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二回?你就當幫我們個忙,行不行?” (3)
”
☆、蔣元慈被“啃豬蹄”
幾個月來,蔣元慈心裏都象刀割一樣的痛。
從試制藍靛開始,這些年來,精打細算,省吃儉用,好不容易有了點錢,卻為了心中的一個念頭而化為烏有!一萬兩哪,對于一個普通的家庭來說意味着什麽?
他懷疑了,動搖了。他不止一次地問自己,那一個念頭到底對不對?這個國家确實需要發展,發展就需要實業,沒有實業,錢從哪裏來?沒有錢,又怎麽能夠富國強兵?道理雖然是對的,可是,路走得通嗎?川漢鐵路,一個使全體川人多麽興奮多麽期待的大好事情,而因為朝庭朝令夕改,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多少川人的血汗,說沒就沒了。這到底是為什麽?!
抗争?這次與趙爾豐軍隊的對抗,人數不可謂不多,規模不可謂不大,勇士不可謂不用命。清軍打跑了,可軍政府來了,你方唱罷我登場,一片眼花缭亂。除了搭進去幾十條人命,還得到了什麽?不僅沒有要回一文吊命錢,還招來了一籮筐的捐稅!
大哥蔣元海死了,丢下一堆孤兒寡母,日子更加艱難了。
親戚們,朋友們,袍哥弟兄們都來找他訴苦。有的主動把自己的田契地契拿到他家裏來,無論如何要賣給他換點錢解決一些眼前的問題。哎,咋會這樣?咋會把人逼到賣田賣地賣兒賣女的地步?
他深深地感到無力與無奈。別說他一個人,就是把所有的袍哥弟兄召集起來,又能怎麽樣呢?不是麽,成都新津蒲江打了那麽多的仗,結果還不是一文不功?胳膊擰不過大腿,雞蛋硬不贏石頭,人為刀殂,我為魚肉啊,唉!
蔣元慈陷入了深深的苦悶之中。
他看不得那些來找他的人流眼抹淚的樣子,心腸一軟便把田契地契收下,把銀元一個個地數給人家。他沒有辦法,他只有這個能力,他把這當成了扶危濟困的一種方式。他動員楊秋兒把那兩碗“□□”賣了,用賣來的錢幫助了好幾戶要賣田賣地救急的人家。他也曉得,他的這種方式,只能幫他們渡過暫時的困難,卻無法讓他們平安地過日子。
開春了,那些把田地賣給他的人又回來對他說,要租種他的田地。
“好吧,”他說,“大家都是親戚朋友,袍哥弟兄,租子你們随便給點。另外呢,我想開個染坊,你們把田地裏的活做完,就到我家來做吧,可以多少掙些現錢,聊補家用。”
于是,他開始收租。
于是,他在廟子山老鹳河邊開了個染坊,用自己做的藍靛,替別人染布,或者自己買些白布,染成了賣出去。那些把田地賣給了他的人家,除了租種他的田地之外,也可以到他的蔣氏染坊裏掙油錢鹽錢煙錢酒錢。
乙卯年天大旱,半年沒下一滴雨,老鹳河斷流,井裏打不上水來;秧田幹得拳頭可以伸進裂縫,泥巴摳起來一捏就成幹粉;地裏的玉麥小麥就像燒焦的一樣,幾乎顆粒無收。幾十畝藍子長得死秋死秋,産量還不及往年一半。
Advertisement
藍靛賣不出去,染的布也賣不出去。這樣的年景,糧食都成了大問題,哪個還有錢去做新衣裳?
唉,這日子過的!
年關來了,許多人都跑來找他,借錢借糧,其中有不少是袍哥弟兄。還好,他家有些存糧。他叫人打開倉門三十斤五十斤地借出去。文宗提醒道:“幺爸兒,這些人借了還得起不?”他說:“還得起還不起還是得讓人把年過了吧?如果有吃的,哪個還會求爹爹告奶奶去向別人借?”
“幺爸兒就是心善,”蔣文宗說。
“這不是善不善的問題,這樣的世道,這樣的天,哪個都保不準有個三災六難的。沒得,那就不說了;有,就大家幫一把吧。袍哥弟兄,那怕是血旺子,該頂的就得頂起!”
雖然今年糧食欠收,藍靛欠收,染坊欠收,但蔣元慈一如過往,殺了豬,碾了米,扯了布,跟在他家裏扛活的男男女女大大小小一人一份讓他們拿着回去過年。
“今年我們就不做新衣服了,”他對三少奶奶和楊秋兒說,“只跟兩個娃娃弄一套。”
自從把楊秋兒帶回來,他就沒有再讓她回蒲江去。因為楊秋兒的身體越來越不好了。雖然看上去精神不錯,但氣色遠不如前,夜間還常常咳個不止。三少奶奶吳氏非常體貼楊秋兒,噓寒問暖,煎藥倒水,忙前忙後,完完全全就是個大姐姐。
有時候,蔣元慈都感覺奇怪。在有些家裏頭,大小婆子之間,一定是七翹八拱左右擱不平的,不跟你三天兩頭多了少了厚了薄了吵嘴鬧架昏天黑地弄得你頭昏腦脹就不錯了。這吳氏咋就有如此的胸懷不僅串掇主持把她楊秋兒娶了回來還待得就像親姐妹一樣呢?他曾問過吳氏,這是為啥?
“奇怪?我們倆有緣份。我一看到她就像是很久沒見的老姐妹一樣。我想,我們兩個前世是不是兩口子,上輩子沒過夠這輩子還來續緣啊?要不然咋那麽巧,就能遇到她?”
對于吳氏的說法,蔣元慈打心眼裏不信。緣份是啥呀?哪個人又知道自己前世是幹什麽的?再說了,這有沒得前世也沒得人說得清楚呢。
“我也問過她,”楊秋兒說,“她說,你有幾次在夢裏喊我的名字,醒了問你你又不承認。她問我是不是……我說沒有,并且指天發誓。她問我是不是喜歡你,我不敢說,我怕她……她說,她看出來了,我們兩個心裏都喜歡着對方。她又說了,我們想要咋子就正大光明的,不準偷偷摸摸丢人現眼!她也問了我的病。我說,胡太醫說,這病治得好治不好他沒把握。我沒想到她真把我和你捆在一起,而且對我還這麽好!”
“哦,”蔣元慈明白了。看來,他這個老婆,三少奶奶,吳氏,不簡單啦!
大年三十,蔣元慈一家正準備吃年飯,河對面老鹳山下游家碥的游二水帶着他老婆和大大小小四個女娃娃浩浩蕩蕩開進蔣元慈家裏來了。
“你們這是……?”三少奶奶問。
“過不起年了,到你們這兒來過年。”游二水說着,叫他的老婆娃娃們圍着桌子坐下來。
“你過得起年過不起年,關我們啥事?出去,哪有你們這樣的?滾出去!”他額媽一聽,胸膛起伏起來,拉長了臉,狠狠地吼道。
“游二水,你這樣做就講不起走了。”蔣維銘抽了兩口煙,看都沒看游二水一眼,捏着煙卷慢條斯理地說。
青蘭沒有看到過這種陣勢,吓得躲到蔣元慈的懷裏去,盯着他們,眼睛睜得大大的,透着膽怯與疑惑。
“你這是個啥子說法?”蔣元慈問。
“啥子說法?你不曉得啊?這叫‘啃豬蹄子’,枉自讀那麽多書,連這個都不曉得!”游二水一臉的不屑與自豪。
“啥叫‘啃豬蹄子’?”
“啥叫‘啃豬蹄子’?今天我就教教你!你把我們家壩頭兩畝大沙田買了是不是?你把田跟我買了,我就沒得田了,就打不到谷子了,就沒飯吃了,過不起年了,一家老小就得懶着你過這個年!曉得了不?哼哼!”
“那是你求我買的啊,又不是我強買,你咋能這樣?”
“我不管,反正,我一家人就在你這過年了!”
三少奶奶吳氏抱着兒子站在檐廊上,看着游二水,不緊不慢地說:“游二水,你咋這樣?這不是潑皮無懶嗎?你摸着你的心口問問自己,我們是吃了你的欺頭,還是占了你的便宜?是霸了你的田還是燒了你的房?是偷你的錢還是搶你的糧?田地是你自己活鼓着我們買的,一畝田還給了你兩畝的錢。這會兒你把難關度過去了,反過來就不認人了呀?有你這樣子恩将仇報,翻臉不認人的嗎?你到底是不是男人,還要不要臉?你有難處需要我們幫忙,你好好說。你說,你要借錢借糧,哪次我們沒有給你?到現在你還欠我們多少錢多少糧你自己不曉得啊?我們問過你一句沒有?你這樣子做,還有沒得點良心啊,啊?……”話還沒說完,她突然喘着粗氣皺緊眉頭按住胸口挪到旁邊的凳子上坐了下去,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
游二水瞟了三少奶奶一眼,紅着那張六角臉,埋下了他的腦殼。
游二水的老婆青白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萬分不自在,抱着她的小娃娃站起來拉了拉游二水:“叫你不來,你偏要來,走,回去!”
“坐下!你龜兒子瓜婆娘曉得個球!老子今天就不走,老子不吃了才走,回去你給我吃啊!”
“游二水,你龜兒子長醒了,你跟哪個稱老子?你信不信我敲你龜兒子幾煙杆子!”蔣維銘聽不下去了,他站起來兩步跨到游二水面前,舉起煙杆子就要打。
“別別,幺外爺,我說她,說我婆娘。我再大的膽子也不敢說你是不是?嘿嘿嘿嘿……”
“哪你咋敢啃我的‘豬蹄子’?”
“不是,你看哈,幺外爺,我的田地是不是賣給你們啦?賣給你們了我是不是就沒得糧食啦?沒得糧食我一家人是不是就得餓死啊?現在你看哈,三十夜了,我一沒得糧,二沒得肉,三沒得衣穿。我不來找你們,我找哪個啊?我不能讓我這些婆娘娃娃三十夜餓死在屋頭哇……”
“嗬,你龜兒子還一套一套的呢。我在想哦,你娃娃早有這個能耐就不是這個樣子了。說,是哪個教你的?”
“沒得人教,我自己想的。”
“你龜兒子,我再借你十個腦殼你也想不出來!說!是哪個教你的?!”
“你看嘛,我說不來,你偏要來……”
“閉上你的臭嘴!你龜兒子婆娘,不說話沒得人說你是啞巴!”他老婆剛張口說話,游二水便一頓的臭罵,她便閉着嘴不開腔了。
蔣元慈和三少奶奶吳氏對視了一下,沒有說話。
游二水的老婆紅着一張臉,抱着她的小女哇倏地站起來,拉着大的幾個沖沖地出了龍門,走了。
游二水沒有動。
大家也都沒有說話,也沒有理他。過了好一會兒,或許是覺得老婆孩子走了,一個人也鬧不出啥名堂,游二水也便很無趣地站起來,蔫秋秋地朝龍門外走去。
“游二水!”聽到蔣元慈叫他,游二水怔怔地站住,怯怯地回過頭來看着蔣元慈。
“你回來!”蔣元慈道。
游二水慢慢轉過身來,拖着兩只腳,挪到蔣元慈面前:“幺舅,我真的……”
“我問你,你得跟我說實話,”蔣元慈說,“你真的過不起年?”
“不瞞幺舅說,這一年,天幹,沒收成……老婆又病起,吃藥……捐,稅……還有娃娃……三十夜了,家裏頭就只有幾升玉麥面……”
蔣元慈看了看他,一股酸酸的味兒冒上心頭:頭發髒亂,穿一件多處吊着黑黢黢棉花的破棉襖,兩條單褲還差了半截褲腳,一雙棉鞋破着大洞,沒有襪子。
“李嫂嫂,”蔣元慈叫了一聲,李嫂嫂答應着從竈房裏出來,“你去取兩塊肉,撮一袋米,給游二水拿回去吧,讓那幾個娃娃好好過個年。”
李嫂嫂站在那裏沒有動。
“去嘛,”三少奶奶道。
游二水千恩萬謝,提着兩塊大肥的寶肋肉,扛着一袋大米,高高興興地回去了。走出大門,他又轉回來叫了一聲“幺舅”。
蔣元慈站起來走出去,游二水附在他耳朵邊說,是喻染坊的老板教他這麽做的……
游二水剛走,蔣元清一家四口就跨進門來……
☆、關帝廟審游大山
蔣元慈從楊秋兒的房間裏出來,來到竈房裏去。
按往常的習慣,這時候李嫂嫂已經将熱水舀在盆子裏,把毛巾覆蓋在上面,只等蔣元慈去漱口洗臉了。
他一邊洗漱一邊習慣性地掃了一眼。嗯?他覺得哪裏沒對呢,再掃一眼,哦,三少奶奶吳氏用的盆子還原封不動地擺在那裏。蔣元慈心裏一顫:咋,她今天……以前可從來沒有這樣過哈。“她還沒起來?”他問李嫂嫂道。
“沒有,”李嫂嫂臉上也有些疑惑。
蔣元慈把毛巾丢在盆子裏,三步兩步跑進三少奶奶的房間。房間裏靜靜的,吳氏躺在床上,被蓋蓋着身體,一切都如日常。兒子文章睡在旁邊正香着呢。
“呵呵,懶蟲,還不起床!”蔣元慈道。
沒有反應。
“叫你起床了!”
還是沒有反應。
蔣元慈挨到床邊去,府下身子把嘴貼在吳氏的耳朵上,“該起床了!”
還是沒有反應。
他伸手推了推,沒有動。
蔣元慈感覺不對勁了,心裏頭緊張起來。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額頭,冰涼冰涼的;看看她的眼睛,緊緊的閉着;再看看她的嘴,牙齒緊緊地咬着,只有一絲兒氣在悠着。
蔣元慈沖出房間來大聲叫道:“文宗快來!”
文宗道:“啥事幺爸兒?”
“快,快去叫你本清和本全哥來!”說完,他拿起彎刀就去了房後。
不一會兒,李本清李本全兩兄弟來了,蔣元慈也砍了兩根斑竹回來了。幾個人七手八腳把兩根斑竹綁在高靠背椅子上,把三少奶奶和着被子擡出來放在椅子上,擡起來就直奔蒲江西門外去。
“晚了,”胡太醫說。
“咋會?”
“已經摸不到脈相。”
“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我紮幾針試試。”胡太醫迅速取出幾根針來,鼻子下面,頭頂上,兩只手的拇指旮旯,腳板心裏都紮上。然後又撥開眼皮看了看,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
蔣元慈一屁股坐在地上,捏着吳氏那已經冷去的手,就象泥塑木雕一般。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慢慢地站起來,對他們說:“擡回去吧。”李本清李本全兩兄弟,擡着已經僵硬的三少奶奶,眼裏滲着淚水,一步步往回走去。
蔣文宗哭得淚人兒似的。
蔣文洲聽到消息帶着陳氏飛也似地跑來,抓着三少奶奶已經冷去的手,一步一哀嚎,一步一揮淚。
蔣元慈跟在後面,面無表情,高一腳低一腳地走着。
蔣文洲兩口子見狀,趕緊一邊一個扶着他。
蔣元慈崩潰了。他坐在蔣文洲叫來的滑杆上,沒有言語,沒有表情,沒有眼淚,甚至連眼睛都沒有動一下。文洲,文宗,陳氏叫他,和他說話,他也沒聽見。
從西門外到雙石橋,擡着的,扶着的,走着的,一路的無言,一路的眼淚,一路的悲痛與一路的悔恨交織在一起。那是怎樣的一種情形,怎樣的一種氛圍,怎樣的一種心境和怎樣的一種凄苦與悲切?!
蔣家大院籠罩在十分陰愁凄慘的氣氛之中。白色的挽帳紙花,挂滿了龍門內外檐廊門窗。堂屋裏,神龛下,靈牌前,香燭紙錢,火紅蠟白,青煙缭繞。九仙山的和尚,太清觀的道士,嘴裏咿咿呀呀;大小響器锵哩哐啷,輪番誦經作法,超渡亡靈。
蔣元慈身穿黑衣,頭戴黑帽,與楊秋兒相對蹲在靈前燒着紙錢。青蘭和文章跪在靈前哭泣。蔣維銘坐在檐廊上抽悶煙,四奶一把一把地抹着淚。全家人都沉浸在極度的悲痛之中。
三少奶奶娘家的人也都來了。大舅哥代表岳父岳母舅子舅母子表姐表妹表哥表弟們向蔣元慈提了一連串的問題,說你蔣元慈今天如果說不清楚就要拿命來抵。蔣元慈不敢怠慢,把從頭天晚上到第二天擡回來整個的經過細細地描述了一遍。蔣維銘兩個老人,李嫂嫂,三嫂嫂,文洲文宗楊秋兒都站出來紛紛證明蔣元慈所說是真。
“是不是那個妖精……”大舅子問。
“我對天發誓,她們兩個好得就象兩姐妹……”
娘家人悄悄去找了胡太醫,回來才沒有再為難蔣元慈。
文洲和文宗,穿了孝衣,拴着麻帶,裏外前後,招呼客人,拿煙倒水,鋪派張羅,井井有條。李嫂嫂和三嫂竈前竈後鹽鹹醋酸兩只腳不曾落地。
楊秋兒被香煙燭火熏燎得咳嗽不止。大家都勸她去別處透透氣,休息休息,大奶奶走了,二奶奶身體要緊。她說沒有大奶奶就沒有她的今天,大奶奶的恩情比天高比海深,她就是以命相許也報答不完,非要堅持一步不離地跟她姐姐守靈。
德義堂的三爺來了,五排六排的兄弟們來了,十排的小老幺也來了。三少奶奶曾經接濟過的,關照過的,是親戚的,不是親戚的都來了。他們敬香,作揖,喊幾聲“三少奶奶走好”,道一聲‘節哀順便’,然後坐下來喝茶。
兩個院子裏凡是能擺的地方都擺滿了八仙桌。每到開飯時間,無論男女,不問大小,凡是外面來的,一律請上桌子,好酒好肉好菜管飽管夠。如此整整的忙過七七四十九日。
三少奶奶吳氏走了。但蔣元慈并沒有那種感覺,他覺得吳氏只是睡着了,醒了她就會起來的。他沒有流淚,沒有哭泣,因為他認為吳氏不會離開他,不會離開她的兒女。吳氏還在管理着藍靛廠,管理着幾十畝藍子,管理着一群打靛的人。她還在管他這個家,撫育他的兩個兒女,跟楊秋兒煎藥治病。只有當他習慣性地去她房間,看見那張空空的床時,他才會意識到她的離去,他的心才會痛,他的眼淚也就泉湧而來。
楊秋兒依然常常啜泣。她為突然失去了這樣一位好姐姐而痛心疾首!
許多天以後,蔣元慈漸漸地意識到,他的老婆吳氏真的走了,他已經失去了他的愛妻。她再也回不來了,再也不能陪他說話,再也不能替他去照管藍靛,再也不能為他管理家裏的事情,他的兒女們再也沒有媽了!
他心裏頭怨恨她:不是說好了嗎?要白頭到老的,你咋忍得下心丢下我們就走了呢?你留下來,就算是跟我說說話,關鍵時候出點謀劃哈策,哪怕就是争吵幾句也好啊!你真狠心啦!
很多天過去了,蔣元慈才像從一場大病中恢複過來。他想起楊秋兒還在病中,想起了藍子,想起了藍靛廠,也想起他的鋪子來。他拖着軟綿綿的腳步,出了龍門。旁邊的稻田,那秧苗長得,一片碧綠。一張張葉子,頂着露珠,就象一把把綠色的寶劍,直指蒼穹。他似乎聽到了田裏有唦唦的響聲,他知道,那是秧苗正在使勁地往上長。
他跨上一根田坎,上面便是他的藍子地,幾十畝連成一片,從他的廠房背後,順着老鹳河邊一直延伸到雙石橋下。看着閃着光亮油嫩油嫩的藍子,一股喜悅從心底裏湧到了他那青瘦的臉上來,露出了久違的笑靥。
“看來,今年的年成好,”他想,得抓着這樣的好年成,把去年的損失補回來。以後,還得多積存一些,不然,再遇到去年那種情況,那日子真不好過呢。
他順着河邊朝他的染坊走去。染坊外面河邊上,淘洗的正在淘洗,晾曬的正在晾曬。看見他來了,一個個都跟他打着招呼。染坊裏正在忙着,鍋下柴火熊熊,鍋裏熱氣騰騰,染工們各自在各自的位子上賣力地幹着,汗水挂在他們的臉上,頸上,背上,胸脯上。染過的,沒染過的,染好的,沒染好的,堆放得整齊而有序。看着這一切,他心裏再一次湧起甜甜的欣慰。
回到家裏,青蘭和文章撲到他的面前,甜甜地叫着他。他伸手把他們抱起來,讓他們坐在自己的腿上,然後三個腦殼緊緊地攢在一起,很久很久,他才擡起頭來看了一眼青蘭,再看一眼文章,一股甜蜜又悲憐的心緒湧上來,沖酸了他的鼻子,沖澀了他的眼睛。
“日子還得過下去,”他想,“明天,該去蒲江看看了。”
這天,他剛吃了早飯準備去蒲江,龍門外面就有人高喊“舅舅,舵把子,申冤啊!”蔣元慈心裏一震,發生啥事了?他叫文宗出去看看,是咋一回事。
文宗回來說,是對河老鹳山下游二水家的表嫂,她說老表死了,叫幺爸兒你跟他申冤。
“你咋不叫她進來說?”
“我叫了,她說游二水剛死,她不能進別人屋的。”
“游二水死了?咋死的?”蔣元慈心裏一驚,擡腳就大步跨出龍門子去。
游二水老婆見了他,噗的一聲雙腳跪下,一邊哭着一邊跟蔣元慈磕了三個響頭:“舅舅,你是老輩子,又是舵把子,你要跟我申冤啊!”說着便泣不成聲了。
“你慢慢說,慢慢說,咋回事?”
“昨天晚上……半夜的時候,他心口痛起來……我問他兇不兇,他說不是很兇。我說都半夜了,等天亮後就去請太醫來跟他看。哪曉得……他痛得越來越兇……在床上滾過去滾過來……見啥抓啥……見啥咬啥……我叫娃娃……打起火把……去請太醫……還沒出門……他……他就……啊的一聲大叫……斷了氣……”游二水的老婆哭着說。
“他以前有沒得心口痛的病?”
“沒得。他以前啥病都沒得過。”
“帶我去看看。”聽游二水老婆說是心口痛,便疑乎起來。他帶着文宗,跟在游二水老婆後面,去了他們家。
游二水橫躺在床上,嘴臉歪斜着,被蓋枕頭散落一地。那情形,一看就能想象出他在死前痛苦難忍竭力掙紮的樣子。
蔣元慈看了看他的眼睛,死魚一樣的昏;又看看他的嘴,烏青烏青的;再看看他身上,有青斑。這些年來,因為楊秋兒的病,他經常與胡太醫讨叫一些問題,對一些病症大體也了解一些。看了游二水的情況,他大體已經知道死因了。他想,這游二水也不是個随便惹是生非的人,是哪個會對他下如此狠手?
“你們昨天吃的啥?他去過哪裏沒有?”蔣元慈問游二水的老婆。
游二水老婆邊哭邊講道:我們家裏吃的就那些,早飯和中午都吃的是煮豇豆和玉麥粑。昨天下午,游大山叫他大兒老木全來說,他們家炖了一鍋六谷米,老漢兒叫他來請幺爸兒上去吃。游二水就跟着去了他們家。回來的時候啥事都沒得,還高興得很,說沒想到他哥還有這份心,炖一鍋‘六谷米’都叫他去吃,還請他喝了些酒。
“奇了,”蔣元慈想,游二水那樣子分明就是中毒死亡。哪個會下毒?難道是他哥游大山?為啥子呢?蔣元慈心裏疑乎起來。
“你覺得他是咋死的?”蔣元慈問游二水的老婆。
“就是他哥下的毒!”
“他哥為啥要下毒啊?兄弟關系就那麽仇啊?”在蔣元慈看來,親兄弟,再咋也不能下此毒手啊。
“你們可能不曉得,他們兩弟兄一直以來就不咋好。特別是嫂嫂,心兇得很。他們生了兩個兒,我們生的都是女,嫂嫂明裏暗裏說我的顏色話,還說我們家房子早晚都是他們的。我們老大才十一二歲,她就找起人來說人戶,還說是關心她。我說她就是想早點把我們這家人……”
“哦,”蔣元慈明白了。
“你要跟我們申冤哪,舅舅!”游二水的老婆凄厲的叫道。
“文宗!”蔣元慈把文宗叫過來,附在耳邊說了一氣。
文宗走後,蔣元慈對游二水老婆說:“你請兩個人把他擡到碼頭上去。”說完,他便回去了。
太陽快當頂的時候,袍哥弟兄們都到了關帝廟。龍頭大爺蔣元慈,坐堂大爺戴習武,執法大爺張家朋,管事三爺李子興,紅旗管事盧世欽,挨班坐定,小兄弟們則站在壩子裏。游二水的屍體就放在面前。
不久,一頂轎子從外面進來了。蔣元慈和各位大爺起身迎出去。簾子起處,下來的不是別人,正是西門外胡氏醫館的胡老太醫,旁邊跟着他的侄女鄭春梅。
蔣元慈拱手施禮,客氣幾句之後,請胡老太醫查看屍情。
胡老太醫帶着鄭春梅細細地檢查一遍之後,搖搖頭,對蔣元慈說了兩個字:“□□。”
“你們大家都聽到了吧?”蔣元慈問旁邊的人。
“聽到了,□□!”大家齊聲道。
送走了胡老太醫和鄭春梅,蔣元慈端坐在中間椅子上,表情十分嚴厲。管事三爺李子興高聲說道:“各位兄弟,今天臨時把大家叫來,非為別事。有人下毒,毒死了人。這事兒不是小事。死的這個人,叫游二水,大家也都認得,也是我們堂口上的弟兄。這事我們得管!”
“今天,我們把游二水的老婆娃娃也叫來了。下面,游二水家的,你來,把情況跟大家說一說。”
游二水的老婆拉着四個女娃娃膽怯而局促地蹭到前面來,把昨天晚上發生的事說了一遍,然後跪在地上大哭着請求各位大爺替她孤兒寡母作主報仇。
“游大山,你上來!”李子興大聲叫道。
“我冤枉!”游大山大喊冤枉。
“你有啥冤枉?說!”
“天地良心,我好不容易吃一回‘六谷米’,好心好意叫他去吃。他不曉得幹了啥子,被人整死了,反倒說我是殺人兇手,你們這是啥道理啊?”
“你是說,他的死,跟你沒關系?”
“我是他親哥,他是我親弟,你們會對親兄弟下手嗎?”
“……”
“你拿得出沒有下毒的證據嗎?”
“哪你們說是我下毒,你們有證據嗎?”
“游二水昨天晚上只在你那裏吃過東西,回家以後水都沒喝過一口,這還要啥子證據?”
“哪你說,吃的都是一樣的,我們一家人咋就啥事都沒得?”
“這正是你狡滑之處啊!”
“我咋狡滑啦?我們敢對天發誓,所有人吃的都是大眼鼓小眼從一個砂罐裏頭舀出來的!”
“你聽着,我把昨天晚上的事情經過跟你說說。你昨天早晨叫你老婆趕場,稱了一斤六谷米回來,還賣了一副豬蹄子,炖起來。天快黑了,你叫你大兒子老木全去請他叔游二水。你兩口子在屋頭拿了五個碗,用水洗了放在桌子上,拿出你們早就買回來的□□,抖在上面的碗裏。等游二水一到,你便拿起面上那個碗,跟游二水舀了一碗‘六谷米’……”
“不是,是他自己拿碗舀的!”
“是上面那個碗嗎?”
“……”游大山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可畢竟沒安好心的人終有所準備,他立即反應來:“冤枉!他是我親弟弟,我咋會下那毒手?要是你們,你們下得去手嗎?啊?冤枉!我沒得罪過你李子興啊,你蔣元慈,還是我舅舅呢,你們咋要栽贓陷害?你要屈打成招?”
“你是不承認了?”
“我冤枉!”
“你還要我跟你點穿嗎?”
“你說啊!”
“你兩口子早就想奪人家房産了!”
下面起了哄。
“沒有!你們冤枉我!”
“就是的,他們說的都是實情!”游二水的老婆哭喊道。
“沒有,我們沒有!是你們串起來害我!我冤枉啊!冤枉!”
“冤枉?你敢摸着你的心說句不是麽?!”
“別說摸着心說,就是發誓我也敢!我還點起香燭錢紙賭咒!”
真的就有人拿來香燭錢紙。游大山點燃後,當着所有袍哥弟兄面對天發誓,說如果是他下毒毒死了游二水,他出門就摔斷腳杆,今後斷子絕孫!然後磕了三個響頭。
全場一片寂靜。
蔣元慈萬萬沒想到,游大山竟是如此的懶皮,人證物證面前百般抵懶不說,還懶到發毒誓的程度!面對這樣的情景,他束手無策了。
他從口袋裏摸出兩塊銀元,放在游二水老婆手裏:“買副棺材,把他埋了吧。”其他大爺們,也紛紛拿出銀元來,遞到她手裏去。
無奈之下,大家也都散了,這事也就不了了之。
☆、楊秋兒病重
為了跟楊秋兒治病方便,蔣元慈帶着楊秋兒住到城裏來,叫蔣文洲回雙石橋去,打理田頭地頭打靛廠染布坊那一大攤子事情,留下陳氏做飯洗衣兼幫櫃上做些事情。
這陳氏十分懂事,對蔣元慈楊秋兒事之若父母,言聽計從百依百順。她為人勤快,手腳麻利,不多言語,做事有分寸,深得蔣元慈楊秋兒以及三嫂喜歡。去年生了個兒子,更加重了她在人們心中的地位。為了做好她的事情,她把一歲多的兒子抱回雙石橋交給她婆婆讓弟妹們帶。
得知蔣元慈和楊秋兒要住到蒲江來的消息,她連夜把他們的房間收拾了又收拾,把地掃了又掃,把家俱門窗抹了又抹,燒起開水把碗筷燙了又燙洗了又洗。做完了她又反複檢查,哪兒有一點點不巴适的,她都要重新洗重新抹重新掃。整個兒弄得就跟迎接皇上一樣。
蔣元慈很欣慰。他這一輩子總能遇到幾個讓他放心的幫手,否則他有何德何能上天如此的眷顧而成就一番小小的事業?初試藍靛的時候,三少奶奶吳氏全心全力扶持;蔣文洲一直跟着他,這麽多年來忠心耿耿叫啥做啥銀錢糧米沒得半分出入;蔣文宗雖然沒有文洲的聰明精幹,但也算聽話;陳氏也是一個知恩圖報的人,對待他和楊秋兒比對她公公婆婆還要好。
三少奶奶吳氏一走,斷了蔣元慈的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