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二回?你就當幫我們個忙,行不行?” (10)
兩個人,還真不是一般人。一個是邊防軍駐大塘炮兵連的連長,一個是調統組別動隊的隊長……”
蔣元慈摸着他那山羊胡子,既象是問蔣文洲,又象是自言自語,“按說他們有人有槍有炮,剛來就要入會,是為啥呢?”
“我聽說,他們隊伍上的軍官,最近都是那樣的,到哪裏駐防,都要去拜碼頭,入幫會。廖公館中央金庫的那個辦事處主任前兩天都拜了張總舵爺的碼頭。”
“哦……看起來也不是壞事。只是……你們那邊是啥意思?”蔣元慈說。
“蒲剛認為這是一件好事。”
“哦。”
“他們本來馬上就要來拜見你的,我說,還是先跟你說一下,大家都有個準備為好。”
“這樣吧,你通知各大爺,九仙茶館議一議,看看能不能跟他們開個香堂。”
“好,我一準辦好。”過了一會兒,蔣文洲面帶難色地說,“還有一件事情,上面叫我一定跟你講清楚……”
“哦?上面?啥事啊?”
“陳先生已經調別處去了,現在領導我們的是宋其康。”
“就是女子小學的那個宋校長?”
“就是他。那年他領着學生罷課,抗議縣政府教育局殘暴對待老師學生,縣政府要抓他,他就離開了蒲江。現在是□□邛大蒲特委書記,抗捐軍參謀長。”
“哦。”蔣元慈聽說是宋校長,便有一種特別的親切感,心裏面覺得,他和陳先生一樣應該也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
“陳先生走的時候,一再跟他說,你是一個可以信賴,可以依靠的開明紳士。一直以來,都懷着強國報民的理想,在保路運動中表現英勇睿智,領導同志軍取得許多勝利。對高橋農協會的鬥争給予許多的同情和支持,特別是在經費上給予無私的援助;你對現實社會的不公與黑暗不滿,對廣大勞苦群衆水深火熱的生活非常同情,常常給予力所能及的幫助;特別是在這次抗捐抗稅的鬥争中,你帶領勞苦群衆,運用計謀,挫敗了反動軍閥的武裝押收,保護了民衆。在廣大勞苦群衆中,有很高的威望。這些,不僅是他,□□的上級組織都非常清楚。”
“嘿嘿,我也沒他說的那麽好哈,”蔣元慈露出難得一見的傻呼呼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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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參謀長的意思是,一方面,我們要盡可能地拉住一些人,特別是象那兩個人,拉過來壯大了我們,以便日後不時之需;另一方面,我們要在洪興大塘秘密地建立農協會,把廣大貧苦農民組織起來,更加深入地開展反帝反封建和減租減息的鬥争,建立貧苦農民當家作主的政權,讓所有的貧苦農民都過上好日子。”
“哦。哪,要我幹啥?”
“也不是要你具體幹啥,只是跟手下的袍哥弟兄打個招呼就是了。”
“哦,這個啊,你是黑旗,你說了就是了。”
“還有……”蔣文洲面帶有些難色。
“啥?你說啊。”
“在我們家做事的人,如果協會有啥活動,請你放他們去。”
“這個好說。”
“還有……”
“啥?你這人咋的,有啥你就一起說完嘛。”
“我……我……”
“說噻,你這人咋變得這樣!”
“可能有點對不住你……減租減息,要請你帶個頭……”
“這事啊,”蔣元慈沉思了片刻說,“好嘛,這個你們就放心。我說文洲啊,我那些田地,那染坊,那靛池是咋來的,我這個人平常對大家如何,你是最清楚的呀。我也不是個見利忘義之人,你說對不對?”
“他讓我當洪興大塘農會主任……”
“嗬嗬,我們文洲也當官了,”蔣元慈也高興起來。
“宋書記還說,蒲剛的一大隊就在附近,有啥事他會很快趕來的。”
“哪,鋪子那邊呢?你咋安排?”
“我想,弟弟妹妹和成龍在那裏讀書,就叫陳氏在那裏管理他們。鋪子上的事,如果交給游木全,我不大放心。我想還是把他帶在身邊為好。鋪子上的事,想去想來,還得你親自出馬。”
“那也只有這樣了。”
“我想請三娘幹婦女會……”
“她可以嗎?”
“只要你不反對,她就可以。”
農會設在天王寺裏。
春梅天天去農會,四老奶奶卻有不少的話說。蔣元慈對他母親說,現在鬧男女平等,婦女解放,就讓她去吧,不然,我們就是封建了。
“她還有把槍!老娘都沒有……”
“要不,我也跟您弄一把?”
“我才摸都不敢摸呢!”說着,他母親自己笑了起來。
而他老爹蔣維銘,也就念叨那句:“變天了,變天了……”然後就是抽他的煙。
蔣元慈呢?他心情很複雜。雖然,他也認為現時社會上不合理不公平的東西太多,也認為少數人随意地欺侮壓榨剝削多數人的現狀應該改變,所有的人都應該在一個和平安定的社會裏自由自在地生活,種田,耕地,辦實業,娶妻,生子,享受天倫之樂。但如何才能這樣呢?窮人和富人能平等嗎?無産者和有産者能坐到一條板凳上去嗎?無産者能自己說了算的話,有産者會是個什麽樣子?
他也不得不承認,一個貧苦的人,要想獲得平等自由,那幾乎是不可能的。然而,一群貧苦的人呢?所有貧苦的人呢?就有可能嗎?想來是可以的。但人的一生中,很多事情是想起有路,走起無路啊。就象保路,全四川的農民都起來了,可結果呢?還不是一文錢也沒拿回來;陳先生他們,也算是鬧得大了,可勢力還是小了呀;唯有這次抗捐,現在看來,還起了一些作用。但是,我們那些鋤頭棒棒硬得過軍閥們的槍炮麽?
陳先生說,過去的那些做法,之所以失敗,是因為沒有一個統一的目标,沒有一個統一的領導,沒有一個統一的指揮。大家應該團結起來,心中裝着勞苦大衆,所有的人都為勞苦大衆的解放,為建立勞苦大衆自己當家作主的政權而鬥争,甚至犧牲生命,那就一定能取得勝利。《□□宣言》中所說,用暴力推翻全部現存的社會制度,或許是改變目前現狀的唯一的辦法。因為沒有人會自動放棄自己手中的權利和利益的。
打倒軍閥,推翻政府,建立貧苦農民自己當家作主的政權,實現平等自由的社會,那似乎太遙遠。而眼前的苛捐雜稅,卻是切身利益。一想到衙門軍閥抽筋剝皮一樣的搜刮,不僅那些租戶佃戶貧苦戶受不了,就是他蔣元慈也難以承受。他們實在逼得太過分了,不給人一點活路!他作為洪興大塘德義堂的龍頭大爺,眼看着這種情況,就算不為自己着想,也不能不為手下袍哥弟兄着想啊!否則,他還有何顏面坐在舵把子的交椅上?
他越來越覺得蔣文洲和他的上級沒讓他沾染農會的事情,是在為他着想。他想,既然人家都有情,我蔣元慈也不能無義。咋辦呢?在內心裏把農會的事當成自己的事就是了。
他讓文宗早晚跟着春梅,怕她有閃失。
從此以後他便每天坐上滑杆,被袁洪軒劉家明兩個擡着,帶着蔣文松早出晚歸,穿梭于雙石橋和縣城之間,紮紮實實地經營他的藍靛生意。減租減息的事情,自然就由鄭春梅去辦了。
☆、蔣元慈退出蘇維埃
由于“蔣氏藍靛膏”在蒲江藍靛浸染行業的信譽與質量,蔣元慈的藍靛膏有些供不應求。他不得不讓年輕一些的袁洪軒和劉家明協助打理生意。他把侄兒蔣文松叫到身邊,想教他些本事,以後也好像文洲那樣,成為他的左右二膀。就算退一步,他沒有文洲那天份,有個一技之長,能夠娶妻生子,過好日子,也了卻了他作為幺爸兒的一樁心願。
他每天到鋪子裏的時候,陳氏已經跟他沏好了茶。他在櫃裏櫃外忙碌着,跟進來的人打招呼,談價錢,議數量。然後看着他們搬貨稱貨,把靛膏送出去,把銀元拿回來。他記上帳,把錢放進口袋裏,心中便有無限的快慰。
他曾想再買幾畝地,多種些藍子,把生意做得再大些。但左思右想之後,放棄了這些想法。把生意做得再大點,對于他蔣元慈來說,并不是一件難事。但現在世道不穩,時事難料。邊防軍雖然沒有像二十四軍那樣,把賦稅收到民國六十年,但民國以來,駐在蒲江的軍隊,就像走馬燈一樣,今天是邊防軍,明天可能就是二十四軍,後天就不曉得哪個了。他們廣立名目,想怎麽收就怎麽收,想收多少就收多少。老百姓怎麽受得了?別說普通人家了,就是他大名鼎鼎的蔣元慈蔣大爺,又有哪個會放在眼裏?說不定哪天二十四軍又回來了,拿着槍,逼着把賦稅預交到民國七十年八十年,那不更冤啊?算了吧,能把眼前這點平平穩穩地經營好也算不錯了。他每天早上來,晚上回,總能有幾個銀元的進帳,就這樣慘淡經營,加上百畝水田的産出,除了定期支付給長工短工們的月錢外,一家人的生活開銷也是綽綽有餘的。于是,他便專心做着現在的事,也不再往別的地方去想了。
這天下午,沒有顧客,袁洪軒他們都坐在外面看街景。他坐在櫃裏,喝着茶。
青蘭放學回來,剛進門就甜甜地叫了一聲額爹。他答應着,臉上洋溢着幸福的笑——他的青蘭已經長成個大姑娘了,出落得如花似玉,人見人愛。他突然想起,好久沒有同兒女們擺過龍門陣了,也不曉得他們上學的情況咋樣了,反正今天不忙,正好可以和他們擺哈龍門陣,了解一下他們的學習情況。
“今天都學了些啥呀,幺女?”他把青蘭拉到面前,滿臉慈祥地問道
“今天學的可多了,有算學、國文、軍事體育。我們還學了一首歌,可好聽了,要不我唱跟你聽聽?”
“好啊,啥歌呀?”
青蘭站正,清了清喉嚨,神情專注地唱起來:“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聽到這婉轉凄涼的歌聲,袁洪軒他們轉過身來,街上的行人也紛紛圍過來,旁邊店裏伸出幾個腦袋,對面店裏也投過來許多的眼睛。
“九一八,九一八……”
蔣元慈的心情也變得凄涼。是啊,東北三省的大好河山,不放一槍一彈,就把數十萬裏土地拱手讓給了日本人,至使三千萬同胞流離失所,無家可歸。凡是有點血性的中國人,有哪一個不扼腕疾首?
“九一八,九一八……”兩個男孩的聲音響起來。蔣元慈擡眼一看,文章和成龍大聲唱着從外面進門來了。他感覺到,這三個娃娃的歌聲裏充滿了激憤。
“你們兩個也會?”等他們唱完了,蔣元慈問道。
“會啊,先生都教了的。先生還說,東三省被日本占了,國民政府不去打日本,反而調集幾十萬大軍,飛機大炮,去打井岡山,打了一次,兩次,三次,讓日本人不費一槍一彈,占了東三省,現在還要吞并華北……”
“好好好好,娃娃們,不要說了,不要說了……”
“額爹你是咋的啦?我們同學好多都曉得你當年帶着袍哥打清軍……”
“好好,不要說了,你們還小,很多事情不懂……”
“我們都十幾歲了,長大了。再說,先生也說過,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好好,快進去讀你們的書去,快去……”
娃娃們帶着疑惑不解的神情進去了。
蔣元慈心情非常複雜。他不知道該和娃娃們說什麽,怎麽說。他知道,娃娃們說的很對。自古以來,中華民族抵禦外寇入侵,都是同仇敵忾。岳飛、文天祥、戚繼光,這些人的事跡與精神,早就在他蔣元慈的心中紮下了根。可是現在這種情形,他也不曉得到底該咋整。
但是他分明地感覺出來了,學生娃娃們有些沖動了,這不能不讓他感到深深的擔憂。這種擔憂無時無刻不在撞擊着他的心,盡管他嘴裏沒有說。
他回到家裏,其他人都已經吃過晚飯了,小兒子已經睡了,春梅還沒有回來。李嫂端出熱飯熱菜——一個香盤,一碟炒雞蛋,一個青菜湯。這幾乎就是他每頓的飯食标準,一葷一素,兩菜一湯。那個香盤是每頓必有的,雖然裏面只有幾片香腸和臘肉——他一個人慢慢地吃着。正要吃完的時候,春梅和文宗回來了。
春梅自從當了農會幹部之後,像今天這樣的情況也是常事。蔣元慈知道,她的很多工作都是要晚上去做的。像開辦夜校,教那些媳婦婆娘們識字,跟她們讀些報紙上的事,說說婆娘們自己的事情,都得晚上到天王寺農會去做。蔣元慈心裏雖然覺得一個女人家多有不便,但因為是陳先生宋先生他們叫幹的,也就不說什麽了。他本有兩把防身的合子炮,一把給了文洲,還有一把,他交給了春梅。他不能不為他們着想。
春梅把合子炮放進屋裏,滿臉興奮地坐在蔣元慈旁邊,看着他吃飯。
“你這是……?”
“看你吃飯啊。”
“吃飯有啥好看的。”
“等你吃完了,給你說個事。”
“現在不能啊,要等到吃完。你吃了?”
“沒呢。”
“哪你咋還不吃?”
“好啊,先吃飯,我也餓了。文宗,快來,一起吃。”說着,她去竈房裏拿起碗筷舀了飯端出來坐在蔣元慈旁邊猛吃起來。
“李嫂你……”蔣元慈看着李嫂站在一旁沒動,問道。
“呵呵,你別問她,我跟她說了,人人平等,先從我們家做起。吃飯洗衣掃衛生,我們大家一起做……”
“哦,嗬,幹了幾天婦女會,見識長這麽快哈……”
“那是,現在還升官了呢,你不曉得!”
“哦?升啥官啦?”
“今天我們去邛崃石頭鄉蔣山張老房子,開了一個會。”
“啥子會?”
“邛大蒲特區蘇維埃政府成立大會。”
“蘇維埃政府?”
“啊,就是勞動人民自己當家作主的政府。跟江西瑞金中華蘇維埃政府一樣的。”
“那不是與國民政府分庭抗禮嗎?”
“國民政府是啥?其實就是軍閥政府,是國民黨反動派!只曉得搜刮老百姓的。我們就是要跟他們鬥争!我們要自己當家作主!”
“呵呵,幺爸兒幺嬸嬸還在吃飯啊?”蔣元慈兩口子正說得熱鬧,蔣文洲從門外進來。
“哦,文洲吃飯了沒?”蔣元慈看文洲進來,問道。
“還沒呢。”
“李嫂,添飯來,文洲将就吃。”
“那我就不客氣了。”
“你娃娃好久客過氣?現在當了農會主任,倒裝起來了!”蔣元慈笑道。
“你還不曉得吧?文洲現在升官了!”春梅也笑道。
“哦?升啥官了?”
“啥官?說出來吓死你!”春梅道,“甘塘區政府主席!我是婦女主任!”
“哦,主席在上,請恕小人有眼不識泰山!”蔣元慈笑道。
“我說幺嬸嬸,在幺爸兒幺嬸兒面前,我永遠都是小輩,不管幹啥,那都是為貧苦農民謀事,”蔣文洲非常真誠地說。
“你看你看,我們文洲不一樣吧?啊?哈哈”
“宋參謀長叫我跟你帶封信,”蔣文洲從口袋裏掏出一封信來,遞給蔣元慈。
“哦?”蔣元慈放下碗筷,展開信紙,看了一遍後,臉色凝重起來。信是邛大特區政府主席王甫成寫的,他在信中誠請蔣元慈擔任邛大蒲特區蘇維埃政府經濟委員。
這個王甫成,蔣元慈認得,他是甘溪鋪人,篾匠,手藝不錯,也有些文化。為人正直,熱情,豪爽。走到哪裏都能和大家打成團堆。這一帶的人家,補個曬墊,編個背篼籮篼啥的,都喜歡請他做。
“蒲大隊長現在幹什麽?”蔣元慈問蔣文洲道。
“蒲大隊長是邛大蒲特區蘇維埃政府軍事委員。”
“經濟委員幹什麽?”
“就是發動和帶領群衆發展經濟提高生活,保障特區的發展和政府的日常開支。”
“特區都管到哪些地方?地盤太小的話,無法整。”
“管好大地盤沒算過,鄉場倒是有十幾個,象名山的廖場中峰,蒲江的甘溪大塘,邛崃的石頭臨濟道佐平落夾關都是。”
“哦。”蔣元慈想,這事兒雖然難,但也不是不可能做。憑他這幾十年來摸爬滾打的經驗,辦實業,辦商業,他都有許多的辦法。可是這蘇維埃政府畢竟實力太小,遠不是國民政府的對手。對王甫成主席的邀請,到底是該同意還是不該同意呢?他一時半會兒也沒了主意。
最後,他還是決定接受邀請,出任邛大特區蘇維埃政府經濟委員。因為他覺得,如果不接受邀請,情份上說不過去。陳先生,宋參謀長,一直以來就很敬重他,信任他,把他當成知已,兄弟。現在他們有求了,卻不理不采,不聞不問,避而遠之,這不是他蔣元慈的性格,更不合符袍哥的規矩。袍哥弟兄,哪怕是血旺子,該頂的時候就得頂起!他覺得大有可為的,是可以在區內把手工、小販、作坊、商鋪、足運聯合起來,創成一個相互通融、相互協調、共贏共利的新的熱絡的局面,讓大家都能賺錢,都能好好地生活。
他感覺到,在他心底裏沉寂了許多年的欲望,又在蠢蠢欲動了!
蔣元慈就任邛大特區蘇維埃政府經濟委員不到一個月,便在充分調查了解的基礎上拿出了一個宏大的經濟發展計劃。這個計劃,包括區內可用的資源,已有的各種手工作坊,商鋪,貨物種類、吞吐方向以及運輸能力等等。
他把規劃交給主席會議讨論,大家都認為,如果按照他的這個規劃,把區內的這些資源進行充分的整合,統一管理,統一生産、運輸和銷售,不出半年,區內的經濟發展定會出現蓬蓬勃勃的興旺局面。
可就在這時,一個新的情況出現了。春梅告訴他,按照土地革命的精神,他們家應劃為地主。而對地主的土地和財産,除留夠自用以外的部分,要抽出來分給無地或者少地的農戶。他們的藍靛廠、水碾坊、染坊,則要交由蘇維埃政府統一管理,統一經營。
蔣元慈震驚了。他張着嘴,看着屋頂,一個晚上也沒有說話。
第二天早晨,他提筆寫了一封信,揣在懷裏就往蔣山去了。
☆、蔣元慈騎毛驢
蔣文洲和鄭春梅帶着幾個人把蔣元慈家的大沙田冬水田一一進行了丈量。按照土地革命的政策,除留下幾畝夠一家人用度之外,其餘全部分給了少田少地的農家。張三多少,李四多少,王二麻子多少,田裏面都劃了線線,壘了埂埂,插上牌子,寫上農家的名字和田畝數。比如,袁洪軒分了兩畝,蔣銀洲分了三畝,劉家明分了兩畝,其餘的也都分給附近的貧苦農家。而對他那幾十畝種了藍子的地,卻一分也沒有動。也沒有說藍靛廠水碾坊和染坊咋辦。
“咋的呢?你這個蘇維埃,咋不把那些也拿去?”蔣元慈揶揄道。
“上面還沒說咋整,”鄭春梅說。
“哦。”蔣元慈一聽,便知道其中的緣故了。“唉!作繭自縛啊!”他嘆道。
“你說啥?”
“沒說啥,你忙你的吧。”蔣元慈轉過一邊去了。他很想□□梅也退出蘇維埃,但看她那熱情四射的樣子,不忍心潑她的冷水,也就沒有提。他想,管她呢,在這個家裏,乃至于洪興大塘,我不發話,很多事情要想辦,也不是那麽容易的,由他們鬧去吧。只是他沒想到,那龜兒子婆娘自己拿起槍來革自己的命,奪自己的財,她就一點也不心痛?真他娘的無話可說!
他的心情很複雜。對現實社會的不公平,他是深有感受的。對一些人不看面子不講人情甚至連起碼的品行人格都不顧的敲骨吸髓的做法,他也是深惡痛疾。象他兩個姐夫以及方圓那幾個土老肥,他就很看不慣。可他蔣元慈不是啊。不僅沒有虧待過任何一個在家裏做活的人,相反,哪家有病有痛缺醫少藥救個命啊扶個傷的,他往往都是慷慨解囊雪中送炭。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啊。更不要說這些年來對農協會抗捐軍的資助,那錢算都算不過來!
就說前些時候減租減息吧。說減就減了,還比周圍任何一家財主都減得多,減到人家租種田地的人都不好意思了!
我那些田是咋來的,大家也都清楚。都是人家家裏遇到事情過不去了來找我幫忙,人家自覺自願要賣給我,不賣給別人,也就圖我能多給些錢,讓人家把事情辦得好些。而且人家說要多少我就給多少,我還對人說我替你暫為保管,以後有錢了再取回去。我那些田地沒有一分是坑蒙拐騙耍手段黑來的,而且給錢的時候往往取零為整多多的給人。
可結果咋樣?現在還要把我當成土豪劣紳,把我的土地奪去分給別人!唉,支持革命,參加革命,卻革到自己頭上來了!實在是想不通!
“你去提醒文洲,他是曉得的哈。我那些土地,原來買的時候就說好了的,地契我是暫為保管,人家想取回去的時候還要取回去的。你們要是分給別人了,以後人家來取,我拿啥給人家?不如我現在就直接退還給人家算了,那還有個人情。”
“你沒有仔細看過那些牌子嗎?”春梅問。
“嗯?”蔣元慈心裏一震,他站起身來就往沙壩裏沖去。
蔣元慈釋然了。他沒有想到,蔣文洲這小子早就想到了這一層,還不聲不響地做得有模有樣。哎,這娃娃,不枉自疼他這些年啊!可是這鄭春梅是咋回事?一點風都不露,故意氣我?看我咋收拾你!
對于把田退還給他們的事,蔣元慈并沒有過多的在意。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差不多就行了。那些田,本來也就是他們的,只是這些年替他們保管而已。但對藍靛廠,那就不一樣了。從某種意義上說,那藍靛廠就像他的兒女,是他的命,那是放在心尖尖上的。為什麽呢?他總以為,人活一世,總得有個想頭。他這輩子的想頭,全都在這上面了。要說辦成什麽大事,已經不可能,得把希望放在兒女們身上去。可這藍靛廠,是他這輩子做過的唯一能拿得出來說的事,也可以說,是他一生的心血,他能不在意嗎?
只是,這藍靛廠将來的命運是什麽,他也碼不定了。一想到這些,他心中就會升起無限的愁悵。
蔣元慈辭去了邛大蒲特區蘇維埃政府經濟委員,雖然天天早出晚歸做着他的藍靛事業,心裏卻感覺空落落的,就象一個人行走在曠野中,人們離他好遠好遠,周圍除了遙遠的白雲和白雲下面那淡淡的山巒,什麽也沒有。
蔣文洲已經很久沒有過來看過他了。他心裏時不時地罵他兩句:“這個沒良心的東西!”
春梅告訴他,那幾個人跑了。蔣元慈想,他們不跑那就怪了。戴墳園的戴紹文,聽那名字文刍刍的,其實那人黑得很;劉公館的劉應龍,算計起人來,跑得脫的少;趙祠堂的趙成山,人都叫他“爪爪深”;還有歐河壩的歐大林,人稱“笑面虎”,見人笑嘻嘻,可幹的都是摳心挖肺的事。聽說,有人手上還有人命。這些人,早年也是入了袍哥的,但他們對人從來就不講袍澤之情,有的袍哥弟兄,被他們算計得妻離子散家敗人亡。開堂會本來要處理的,他們卻仗着自己有錢有槍,鼓動如簧巧舌,千般狡辯,萬般抵賴,還夾槍帶棒威協恐吓。可恨的是被他們害得要死的人卻蔫了,不敢開腔了。這個當口,他們要是不跑,光是袍哥弟兄們就會把他們撕成幾肘!特別是他兩個姐夫,前兩天還半夜三更跑到屋頭來,想裹起他拉起人一起對抗蘇維埃,被他哼哼哈哈推過去了。
“活他媽該!”蔣元慈覺得有點大快人心,随口便罵了一句。“真把他們的田地分了?”他問道。
“當然。那些得了田地的笑慘了,”春梅說。
“是啊,耕者有其田,寒者有其衣,哪個不高興呢。”
“你想通了?”
“我啥時候沒想通?我跟你說,這古語說得好,錢財如糞土,仁義值千金。金銀財寶,饑不能食,寒不能衣。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一個人活在世上,有吃有穿就行了,拿那麽多錢來幹什麽?人人都是上天的子民,都球他媽一個樣,何必算計別人呢?”
“嗯,說得是。”
“我只是有些不明白,你說哈,從陳先生開始到現在的宋參謀長蒲剛蔣文洲,我對他們咋樣?可現在,現在,還把我弄成鬥争對象,你說這……”
“你還是沒想通嘛。這政策也不是他們定的,你曉得不?這政策是江西中央蘇維埃政府定的,他們能不照辦嗎?聽說,那邊早就成立了中華蘇維埃共和國,管幾個省。現在那邊打仗都打紅了眼。東三省丢了,□□不去打日本人,反而調了幾十萬人馬,去打那個共和國,去消滅紅軍。哎,我跟你說哈,聽說紅軍那個頭,叫朱毛,打仗兇得很呢,□□幾十萬人都打不過他幾萬人!”
“哦,就像當年他們打陳先生一樣呢,幾個縣的駐軍民團全都上了。你這是哪聽來的?”
“開會講的啊。為了配合中央蘇區,上面叫我們也要鬧起來,我們這邊鬧得越兇,他們那邊就會打得越好!”
“你們這是多方呼應配合?是不一樣哈。你說,這世上,窮人和富人,到底那種人多啊?”
“當然是富人少窮人多啊,這世道就是少數人欺負多數人嘛。”
“我那些錢可不是欺負人得來的哈,我是正經做生意賺來的!”
“你是富人嗎?你有多富?說到底你也是個窮人!自己撒泡尿照照,還富人呢!”
“那倒也是,”蔣元慈點了點頭。
蔣元慈不再坐滑杆上下蒲江了。蘇維埃說,那是不平等現象,要廢除。他想也是,當下提昌人人平等,人家走路磨腳板皮子,還擡着我這一百多斤,是不平等哈,有點象“老爺”和“下人”。算了吧,從今以後,本大爺就不坐滑杆了,換個新鮮的。
他在大北街驢馬市上買了頭小毛驢,叫文洲的老婆陳氏縫了一張布墊子,裏面墊些舊棉絮,再縫個上碼子(褡裢)。他把布墊子綁在毛驢背上,把上碼子往肩上一搭,騎上驢背,便左搖右晃從東門到西門然後一路回大塘雙石橋家去。“老子騎驢,該不會說我不平等了吧?”蔣元慈想。但他轉而又笑了:你騎在驢背上,它駝着你走,平等嗎?啊?哈哈哈哈……他差不多笑出聲來了。
袁洪軒劉家明蔣文松跟在他後面,扁擔麻繩扛在肩上,時不時地忍不住笑出聲來。
“你們笑啥?”
“沒笑啥。”
“我都聽見了。是撿到錢了,還是看到相好了?”
“沒有啊。”
“哪笑啥子!”
“他……他們說……他們說你像個小財迷……”蔣文松指着袁洪軒劉家明,笑得說不出話來。袁洪軒一邊追打蔣文松,一邊辯解:“不是,不是,我們咋敢?”
“好了,好了,不管是你們哪個說的,都說得不錯。我呢,這輩子從小就想當個財主,可你們看,我都四十多歲了,還是這個樣子,像個財主麽?不像是不是?你們看哈,小財迷,想得多而發得少,此乃財迷也。小……不錯不錯……有點意思。”
“像,像,相當的像,”袁洪軒說。
“你見過財主騎毛驢的?”
“那倒沒有。”
“就是嘛。我跟你們說,我們家那個蘇維埃說了,‘你蔣元慈是富人了?呸,說到底你還是個窮人!’我覺得她這話說得對。哎,袁洪軒你也二十幾歲了吧?”
“快三十了。”
“哦,我回去跟我們家那蘇維埃說說,叫她幫你找個婆娘哈。她不就是管那些女人的麽?叫她好好跟你選一個。哎,你喜歡西施還是貂婵?”
“嘿嘿,嘿嘿……”袁洪軒卻只曉得笑。
“哪我呢?”劉家明笑着問道。
“你娃娃還小,就是跟你找個老婆,你也不曉得咋辦……哈哈哈哈……”
這一路說說笑笑,不經意間,小毛驢已經走到老鹳山下。蔣元慈擡眼看去,眼前的大沙壩裏,幾個使牛匠正在吆喝着。今年春早,那些分到了田地的農人們,老早就忙碌起來了。
晚上,蔣文洲來找蔣元慈。
“媽那個X,你娃娃還想得起老子來啊?你他娘的沒良心的東西!”
“是是,是我不對,幺爸兒你想打想罵都由你。不過今天我得先跟你說件事,說件大事!”
“咋,又缺錢啦?”
“錢肯定是缺,不過我今天要說的不是錢的事情。”
“啥事快說!”
“我們得到消息,軍閥們調集了周圍十五個縣的駐軍和民團,要對蘇維埃進行圍剿。上級指示我們,所有的人,就地分散隐蔽,保護好我們的基本群衆,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