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二回?你就當幫我們個忙,行不行?” (5)
來。他沒想到這劉排長原來也是一點就炸的□□桶,他必須阻止劉排長,不然今天要出大事!他趕快上前把劉排長拉到一邊,說這麽一點小事情,那能勞煩你劉排長親自去?你只要在這喝着酒,抽着煙就行了,還拍着胸口保證他去了肯定能把錢收起來。
可無論蔣元慈咋說,劉排長根本就不聽。“帶路!”他對保長吼了一聲,保長唯唯喏喏趕快跑到前面去了。
蔣元慈只好夾在隊伍中,穿過沙壩,淌過老鹳河,去了游家碥。
游家碥在老鹳山頭裏,前面是一片沙壩,隔着老鹳河與廟子山遙遙相對。後面是一片枞樹林。一條石板路從碥碥前經過。游大山的家就在石板路上面的一個斜坡上。
蔣元慈并不是一個膽小的人。但是今天,他跟在劉排長後面,卻是膽戰心驚,走起路來兩條腿發軟,有幾次差點摔倒。這游大山是蔣元慈一個遠房姐姐的兒子,再咋說也要叫他一聲舅舅的。要是弄出點啥事情來,咋得了?可是這劉排長……唉,完了,完了完了!
“這塊地是哪個的,咋沒砍了種煙?”劉排長指着邊上一塊玉麥地問。
“這,就是,就是,游大山的。”保長顫顫巍巍地看着劉排長說。
“他娘的!敢于對抗劉軍長。真是不想活了!”
蔣元慈一聽,緊張得眉毛鼻子擠在了一起,狠勁地搖着頭,右拳在左手裏狠狠地砸着。可是,事到如今,“唉……!”他長長地嘆了口氣。
游大山的房子座落在半坡上,門外一棵大柏樹,周圍有兩三處竹籠,背後是一片枞樹林,看上去沒什麽成材的。旁邊的地裏,那大煙苗子東一棵西一棵,就像幾天沒有吃過飯的人,有氣無力地矗在那裏。
“就這,”甲長指着半坡上一處破舊的房子對劉排長說。
“就這?”
“就這。”
劉排長遲疑了一下,把手一揮,幾個軍士蹬蹬蹬沖上去,呯的一聲把門踢開。
蔣元慈并不知道游大山的家竟是這個樣子。他埋着頭跟在後面,蹬上門前卵石搭成的梯步。進了門,他掃了一眼,這是一個三間兩頭轉,右邊出兩間的泥磚房。左邊一間草房,下面是牛圈。一股股牛屎牛尿的刺鼻臭味不斷地從牛圈裏沖出來。龍門是單立的。泥磚圍牆,有多處殘破;泥土地面,凹凸不平。有幾只小雞在牆角裏刨食。他心裏一顫,原來我那姐姐嫁的是這樣的人家,不早死就怪了。
游大山的老婆兒子都在家,看到這麽多人,兩個兒子臉色發白,轉身躲進了左邊的竈房裏。她老婆腆着個肚子站在那裏,看到蔣元慈,掄了兩眼,沒有招呼,也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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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呢?”保長問。
“死了!”
“你莫說氣話嘛。你曉得的,我們都是一方一近的人,不會故意難為哪個的。這都是上面喊交,我們也沒得辦法。這事情也不是專門針對你一家人,大家都一樣。別人家都交了,你不交,這也說不過去。再說了,捐稅收不起來,我們也過不到關,我們也很惱火。”甲長看那女子那樣,趕快上去好言相勸。
誰知那女子颠倒地耍起橫來:“咋?你們惱火?你們吃了東家吃西家,吃了南家吃北家!你們把我們這些要勢要沒得勢要,要靠山沒得靠山的人整得還不慘?辛辛苦苦種點糧食掙點錢,你們一瓜瓢就撈起走了,你們還要咋子?非要把我一家人逼上絕路?”
“他表嫂,你這樣說就不對了……”
“咋不對?我說的不是?”那女子跨了兩步,指着蔣元慈的鼻子說,“你說,是不是你逼着大山承認他毒死了游二水?是不是你逼着他對天發毒誓?這哈安逸了,把他的腳杆整斷了,一家人無依無靠了,你還帶着這些黃皮狗來,硬是要把我們一家人整絕了你才甘心?啊?!”
“你罵哪個是黃皮狗?”劉排長拿槍抵着大山家的腦殼,聲音不大但咬牙切齒地問道。
“劉排長息怒,息怒。事情是這樣的,她男人,也就是游大山,前不久把腳杆摔斷了,花了很多錢才免強走得。你看這屋頭,這個樣子,光怕一時也拿不出錢來。要不,寬限一點時間?”
劉排長看了一眼蔣元慈,沒有說話。
“大山家的,”過了一會,保長問,“大山去哪了?你叫他回來,這事情總得有個說法嘛,躲起來也解決不了問題,你說是不是?”
“不曉得!要找你自己去找!”那女子橫道。
“他表嫂,你咋這樣……”
“我咋樣了?我就這樣了,就這樣了,你咋吧,咋吧?”說着,她挺着肚子朝蔣元慈撞過來。蔣元慈一抽身閃到一邊去了。
劉排長耐不住性子了。他沖進竈房把那個大娃娃提出來,狠聲吼道:“說,你老漢兒躲哪去了?說!”
那娃娃哪裏見過這樣的陣勢,早就吓得尿了褲子,只是媽呀媽呀的哭叫個不停。
大山家的看到楊排長提她的娃娃,瘋了一樣的撲上去,抓住劉排長的手就是一口。劉排長痛得龇牙咧嘴,本能地把手一揚掙脫開來。大山家的站立不住向後倒了個仰八叉,随即按住她的肚子聲嘶力竭地叫起來。兩個娃娃見狀趕忙跑過去扶住他們的媽。
劉排長抖着手咧着嘴,痛得在地上轉圈圈。轉了幾圈後瞪着眼睛掏出□□指着大山家的就要扣。蔣元慈跑上去抱着劉排長的手道:“排長排長,使不得使不得,你就饒了她吧,鄉野村婦,不懂事,你別跟他一般見識,好不好?我跟你賠不是了,看在我面子上,饒了她吧,啊?”
“她都這樣,你還跟她求情,你……”
“排長,你不曉得,這游大山,是我一遠房姐姐的兒子,再咋說,也叫我一聲舅舅是不是?我和我那姐姐,一筆寫不出兩個蔣,這打斷骨頭還連着筋啦,你說是不是?”
“那好吧,我可是看你的面子。”劉排長把槍放回了槍套裏。“他們該交好多錢?”劉排長轉向保長問道。
“十六塊大洋,”保長說。
“把錢交了吧,我也不為難你。”劉排長府下身子看着大山家的說。
“要錢沒得,要命有一條,你開槍啊,開槍啊!”大山家的瘋了一樣的叫着。她的大兒子氣憤難忍暴出猙獰的面孔爬起來就要去提鋤頭,卻被兩個軍士制住了。那娃娃也如他媽那樣破口大罵起來。小的那娃娃抱着他的媽吓得只是哭。
保長和甲長把大山家的扶起來坐在那張破椅子上,勸她道:“大山家的,有話好好說嘛,別再跟軍爺頂好不好?你看看,人家手裏頭拿的是啥?那是槍!我們都手無寸鐵,硬得過人家啊?還是交了吧,啊?交了大家都好說。”
“滾開!你們都是一夥的!你們打起夥來欺壓我們,你們就是狗腿子,你們就是土匪,你們就是棒客!你們不得好死!”
“大山家的,你這話就說得不對了。你以為我們天天走東家跑西家,收起來的錢我們能得一文?沒得!你們交多交少,我們全部一文不剩都得交上去。收不上來還得自己貼!我們家屋頭也和你們一樣,砍了玉麥種大煙,照樣交捐交稅,一分錢也不得少。人家蔣元慈一舵把子龍頭大爺,除了那些捐稅,另外還要交人頭捐。你說,我們瘋了?打起夥來整你!這些兩頭不讨好的事情,你以為我們願意幹麽?!”保長生氣了。
“呵呵,說得好聽!不圖鍋粑就搒竈了?墳園頭撒花椒,你麻鬼!”
“唉,你咋就不相信我們呢?”甲長也生了氣。
“別那麽多廢話,交錢!”劉排長也怒了。
“要錢沒得,要命一條!”
“沒得錢就牽牛!”說着他手一揮。幾個軍士便沖牛圈去了。
“啊哈哈!我不活了!我跟你們拼了啊……”大山家的倏地站起來,嚎啕着沖向劉排長,就像母牛一樣埋着腦殼朝劉排長的肚子頂去。那排長一側身,大山家的撲了空,狠狠地摔了個狗吃屎,撲在地上。她猛地翻過身來,抱着肚子驚抓抓的叫起來。兩個娃娃見狀趕緊跑上去扶她,她的叫聲越來越凄厲,越來越驚吓人。
“老大,快去請太醫!”甲長叫道。那大娃娃飛快地去了。保長和甲長幫那小娃娃把大山家的扶到椅子上,在一片凄厲的叫聲中,退到院壩裏去呆呆地站在那裏,緊張地哆嗦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游大山一瘸一拐地從龍門外跑進來。看到他老婆坐在椅子上狂嚎,沖上去問他老婆是咋的。他老婆一邊叫喚一邊擡起手指着劉排長和蔣元慈他們。游大山一看,那眼睛都瞪出血來。他突然颠跛着沖進竈房,抓起一把切刀,邊喊邊沖向劉排長去:“老子跟你們拼了!”
“大山,大山,別別,有話好好說,好好說……”蔣元慈趕緊上前一步抱住他的腰,把他朝後面拖。
“滾開!你們他媽的就是一夥的!放開我,不然老子連你一起砍!”
“你把刀放下,有話好說,有話好說,”蔣元慈想去挽他的刀,游大山奮力一掙,那切刀一下子劃破了蔣元慈的衣服,在肚子上斜斜地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鮮血奔湧出來,瞬間染紅了他的長衫,噠噠地朝地上滴去。
蔣元慈忍着劇痛退到一邊,使勁按着肚子上的口子。
游大山揮着切刀直直地沖向劉排長。那劉排長早已按捺不住,一擡手,叭的一聲,槍響了,一股青煙,從槍筒裏慢慢升起來,飄散出去。随着槍聲的爆響,院子裏的一切,瞬間凝固了:大山家的眼睛睜得象銅鈴,嘴巴張得象瓦罐;小娃娃手扶着他媽,眼睛盯着劉排長;蔣元慈驚懼地看着那還在冒煙的槍筒;游大山的手和刀停在空中一動沒動;劉排長的槍還指着游大山;保長和甲長驚懼得眼睛都快要掉出來。院子裏一片死寂。
游大山象樹筒子一樣,重重地倒在地上,沒氣了。
大山家的突然大叫一聲,昏了過去。那小娃娃哭天喊地叫一聲額爹又叫一聲額媽。院子裏,籠罩着一片凄厲而帶着血腥的空氣。
劉排長把□□一揮,帶着他的兄弟夥朝大門走去。他邊走邊說:“怪你龜兒運氣不好。老子只想打你的手,你龜兒偏要拿胸口來抵,怪球大爺!”
☆、蔣元慈趕走蔣文洲
蔣元慈使勁地按着傷口,那血依然不停地往外冒。他痛得兩眼發黑,臉色鐵青,豆大的汗珠一個勁地往下滴。
保長從驚愕中猛醒過來,顫抖着叫喚屋裏屋外圍看的人們幫忙把大山家的扶進房裏,叫幾個老婆子好好看住。轉過身來和甲長一起把蔣元慈扶到椅子上坐下來,大聲喊到:“太醫!太醫來沒有?哎呀,咋這麽慢哦!”。
話音剛落,一個頭戴瓜皮一臉絡腮胡子的胖太醫跟在游家大小子後面從龍門外進來了。他蹲下去,一手扶着藥箱,一手放在游大山的鼻子下面試了試,揭開游大山的眼皮細細的看。
“咋樣?”保長問。
胖太醫搖了搖頭。
游家大小子見狀,撿起地上的切刀,瘋了一樣地沖向蔣元慈去,幸而被在場的人抱住了。
保長叫太醫趕快跟蔣元慈包紮,蔣元慈卻示意先跟大山家的瞧瞧。太醫便跟在一老女人的後面,進了大山家的房間。
過了一會兒,胖太醫從房裏出來了。
“大山家的咋樣?”蔣元慈問。
“蔣大爺,你都這樣了,還顧問她們,你真是的。”太醫一邊查看蔣元慈的傷勢一邊不無埋怨地說。
“你說呀,咋樣?”
“肚子裏的光怕保不住了。”
蔣元慈嘆了一口氣,閉着眼睛靠在椅背上望着天空沒有說話。
胖太醫跟蔣元慈止了血,清洗了傷口,拿出針線來,一針一針把傷口縫起來,然後從藥箱裏拿出一個瓶子,扭開瓶蓋,把一種灰黃的藥粉倒在傷口上,再拿出一卷紗布,捆起來。然後開了一張單子,遞給蔣元慈說:“蔣大爺,你先把這藥吃下,明天我再去跟你換藥。過些天,皮膚就會長好的。”
屋子裏傳出來聲嘶力竭的叫喊,一個老婆子匆匆跑出來,胖太醫急忙跟着轉了進去。
蔣元慈吃力地從口袋裏拿出幾個銀元,放在保長手裏說:“這幾個錢你先拿着,無論如何一定要把大山家的保住。找人買一副棺材,把游大山埋了。如果錢不夠,派人去家裏拿。”
保長和甲長也拿出幾快錢來,說他們也該出一分。甲長叫過兩個人來,要他們把蔣元慈送回家去,便張三李四王二麻子安排安埋游大山的事去了。
蔣元慈被擡回家裏,滿屋子吃酒碗的人都驚異萬分,紛紛圍上來七嘴八舌地問。春梅飛一樣地跑到跟前,一個勁地哭着叫喊到底是咋的;他老娘口中罵着“遭天殺的”淚水浸濕了手巾;他老爹拉着個臉,只問了一句傷得咋樣就坐在一邊生氣去了。兄嫂侄子不管親的堂的都義憤填膺,跳着鬧着要為他出氣。吃酒碗的親戚朋友袍哥弟兄也都憤憤不平,叫着鬧着要召集兄弟們去跟蔣大爺報仇。只有劉排長他們沒說話,依然坐着喝悶酒。
“報啥仇?出啥氣?找哪個報仇,找哪個出氣?一個死了還沒埋一個躺在那兒要死不活找哪個出氣?你們就別再鬧了!”他心裏很清楚,雖說今天這個事情純粹是個意外,但游大山不自量力以暴抗暴,他老婆陰陽怪氣扇風點火,劉排長兵痞匪氣草菅人命都是原因。而他蔣元慈,也有難以推脫的罪責。他原本是去勸勸他們,實在沒得錢就說幾句軟話先應付過去,憑他區長和龍頭大爺的面子,說句話緩幾天交也不是不可能,哪裏想到卻弄成了現在這個局面。在旁人看來,今天這個事就是他蔣元慈帶着一隊兵去逼他外甥兒交煙稅逼出了人命。他蔣元慈比兵痞還兵痞比土匪還土匪比棒客還棒客,簡直就不是個人了。
唉!假如這游大山脾氣不那麽暴有話好好說;假如大山家的善事一點不陰陽怪氣添油加醋;假如他沒有舉着菜刀要去砍劉排長……唉,現在說這些還有啥子用,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
他挪了挪身子,那傷口又劇烈地疼痛起來,汗水又從他的額頭往下滴。他心裏明白,對于他的受傷,并沒有多少人會同情的,不在一旁偷偷地詛咒就算不錯了。活該!他心裏想道,誰叫你傷天害理!
幸好受了傷。在他看來,這傷受得正好,受得正是時候。為此,他感到寬慰。肚子上的那個口子,流出來的那些血,把他內心的愧疚與懊悔流去了許多,心裏反而輕松起來。事到如今,他并不希求大家的同情,只求自己良心少受些折磨,也就是一天之喜了。這回,他可以安安心心在家養傷而不再去為那些毫無人性的捐啊稅啊白天黑夜地奔走了。
春梅好象也很懂他的心思。她不僅沒有半點的埋怨,反而一個勁地勸他,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如果要記恨你,那也由他們去。畢竟人家出了那麽大的事。我們就不要太放心上了,放放心心養傷好不好?
聽了春梅這些話,蔣元慈心裏很激動。春梅能如此識大體,解人意,他感到溫馨與滿足。
春梅對蔣元慈的照顧,是無微不致的。治療這些傷病,她也很拿手。在她的悉心照顧下,蔣元慈的傷也好得很快,身體也恢複得很快。哎,她就是個良醫呀,不僅能醫傷病,也會醫心病,真不枉她是胡太醫的外甥女,在那醫館裏待了那麽多年呢。
在他養傷的這幾個月裏,他想了很多。越想,他心裏越難受。他弄不清楚這世道到底是咋的了,明明想起來是非常好的事情,可做起來卻是十分的難為:買租股支持實業,那是他認為最有意義的一件事情,可結果呢?那麽多血汗錢打了水漂,還找不到說理的地方。或許,這天底下本就沒有理。打靛染布做得紅紅火火,不僅自家賺了些錢,還帶引近鄰親朋往好日子過,可那拿槍杆子的劉軍長偏偏叫你砍了種大煙。種煙就種煙吧,倒黴的是人家還拿槍逼着當什麽聯保隊長,到處去強逼別人交捐交稅!結果把自己弄得臭名遠揚人見人恨,就連平常過心過腹的袍哥弟兄也都漸行漸遠!
他明顯地感覺到日子不如前兩年好過,那箱子裏的銀元拿出來一個又一個,卻沒有裝進去的。坐吃山空之感讓他焦急。
別的人家呢?象游大山一樣的不在少數。一家人辛辛苦苦早出晚歸勞勞碌碌一年到頭還吃不飽穿不暖,日子過得那個慘,簡直不忍眼看。可是他們還能忍,不象游大山那樣,硬要拿雞蛋往石頭上去碰,最後還弄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蔣元慈完全不能想象,這個世道到底怎麽啦?
家裏面很清閑。除了沙壩裏的幾十畝水稻需要管理,圈裏的豬需要喂養,兩條牛需要照看,偶爾侍弄一下大煙苗子,家裏幾乎所有的人都無事可做。于是,長期在家裏做活的幾個人,除了李嫂,三嫂之外,都閑得沒事,各自回家數瓦片子去了。
一天上午,蔣元慈坐在檐廊上出神,蔣文洲神秘兮兮地從外面進來,附在他耳朵邊上悄悄地說:
“有一個人想見你。”
“哪個?”
“看到你就曉得了。”
“請進來吧。”
蔣文洲轉身出去了。
一個四十來歲,個子高挑,頭上纏着白帕的男人跟在文洲的屁股後頭從龍門進來了。蔣元慈看了看他,臉雖然瘦削,但眉眼清秀,輪廊明晰,兩只眼睛透着深遂的光。穿一件破舊的月白長衫,左前幅別在右腰上。腳上穿一雙草鞋,背上背一個背篼,背篼裏裝了幾把青草。
“你……?”
“對,是我,特來拜見蔣先生。”
蔣元慈顯然有些意外,他沒想到來人會是陳先生。對于這個陳先生,蔣元慈認識,并在他的攤子上買過一些紙張書籍,他還說幫找藥,只是沒有找到。聽說他原本是廣東人,也不曉得咋的就跑到蒲江來,在南街一家張姓紙張店裏當了夥計。後來娶了店主家的女兒,入贅張家,成為店主。他經營紙張生意,很有一套,幾年之間,生意紅紅火火,賺了不少的錢。前些年,他帶着老婆回鄉省親,回來以後,便突然把自己的店鋪賣了,跑到高橋去辦了個育才小學。他經常帶着老師和學生西來洪興大塘複興去演講,鼓動貧苦農民抗捐抗稅,要人抱成團,跟東家鬥。他來找我會有啥事呢?蔣元慈雖然心裏疑乎,但熟人造訪,來者是客,理當熱情接待。
蔣元慈看了文洲一眼,文洲點了點頭。
“呵呵,陳先生客氣了。請坐,看茶!”
李嫂端上兩杯茶來放在茶幾上。
“不知先生今日登門有何見教?”
“蔣先生客氣了。陳某與先生雖然不常蒙面,但對蔣先生的為人卻是非常敬佩的。特別是對蔣先生力圖振興國家民族的思想和行為相當的敬重,常常引以為自勵啊。”
“哦?呵呵,見笑見笑,”蔣元慈心中警覺,拿眼睛死死地盯着蔣文洲。
“蔣先生全力支持川漢鐵路實業發展,在保路運動中表現出來的勇敢與智慧早已為大家所熟知,本人敬慕已久。聽說蔣先生對現時的世道也有自己的看法,還常常周濟貧苦人,陳某更是感佩之至!”
“呵呵,區區小事,何足挂齒。”蔣元慈嘴上這麽說,臉上卻泛起一絲微笑。
“在蔣先生是小事,可在廣大的貧苦農民,那可就是大事了!”
“哦?”
“貧苦農民總是今天交捐,明天抽稅,辛苦一年,到頭來吃不飽飯,穿不暖衣,有哪個又像蔣先生一樣去管顧過他們呢?所以,在他們心裏,總是很感念蔣先生的。”
“這也算不了啥。大家鄉裏鄉親的,哪個家裏還沒有短點缺點的時候?大家相幫一把也就過去了嘛。我倒是有一事不明,你可否直言相告?”
“請講。”
“你在南街開紙張店,生意那麽好,你為啥丢下生意不做,去辦那啥子只賠不賺的育才學校?”
“這個嘛,你知道□□嗎?知道大革命嗎?知道廣東嗎?”
“略有耳聞,但具體不清楚。”
“就在你們拼死保路的時候,武漢暴發了辛亥革命……”陳先生從保路運動到辛亥革命,從中華民國到國共合作,從北伐戰争到廣東農□□動,滔滔不絕繪聲繪色講了兩個時辰。
蔣元慈聽着聽着,覺得自己突然也有了一種臨高俯視,大地山川盡收眼底的感覺,心裏也如一潭死水,被風吹起了一片微瀾,不再平靜了。
陳先生走的時候,留下一大摞書報,說是讓沒事的時候看看。
“呵呵,你娃娃不錯嘛,都當上農會主任了!”蔣元慈拿眼睛死死盯着蔣文洲,“說,你是咋和他們勾搭上的?我對你們咋樣?還反過來要把我打倒,你說,你娃娃良心哪去了?!”
“不是,幺爸兒……”
“不是?你看,”蔣元慈從陳先生留下的書報中拿起一張紙,拍了拍,“這是啥子?這不是你們啥子協會寫的嗎?‘打倒貪官污吏’‘打倒土豪劣紳’你們把我當成土豪還是劣紳啊?我是土豪嗎?我是劣紳嗎?你再看:‘農友們,快聯合,若不聯合受剝削;農友們,有勢力,從此不受惡人欺’我是惡人?我欺你們了?啊?!”
“不是,那上面說的不是你!陳主任說了,你是開明士紳,你不是打倒的對象,你是團結的對象,要不然,他也不會親自上門來跟你談。我聽說啊,農會正在商量咋收拾高橋團正張棟廷,西來惡霸劉紫傑、團正張華山呢。”
“哦,吓我?”
“不是,不是!唉,我就跟你直說了吧,陳主任的意思是,把你請進農會來,跟大家撐起。憑你在洪興場大塘鋪的身份和威望,依仗袍哥組織,壯大力量,建立農民自己當家作主的政權……”
“哦,你們是想扯我這個虎皮作大旗?”
“就是那意思,嘿嘿!”
“想得美!你們這不是把我朝火坑裏推嗎?我問你,除了你,還有沒有人入了農會?”
“有啊,打靛的那幾個,染坊的都入了……”
“啊?”蔣元慈驚愕了。他沒有想到,這些成天在自己眼皮底下幹活的人,一個個都入了農會,還差點把自己作為他們打倒的對象,他卻一點都不知道!一股怒氣從他心底沖起來,他順手操起一根竹條子奔過去就要打在蔣文洲身上。可當他把那條子舉過頭頂時,卻停在那裏沒有落下來。
“滾!”他相當憤怒地罵了一聲,蔣文洲走出門去,回他家去了。
☆、農協會請蔣元慈領頭
蔣元慈相當的失落,而且因為失落而生出許多的憤怒來。
別的人倒還沒啥,可是這蔣文洲,實在太讓他傷心了。他把蔣文洲當小兄弟親兒子一樣,從小就形影不離,教他學文化,帶着他做生意,給他娶老婆,還把最重要的事情交給他管,從來不曾懷疑過他提防過他。可他倒好,背着幹了那麽多事情,加入了什麽農民協會還當上了會長,一點點兒消息都沒漏一點還不說,還要把他劃到他們要打倒鬥争的範圍裏去!你他娘的把我當啥了?良心都被狗吃了?!
他好多天沒出門,也不理蔣文洲,自己把自己關在屋裏生悶氣。
憑心而論,陳先生所講的那些,他平常看書看報也不是沒看到過,也不是沒想過。只是沒有陳先生說的那麽透徹罷了。三民主義,耕者有其田,人人平等,這些道理都是講得通的,他也很贊成這些道理和主張。“安得廣廈千萬間,大蔽天下寒士俱歡顏”這些詩句他也不止一次地吟誦過。在他藍靛廠裏和染坊裏做活的人,他從來不虧待,根本就沒有剝削壓榨敲骨吸髓之類的事情。每到年關,除了工錢一文不少,還送米送肉送油,可以說,家家都能過個好年。就這一點,這五鄉八裏的,哪個不認帳,哪個不說好?當然,也因此而得罪了那幾個土老肥,常常被他們洗涮與奚落,有的甚至處處對他使壞。對這些,他都沒有放在眼裏。袍哥弟兄,血旺子都得頂,這些些小事,算得了什麽呢?
當然,他也不否認,心狠手摳爪爪深小鬥出大鬥進些些兒不讓人的就這周圍也大有人在,為了一點小事逼得人上吊抹頸項家破人亡的也聽說過。可他蔣元慈做不出來。他這一輩子到現在還愧疚得要死的就是游大山的死。雖然他可以拍着胸口對天說那事兒不是他造成的,而且連他自己也是受害者,可畢竟他是區長是為收捐的事屁股後頭還跟着一串穿黃衣服端着槍的兵爺。這事兒擺在那裏說破大天人們都會認定是蔣元慈帶着軍閥兵痞逼捐不成打死了游大山。你蔣元慈就是有一百張嘴又咋能說得清楚呢?
唉!這人啦,不怕明火執仗,就怕人鬼混淆!
陳先生說,這世上所有不平的事情都是黑暗的社會貪腐的官吏和土豪劣紳軍閥惡霸造成的,他們欺壓百姓魚肉鄉民燒殺搶掠欺男霸女無惡不作。蔣元慈并沒有感覺到這五鄉八裏有這樣嚴重的情況,他陳先生把情況說得嚴重了。但對一般人家的生活景況他也感同身受,雖說不上凄慘,也的确艱難。他們也想過好日子,他們也不停地在努力,想盡一切辦法使自己有肉吃有酒喝有錢花,可是到頭來誰家又過得順心如意呢?不說別人,就他蔣元慈也是辛辛苦苦把肉煮好結果被人一瓢舀去了。
想想他那些租股,那些被砍掉的藍子,雖然憤怒卻也萬般無奈。難道真如陳紹周所說,這些都是社會制度的問題?那麽,什麽樣的社會制度才能讓大家都有好生活?農民自己當家作主?這可能嗎?哪朝哪代有過?太平天國義和團,鬧得天紅,可是當家作主了嗎?在屋頭當哈家作哈主還可以,要當天下的家,作天下的主?哪個會信?如果憑自己的力量,扶哈危濟哈困,鄉裏鄉親相幫相幫,那還說得過去。還是做好自己的事情,過好自己的日子吧。世道?就你這幾個人,還能改變這世道?
蔣元慈釋然了。因為種了大煙,藍靛廠停了,染坊停了,“蔣記藍靛膏”也關了張,除了那幾畝田,大家也都知道的,他蔣元慈從來也不管田地的事,也就無事可做。實在耍不住了,到外面去轉轉,回來教教他兒女寫字念書,然後陪陪鄭春梅。如果有事,也去去洪興場關帝廟。
一天,他從洪興場回來,剛進門,大女兒就跑到他面前,把嘴對在他耳朵上悄悄地說,“三媽在屋頭哭。”他急忙問“咋的?”,“不曉得,也沒看到她咋子了。”他心裏一緊,三步并作兩步跨進屋去。那春梅趴在床上,沒有哭了,但還在抽泣着,眼淚挂在臉上,晶亮晶亮的。蔣元慈一把抱起春梅,急切地問道:“咋的了?咋無因無事哭得起來?”春梅轉過臉來看着蔣元慈,噗嗤一聲,笑了。
蔣元慈一臉的茫然:“你這唱的是哪一出啊?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
“沒咋,真的沒咋。”
“沒咋?那你哭啥,還那麽傷心。”
“就是,就是看了篇書……”春梅羞嗒嗒笑着說。
“啥書?”
春梅從床上拿起一本書遞給蔣元慈。蔣元慈一看,是一本《小說月報》,正翻在成都女名人曾蘭寫的一篇小說《孽緣》上。這篇小說蔣元慈也看過,是描寫包辦婚姻造成無窮悲劇的。他想,春梅怕是受到小說的感染,情不自禁失聲哭泣吧。
“你是不是不高興啊?”
“沒有呀。”
“我娶你既不是包辦也沒有強迫哈。”
“不是,你想多了。你看那個魯惠,本來說樣子有樣子,說才華有才華,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就被她老娘一手包辦嫁給了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田財主,受盡屈辱也就罷了,可那些親戚們好吃懶做吃飽喝足以後還家長裏短搬弄是非散布流言,弄得好像她就是家裏的掃帚星人人都不理她,都不把她當人看。你說,這樣的家,這樣的人……”
“好了好了,你不會那樣的。雖然自古以來,就是三綱五常三崇四德,可我也是喝過洋墨水的人……”
“我說過了,不是說你……”
“我曉得,其實我也覺得那不是味道。人嘛,男人是人,女人也是人。我歷來就認為,一個家,興不興旺,發不發達,女人起着一大半的作用……反正,我不會對我的女人那樣的!”
“我心頭還是有點擔心……”
“咋,你不相信我?”
“不是,我是說那個鬧啥子農會的……”
“你擔心他咋子。”
“不是,我總覺得世道好像有些不一樣了。他們來找你,我就有點擔心了。”
“哦,你是怕我跟到他們跑,跟他們裹到一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