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二回?你就當幫我們個忙,行不行?” (7)
元慈興奮起來,“那你連夜去通知弟兄們,準備好家夥,明天洪興場集合;通知各位大爺,明天早晨九仙茶館議事!”
“好呢!”蔣文洲答應一聲,轉身出去了。
“回來!”
“還有啥事?”
蔣元慈進屋裏去,把他那把二十響拿出來,遞在蔣文洲手裏說:“這是我從劉排長那裏買來的,你現在幹這些事,用得着。”
“不,還是你留着用……”
“拿着!”
蔣文洲眼裏閃着淚花,拿着槍跑出去了。
蔣元慈鋪紙提筆,寫了一封給縣太爺劉季剛的信。寫完了他讀了兩遍:
“民國蒲江縣知縣劉季剛先生均鑒:
茲有洪興場區公所師爺李子興,因押解捐稅于西門溝地界遇棒客強搶怠盡,其命懸一線而得以自保。有團總張俊文拷問其事,無理無由強行羁押之。李子興本為縣奔命,非未褒獎,反遭囹圄,實令餘等心寒而氣憤萬分。試問,天下有此公理乎?!餘今呈書,望知縣明察,即刻放還餘弟子興。餘将率洪興大塘德義公口袍澤數千,枕戈以待!
洪興大塘德義公口龍頭蔣元慈恭呈”
“你真要去搶啊?”
“這些事情你就不要過問了,你看你身子都這麽重了,好好調理身子,跟我生個大胖小子是大事,好不好?”蔣元慈笑着說。
“好好好,不過問。你們反成了,你當了皇帝,我就白撿個皇後當,有啥不好?”
“我們是要去救我們的當家三爺,反啥子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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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喲,當真我們沒讀過書哈,連那‘袍澤數千,枕戈以待’是啥意思都不曉得哈。”
“那倒不是吓唬他的呢!”
第二天早晨,蔣元慈早早地就去了九仙茶館。幾位大爺已經在那裏等着他了。他讓大家坐下,把李子興被張俊文無端抓走的事以及他的想法安排說了一遍,然後拿出那封信來說:“這件事,恐怕只有麻煩世欽老弟辛苦一趟了。”
盧世欽十分爽快地說:“世欽責無旁貸!”
“巡風六爺!”蔣元慈叫道。
“在!”巡風六爺應道。
“你跟随紅旗管事世欽五爺,作為聯絡,有啥情況及時回報。”
“得令!”
“你們兩個先行一步,我和坐堂戴大爺,執法張大爺,黑旗管事蔣文洲,帶領衆兄弟随後跟進。你們兩個進城後,徑直去縣衙,向知縣劉季剛呈信。我們在西門外面等候。劉季剛放人那就算了,如果不放,我們就沖進去搶!都清楚了嗎?”
“都清楚了!”
“好,走!”蔣元慈他們先後出了九仙茶館。
☆、把大煙鏟了
接到李子興以後,蔣元慈按蔣文洲帶回來的口信,迅速讓大家就地分散撤離。幾個大爺擁着李子興,回洪興場去了。
“謝謝各位老大相救!”在九仙茶館剛坐下,李子興雙手抱拳躬身向各位老大道謝。
“謝啥?大家都是袍澤,生死兄弟,理當如此;你為大家才受的苦,”蔣元慈說,“只是這事情比我想象的要順利得多。”
“這全靠你那封信呢,你那封信就把知縣劉季剛吓得一臉慘白,”盧世欽說。
“光有那封信就行了啊?如果沒得你那膽量,你那三寸不爛之舌,還有那麽多的弟兄,他劉季剛就會服軟?”
“哈,我跟你們說,你們沒看到劉季剛那樣子。你別看他是啥子縣長,說起來威風得很,官大得很,刀槍架在頸項上照樣吓得拉稀!哪象我們弟兄們,要打就打要殺就殺,吭都不得吭一聲!”
“你快說,他們是啥樣子?”
盧世欽說:“我們兩個進了西門,就覺得不大對勁。咋的?街上冷清清的。不僅沒得人,就是平常耀武揚威的那些團丁兵痞都沒有人影。偶爾看到街邊上有幾個人,一問,才曉得,城裏一個營的隊伍和張俊文的民團都開到高橋打農協會去了,城裏連團丁都沒有剩下幾個。”
“我們剛到縣衙外面,就被門口的兩個團丁攔住了。我說,我們有要事面見劉知縣,請他煩為通報。沒想到他脫口就罵起我們來,說我們是那根蔥?知縣是你想見就見的嗎?叫我們滾。我好說歹說,又遞煙又送錢的,他反而毛了,嘩的一聲拉開槍機,子彈上堂,對着我們,說你滾不滾,再不滾老子開槍了。我也毛了,跟巡風六爺遞了個眼色,掏出老子們的合子炮就跟他頂上去。那兩娃娃沒想到我們會有這一手,趕緊說,別,別,大爺們有話好說,千萬別走了火。哈哈,你們看,這些家夥,真他媽的就是個熊包!”
幾個大爺聽着,臉上都露出笑來。
“我說,少哆嗦,走,帶路!”盧世欽喝了口水繼續說道,“那劉知縣正在公堂上和師爺說着啥子,看到我們,慌忙站起來問,你,你,你你你你你們是啥人,你們要幹幹幹啥?我說,知縣大人你別怕,我們兩個是來送信的,不會傷害你。只是因為你這兩個小子狗仗人勢,欺負我們,我們才出此下策。我把大哥寫的信遞給劉知縣,他還沒看完,臉上就白了。那師爺不曉得啥時候跑出去,叫了十幾個團丁把我們團團圍起來。我見勢不對,一步跨上去頂着劉知縣的背心。咬牙切齒地問他,我說了不會傷害你,你為啥要這樣?要是我的槍走了火,那你就只有怪你自己了。他渾身哆嗦起來,一邊不住地說別別,一邊叫那些人退下。我拿眼睛狠狠地盯着那師爺說,你他媽不想活啦?你這幾個人能把老子們咋子?你出去看看,西門外面老子們成千上萬的兄弟夥在那兒等着。我們蔣大爺說了,一個時辰沒有見到李子興,他就帶着人沖進來把你們砸成肉泥!”
“他們咋樣?”有人問道。
“要不說人家是知縣師爺呢,就這麽幾句話能把他們吓住?劉知縣看了一眼那師爺,那師爺趕緊說他內急,要出去一下。我曉得他是幹啥子,也沒阻攔。過了一會兒,師爺進來了,在劉知縣耳邊叽叽咕咕說了一陣。劉知縣對着他的耳朵說了句啥子,那師爺就小跑着出去了。我使了個眼色,六爺便跟了出去。原來,劉季剛是叫師爺派人去高橋召張俊文回來保駕去了。”
“六爺把人抓回來了?”蔣元慈問。
“沒有,”六爺說,“我想,高橋來回也要兩個時辰吧?我們使點勁,那劉季剛肯定遭不住,等張俊文回到蒲江,黃花菜都涼了!”說完他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幾個大爺也都笑起來,笑得最開心的,當數蔣元慈了。
“我一聽毛了,”盧世欽說,“使勁頂着劉季剛的背心說,喲嗬,想不到你還有這手。六爺!去,把兄弟們都叫進來!那劉知縣一聽,臉色一下子就變得慘白,嘴裏不停地哀告,別別別,別別別,我放人,馬上放人,馬上放……這不,我們就回來了。”
“剛要下公堂的時候,我聞到一股臊臭味。嗯?這是啥子呢?我看了一圈,你們猜,我看到了啥子?”巡風六爺笑着說。
“啥子?”
“劉季剛那椅子底下濕了一大灘!”
“哈哈哈哈……”又是一片開心的大笑。
“兄弟齊心,其利斷金啦!”蔣元慈看着盧世欽、巡風六爺、李子興和各位大爺,一臉的欣慰。
“只是,那劉季剛要是報複我們,那該咋辦?”坐堂大爺戴習武提出了他的疑慮。
“你們安排下去,”閉目凝思之後,蔣元慈說,“叫大家睡覺都要睜一只眼睛!一有動靜,馬上集中。我就不信他劉季剛不怕死!”
幾個月過去了,鬧得沸沸揚揚的高橋農協會也冷了下來,大家也不再把它當作茶餘飯後議論猜測或褒或貶的話題。知縣劉季剛也沒有來報複他們。于是,蔣元慈的兄弟們睡覺時的警惕性也慢慢松懈下來。
一天晚上,蔣文洲從蒲江回來,對蔣元慈說,徐榮昌的部隊被趕走了。
“哪個把他趕走的?”蔣元慈心中一振,急急地問道。
“劉文輝。”
“哦?那就是說,可以不種煙了?哎,陳先生呢?”這些天來,蔣元慈心裏邊放不下的,就是陳先生了。說來也怪,他與陳先生也就真真的談過那麽一次,咋個就會時時地挂念起他來,他也說不清楚。反正,這些天來,他吃飯不香,睡覺不沉,腦袋裏面老是陳先生的影子。雖然,從各色各樣的人弦弦乎乎的街談巷議中,他也聽說了不少,但那些都不足為信。他到底在哪裏,怎麽樣呢?
“他在長秋山上。”
“哦?”
“有些情況我也是聽說的。那天,徐榮昌和張俊文帶着一個營的兵和一個團防大隊去高橋,沒有抓到人,徐榮昌就派人砸了育才學校,放火燒毀了學校裏面的東西。他們抓住附近幾家人,非說他們是農會的,叫他們說出陳先生他們躲哪裏去了。他們說不曉得,徐榮昌就叫人把他們吊起來,使槍頭砸,用條子打,非要他們說出陳先生他們的下落。問不出來,他們就槍殺了他們,還放火燒了他們的房子。”
“哎,真不是人幹的事啊!”蔣元慈也憤憤地道。
“後來,四裏八鄉的農友們趕到了。正在這個時候,張俊文的團防大隊撤回了蒲江,徐榮昌見事不妙,也想把他的兵撤回蒲江。可是不一會兒就被四方八面趕來的上萬人包圍了。農友們高喊着口號,猛打猛沖,徐榮昌的部隊四散奔逃。徐榮昌吓得屁滾尿流,帶着他的衛隊沖出重圍,狂奔回蒲江城。農友們一直追一直追,直追到縣城,把縣城包圍了三天三夜。”
“沒攻進城去?”
“沒有。占了北門,東門,但是那徐榮昌紮斷街口,築起工事。他們槍好,彈多,而農友們手裏拿的都是鋤頭、棒棒、破砂槍。攻了很多次,死了不少人,也沒攻進去。”
“哦。”
“徐榮昌向劉成勳求援,劉成勳急調駐在邛崃的楊顯明團趕到蒲江,從農友們後面圍上去,內外夾擊,農友們抵擋不住,紛紛四散撤退。徐榮昌和劉季剛趁勢派出他們的部隊四處搜捕農會的人,抓了我們好幾個人,都被他們殺了。陳先生為保全力量,帶着農會武裝,撤退到長秋山裏面去了。”
“那……?”
“這是他給你的信,”蔣文洲從胸口上掏出一封信來遞給蔣元慈。
蔣元慈接過信,抽出信紙,那熟悉的字體便映入眼簾:
“元慈吾兄:
前事危難之際,因兄策應及時,方令弟等轉危為安。弟甚感激。弟等順勢揮師,圍敵三日,威震西川。弟等雖衆,然其器不利,以至傾頹,實弟運籌之責也。今雖避敵鋒芒于山野,然其志未改,誓與周旋。他日必揮師橫掃,紅旗插遍。文洲聰慧,弟囑其統令洪興大塘,于兄翼下,益之壯之,以備不時,則弟甚幸也! 弟紹周敬”
“哎,你們不是說,現在是國共合作,推翻滿清,統一國家,建立共和,國民政府對農會是支持的嗎?咋突然就變了,要派軍隊去鎮壓?”蔣元慈轉過臉來看着蔣文洲,像問又像是自言自語地說。
“是啊,孫中山當年是實行了‘聯俄聯共扶助農工’三大政策,可他死了以後,□□當了權,就容不下□□了。聽說,就在徐榮昌圍剿農會的前幾天,□□在上海發動‘清黨’,大肆搜捕和槍殺□□,喊的口號都是‘寧可錯殺一千,決不漏掉一個’。緊接着,全國各省都在搜捕和槍殺□□。你看這個,”說着,蔣文洲弟給蔣元慈幾張報紙。
蔣元慈接過報紙,幾個赫然的标題讓他的心震顫了:
“國民革命軍東路軍前敵總指揮部政治部通告……”
“中國國民黨上海特別市黨部指導員緊急啓事……”
他急忙翻看起來:
“……煙廠、電車廠、絲廠和市政、郵務、海員及各業工人舉行罷工……”
“……在事變後3天……被殺者300多人,被捕者500多人,失蹤者5000多人……”
“江蘇、浙江、安徽、福建、廣西等省……進行大屠殺……”
“奉系……也捕殺□□……”。
“……李大钊和其他19人……就義……”
“哦,難怪哦……唉,‘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蔣元慈一臉的凝重,眼睛盯着天空……
“哎,你說劉成勳跑了?”過了好一會兒,蔣元慈突然問。
“徐榮昌、劉季剛也都跑了。”
“哪現在是哪個?”
“是劉文輝的部下。”
“那就是說,我們可以不種大煙了?”
“沒聽說。”
“這個害人的東西,要不是他們強迫,哪個願種?這樣,你馬上把人叫回來,把大煙鏟了,把我們寄在山上的藍子搬回來,注意,連泥巴一起,全部栽在地裏。栽不滿的,山上去挖野生的。嘿,下半年,我們就可以大幹一場了!”蔣元慈一臉的興奮,無以言表。
“好,我馬上就去。”
“等等,還有,你放出話去,我們要收購藍子,越多越好!”
“嗯。”蔣文洲答應着,站在那裏,卻沒有走。
“還有事?”
“嗯,這事我不曉得該咋個說。哪天,游家那個大表嫂來找我,說她那老大也長大了,屋頭田地也不多,成天耍起,怕他東跑西跑學壞。她想讓他跟着我,讓我帶着他在你這兒好好做點正事,學點本事,又不好意思來找你,叫我問問你。我曉得他們恨你,但我不曉得他們為啥子要來找我幫忙。”
“好事啊,”蔣元慈想了想說,“再咋說也是我們蔣家的親戚,有困難理當幫助。要是他好好跟着你學點本事,以後就能夠娶妻生子,振興家業了。”蔣元慈顯得很高興。這些年來,他一直為游大山的事情感到內疚,這回好了,他能夠幫助管管那小子,也算是對他們的一種補償吧。
“哎,我倒忘了,那娃娃叫啥?”蔣元慈問。
“游木全。”
“哦。那你就帶着他吧。”
“好。”蔣文洲答應一聲,轉身回去了。
☆、我也要讀書
蔣文洲把一包銀元交給蔣元慈。蔣元慈接過來掂了掂,皺了一下眉頭。他迅速打開來看了看,問道:“咋,沒送去?”
“不用了。”
“哦?”
“打散了。”
“打……?”蔣元慈錯愕地看着蔣文洲,“這兩年他們那麽多人那麽多槍,就連國軍都不敢輕易惹他們,哪個有那麽大勢力,竟然把他們打散了?”
“他們都驚動蔣總裁了,蔣總裁連發好幾封電令,催劉文輝鎮壓剿滅,還派他親兵在後面督戰。劉文輝調集蒲江、丹棱、眉山駐軍,重兵圍剿。他們堅持了幾天,終歸是寡不敵衆,死傷過半,最後彈盡糧絕,剩下的人趁天黑從卧牛寺外面的懸崖上梭下來,才在樹籠草叢中分散跑脫了。”
“那陳先生呢?”
“不曉得。”
“……”蔣元慈覺得心裏頭一下子空了,什麽也沒有,空得痛。
“劉文輝命令他派的知縣黃元贊和營長夏維新,帶着叛徒鄧國華一夥人和張俊文的團防大隊,遍蒲江搜捕農會人員,凡是他們認為像農會的人的,都抓起來,關的關殺的殺,已經有好多人被他們殺害了。”
“這個我也聽說了。可鄧國華他是……”
“他是農會武裝的總指揮啊。”
“哪……?”
“他叛變了。”
“哪他……”
“就是啊,好多人他都認識,除了躲起來的,都遭抓了。”
“哎……!”蔣元慈嘆了口氣,“還好,你沒得事,洪興大塘這邊也沒聽說有人遭抓。”
“鄧國華不認識我,我根本沒有在農會裏露過面。其他的人他就更不曉得了。”
“這得感謝陳先生啊。哪我們以後咋辦?”
“謝東生說,按陳先生的要求,從現在起,我們都要沉下去,不要聯絡,不要來往,啥事都不要幹,過了這段,再等候他的消息。”
“這謝東生是……”
“張俊文手下的一個大隊長。是陳先生讓他利用關系打進去的。我們現在都聽他的。”
“哦……,那天開會他也坐在臺上的……”
“你是說高橋?那天你也去了?”蔣文洲吃驚不小。
“哦,呵呵……那陳先生,還有那個王老師,不是一般人哪!運籌維幄,未雨綢缪,”蔣元慈雖不置可否,但卻是由衷贊嘆。“哎,那個木全咋樣,靠實嗎?”他看着蔣文洲問道。
蔣文洲看着他的這個幺爸兒,心裏泛起一股股的敬佩與甜蜜。他壓根兒就沒想到,他幺爸兒蔣元慈對農會的事情,表面看上去冷淡,內心卻是那樣的熱絡。這兩年來,打藍靛,染布賺來的錢,一半以上都叫他送給農會了。他心裏還疑乎,這幺爸兒為啥要這樣呢?今天,他終于明白了,他也是憂國憂民啦。
“哎,我問你哪!你沒聽到?”
“啥子?”
“我問你那個木全咋樣?”
“現在看,這娃娃還聽教,手腳也勤快。靠不靠實,現在還看不出來。”
“不管咋說,他也叫你一聲表叔。你就多費些心吧。”
“這個你放心。”
“你的成龍也差不多十歲了吧?”
“九歲多了,他比文章小兩歲。”
“是啊。一晃十一二歲了,早該送他們讀書的,你看這幾年鬧得,都耽誤了。我想把他們送到蒲江去讀書。這娃娃不讀點書,将來咋活得起走?”
“是啊,就像我,要不是幺爸兒你教教我,我還不曉得是啥樣子呢。只是,你先把文章乖乖送去,成龍就算了。”
“為啥?”
“我覺得我教他認幾個字,能寫自己名字,簡單的算得清就行了。”
“亂說。你以前是沒那條件,現在有條件,你不送去學堂讀書,說得過去嗎?聽我的,一起去,學費也不多,你我兩個,難不成連那點學費都掙不到?娃娃耽擱不得!”
見蔣元慈這樣說,蔣文洲也就沒說話。他內心也是很想好好栽培他的成龍的。
第二天,蔣元慈和文洲便帶着兩個娃娃往高等小學堂去。
高等小學堂座落在白鶴山上。他們出了北門,過了迎仙橋,轉過牌坊,沿着一架長長的石梯,登上山頂,來到高等小學堂前。那塊熟悉的照壁和照壁上“鶴山書院”四個蒼勁有力的大字立時映入眼簾。蔣元慈凝神這幾個字,親切之情油然而生。他站在照壁面前,情不自禁的吟誦起來:“鶴山蒼蒼,蒲水泱泱,先生之德,山高水長”。
轉過照壁,就是學校不太寬大的操場。周圍環繞的竹樹,依然那樣青翠,那樣挺拔,比許多年前更加壯實,更加高大,就象一把把大傘,矗立在操場邊上,為她遮住風,擋住雨,使她幽深而厚重。
操場後面,就是高等小學堂的四合大院。院門上的“鶴山書院”大扁,熠熠生輝;講堂裏,學生們正在上課。先生的講學,學生的朗誦,從四處傳來。蔣元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當年在這裏讀書的情景,想起了被他視為恩師的袁文卓先生,以及先生慷慨激昂的演講:
“泱泱中華,五千年輝煌,何以任人魚肉,淪為盤中之餐?皆因滿清固步,夜郎自大,不求進取。官吏只知貪腐,賣官鬻爵,魚肉百姓。以至國無可用之才,兵無可用之器!外國列強,船堅炮利,其勢咄咄。清軍無可抵禦,乃使其長驅,如入無人之境。外國技術之精,而中國未有;外國火器之利,而中華未有!當今之勢,要自立于東方,複我華夏之威嚴,只有富國強兵。強兵必先富國。如何富國?只有辦實業。如何才能辦好實業?唯有師夷之長,精通其法,仿效其意,使西人擅長之事,中國皆能究知,然後可以徐圖。開鐵路,辦工廠,實業與教育疊相為用……”
哎,先生啦,所言不差,可是咋就走不動呢?蔣元慈想,當初辦鐵路,川人不可謂不盡心,保路,川人不可謂不用命,然而,人為刀殂,我為魚肉,生靈雖衆,也無異于草介,終究是人財兩去,勢成望洋。孔子說,“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而看如今,有哪朝哪代是這樣做的?又有哪個君王以民為貴?官府能夠輕徭薄賦,官吏不以搜刮民脂民膏中飽私囊為能事,那就是一天之喜了,哪朝哪代不是君君臣臣三六九等,什麽時候“均”過呢?
陳先生所講,一切權利歸農會,自己當家作主,聽起來是不錯,可是能做到嗎?就算所有人都要那樣做,官府會同意嗎?哪朝哪代有過?陳勝吳廣,王小波李順,有哪一個當家作主了?李自成洪秀全倒是當了自己的家,作了自己的主,可後來呢?照樣落得一個被官府趕盡殺絕的下場。別說是高橋農協會,還有自己的農民軍,聲勢不可謂不大,可到最後……唉!勝者為王,弱內強食,似乎也是天經地義的呢。
“幺爸兒,校長請你進去,”蔣文洲扯了一下他的衣袖,他才把自己的思緒拉回來,苦笑着,跟在蔣文洲後面去進去了。
把文章和成龍讀書的事情說好了,蔣元慈感覺辦了一件大事,心裏特別高興。他想,娃娃遲早是家裏的頂梁柱,沒得點文化肯定不行。只要他們好好讀書,将來不管于國還是于家,都會是好事。不求他們有一官半職,也不求他們光宗耀祖,但最起碼要平平安安,娶妻生子,傳宗接代,延香續火。人人都希望自己的家興旺發達,一代更比一代強。當然啦,如果國家處于危難之際,保家衛國也是不能含糊的。精忠報國,留取丹心照汗青,也不只是在戲文裏唱唱,在嘴巴裏說說就完事的。老子當年不也是扛着土槍土炮打過清軍麽?
他獨自一人,坐了頂滑杆,心裏樂滋滋地,抱着滿心的希望回到雙石橋家裏。跨進家門,他就興奮地帶着“高腔”高聲喊道:“夫人,老夫回來也!”
春梅看了他一眼,卻沒有說話,只拿嘴朝青蘭的房間嚕了嚕。
“咋啦?”蔣元慈問。
“在屋頭哭呢。我們都不曉得咋的。問她,不說,就只是哭。她奶奶問,額爺問,都不說話。我們都沒得辦法。”
他心裏一緊,這青蘭,是不是病了?他心裏着急起來,急急地朝青蘭房間走去。
“不像是病了,”春梅說。
他推了推,那門卻是從裏面反扣着的。他在門外喊了幾聲,沒有應,只是傳出傷心的哭聲來。
“她是不是也想讀書哦?”蔣維銘一邊抽着煙葉,一邊慢慢地說。
“女娃娃讀啥子書!讀了書,心氣太高了以後嫁人都不好嫁。”她奶奶搶白道。
“哦,你心氣就不高,說啥你都聽不懂!我覺得女娃娃讀點書也不是壞事。你看我們屋頭,吳氏,楊秋兒,春梅,哪個沒讀過書?個個都聰明利落。哪像你,笨得像頭牛!”
蔣元慈詫異地看着他們,今天這是咋的啦?難得見到老爹老娘你搶白我我搶白你,搶白起來還那麽兇,你不讓我我也不讓你的。但是,他沒有說話。他拍着門叫道:“青蘭,幺女哪,你咋的嘛,啊?”
沒有說話,只有哭聲。
“你開門啊,有啥事你跟額爹說好不好?不要哭了,開門吧。”
“不開!”
“咋了嘛?”
“你不公平!”
蔣元慈心中一震,還真是為讀書的事?“你把門開開,有啥事慢慢跟額爹說好不好?”
過了好一會兒,門開了一條縫,蔣元慈推開門,那青蘭又撲到床上去,一扯被子,把自己蓋了起來。
蔣元慈坐到床邊上,輕輕地問道:“幺女,咋的了嘛?”問了幾遍,那青蘭還是那句話:“你們不公平!”
“我們咋不公平了,啊?”
“我也要讀書!”
“文章是男娃娃,你是女娃娃……”奶奶也進來了,她說,“你看這周圍的老的小的,哪個女的讀過書?人家不照樣嫁人生子過日子,女娃娃讀了書,那心就野了!”
“男娃娃就該讀書,女娃娃就不該讀書?你們還天天說男女平等呢,哼!你說女娃娃讀書心就野了,我媽咋不心野?我二娘楊秋兒咋不心野?春梅幺娘咋不心野?”
蔣元慈的嘴動了動,卻沒有作聲。過了好一陣,他問道:“你真想讀書?”
“真想,就是想!我就是要讀書!”
“讀書很苦的哈,寫不起字先生要打手板心的呢,有些人手板心都打爛。”蔣元慈半開玩笑地說。
“不怕!”
“真不怕?”
“真不怕!”
“哪,我明天去我們鋪子對面那女子小學問問,要不要我們青蘭。我先說好哈,要是人家不要你,那就不怪我喽……”
青蘭那還帶着淚珠的臉笑了。
蔣元慈帶着青蘭來到縣城鋪子上的時候,文章和成龍已經上學去了。陳氏接過青蘭的行裏,去屋裏收拾房間去了。
蔣文洲陪着蔣元慈和青蘭去女子學校。他們從大北街轉到文廟街,轉進右邊一條不長的巷道,就到了蒲江女子小學。
蔣文洲帶着他們徑直朝一個房間走去。剛到門口,便有一個年輕人迎了出來:“呵呵,蔣老板,什麽風把你吹來了?快請進,請進。”
蔣元慈看了看這年輕人,個子不算太高,身材也算不上魁梧,但眉宇間透出股股英氣。“你們認識?”他問蔣文洲道。
蔣文洲笑了笑,對那年輕人道:“這就是蔣元慈蔣舵爺。”
“哦,久仰久仰,失敬失敬,我早就聽聞蔣大爺的大名,今天有緣相見,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年輕人拉着蔣元慈的手,顯得相當興奮。
“你是……?”蔣元慈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幺爸兒,他就是女子學校宋校長,”蔣文洲介紹道。
“哦,失敬失敬。沒想到宋校長如此年輕,将來必有大作為!”蔣元慈恭維道。
“你是前輩,你就不要客氣了。陳先生就說到過你,文洲兄也經常提起你。我本想登門求教,怎奈事務煩瑣,一直沒能抽出身來,還望前輩諒解。”
“客氣客氣,陳先生好嗎?”
“好,只是他現在不在蒲江。他讓我代他向你問好。”
“哦,好,好。”
宋校長叫人跟青蘭報上名,安排了班級,看着青蘭坐進教室,蔣元慈也便出了學校。
“你們兩個……”回到鋪子裏,蔣元慈看旁邊沒人,悄悄地問蔣文洲:“你們兩個,咋勾扯起的?”
“幺爸兒,那不叫勾扯,那是聯系,都是陳先生叫聯系的。”
“哦,明白了。你們都是共……”
☆、求雨
這兩年,雖然徭役賦稅一樣也沒有少,但家家戶戶都在砍了大煙的土地上開動腦筋,凡是能想出來的辦法都被想了出來。過去從來不曾在意過的田邊地角空山曠野都被開墾出來種上了芭山紅豆芋頭紅苕;養豬養雞養鵝養鴨弄得到處牛哞豬叫雞犬相聞。許多人在把大春小春種好管好的情況下也發揮出他們手裏那些小小的技藝,掙些小錢聊補家用。也正因為這樣,前兩年因為缺吃少穿而虧空得黃皮剮瘦的身體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補嘗,臉上也多出了許多微紅的光亮。
蔣元慈心情很舒暢。沙田裏的谷子就象得到什麽魔咒一樣噌噌的往上長,那谷子吊吊,差不多有一尺長。地裏的藍子,長得那個旺,那個閃眼,讓蔣元慈一家人樂得整天都帶着笑。打靛廠忙不過來,染房也都擴大了。蔣文洲蒲江屋頭屋頭蒲江跑得風車子似的。好在那些藍靛不用運到彭山眉山就能夠賣個好價錢。蔣元慈感覺又回到了前些年的風調雨順蒸蒸日上的境界裏。
他注意了一下幹活的人們:袁洪軒、蔣銀洲、李本清、李本全還有劉家明這些人也完全不是兩年前那風都吹得倒的樣子。李嫂、三嫂她們,一個個也是紅光滿面精神百倍。他們幾家,還都修了新房子。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蔣元慈心裏常常念着,他盼望着年年都這樣,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大家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然而,眼下的情況使蔣元慈心裏有些焦急。為什麽呢?他清楚地記得,今年開春以後,天還沒有下過一場透雨。盡管靠着冬水田和老鹳河裏的水,秧子栽下去了,長勢也不錯,但天天大太陽,把稻田裏的水曬得一天比一天少了。水田裏還好一點,再怎麽樣土是濕潤的,可旱地裏的就不一樣了。太陽一出來,玉麥茄子黃瓜包括樹和路邊的野草,便耷拉着腦袋,無精打采地站在那裏,就象害了大病一樣。
“該下雨了,”蔣元慈看着地裏被曬得蔫不拉幾的藍子,切切地想,“要是再不下雨,這藍靛……”
他擡頭看看,天藍得就象剛從池裏撈起來的靛漿,幽幽的,深不見底。沒有一絲雲,太陽挂在天上,放着白花花的光,沒有風。遠近的青草老樹,包裹在騰騰的熱氣裏。陽光下,山土田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