不出來也得交啊。我說哈,今天我們是在區公所開會,”蔣元慈說,“今天是要大家把李仙源局長文告上寫的傳達到你們管轄的每家每戶。然後,按要求把捐稅都收起來,交給二十四軍。不是跟你們商量行不行,不是問你們收得起來收不起來。我先把話說在這兒,我呢,是按要求跟你們都講清楚了。下來咋整,那都是你們的事。總不可能叫我蔣元慈一個個替你們去收吧?”
“哎,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