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二回?你就當幫我們個忙,行不行?” (2)
們都好好想想,這是一件大事,我們都要有個主意。”說完他轉向蔣元慈,“你說吧。”
“各位大爺,三爺,大哥,兄弟,這件事情是這樣的……”蔣元慈聲情并茂地向大家講述了川漢鐵路從提出到官辦,到官商合辦,再到商辦以及被清政府強行收回的全過程,講了各地強行抽租股,以小股換大股,以及地方政府官員侵吞小股利息的惡行,講了強行收回後,不退股金,轉為所謂國票,實際就是強吞百姓股錢的實質。
“大家願意自己辛辛苦苦掙來的錢,就這樣憑白無故地被人拿走嗎?”最後,他這樣問道。講完了,他自己都感到驚呀:“我咋就說出了這樣的話呢?”這明顯有火上澆油的意思嘛。
或許正是這一句話,點燃了袍哥兄弟們心中的怒火,整個壩子裏都燃燒起來了!一會兒就燃成了雄雄大火!
“兄弟們!”舵把子劉大爺鐵青着臉,一動不動地坐了一刻,突然重重把桌子一拍,倏地站起來大聲喊道,“你們說,我們咋辦?”
“我們不幹!我們不幹!要把我們的錢拿回來!”
“元慈,你說咋辦?”
“縣城成立了‘保路同志會’,要不,我們也參加吧?”
“好,我們參加!”舵把子劉大爺疑思之後,果斷地作出了參加蒲江各界保路同志會的決定。
☆、加入同志軍
從洪興場回家,只有三裏路。蔣元慈一路走來,心情很不平靜。他覺得喉嚨裏面總是有一個東西沖撞着,咽不下去,又吐不出來。這些天來,他所看到的聽到的和感覺到的,總讓他認為他将失去什麽而內心空空。失去什麽呢?他箱子裏面鎖着的那些股票,光怕就只是股票了。二百股啊,那可是一萬兩銀子,一萬三千七百個銀元哪!要是就這樣消失了,這幾年不是就白幹了麽?這咋行?!
剛才在洪興場,他講那些話,是生了一點小心眼的。大家都激憤起來了:縣城的,場鎮的,鄉下的,所有的人,都激憤起來了,磨拳擦掌要去拼命。是啊,老百姓掙點錢不容易,就那麽幾個錢,被人騙去了,搶走了,憑白無故沒有了,誰不氣憤,誰能忍受,誰不反抗?要知道,有不少人家為交租股還欠了一屁股債呢!不僅是蒲江,就是全四川,光怕沒有哪家不噴火,沒有哪個人會忍氣吞聲的了!
剛才,舵爺果斷決定,“德義堂”所有的袍哥弟兄都加入“保路同志會”,想必最主要的考慮還是為了要回大家被抽去的股金。作為舵把子,龍頭大爺他不能不這麽做。而這,也是所有弟兄們的心聲!是啊,大家都是袍哥弟兄,那怕是血旺子,該頂的時候就得頂起啊!
他回到雙石橋家裏,青蘭見了他,跑過來叫了一聲額爹便撲到他懷裏。他抱起青蘭,親了親她的臉蛋:“想額爹沒有?”青蘭用她稚嫩的聲音答道:“想。”“哪裏想?”青蘭指着心口說:“這裏想。”
“老子日他娘的,媽那X硬是不讓人活了!反他媽那X的,反了!反是死,不反也是死!老子二十年以後又是一條好漢……”蔣元慈正在哄着青蘭,門外就響起了他大哥蔣元海那銅鑼般的聲音。話音未落,他已經沖進院子裏來了,後面還跟着上碥碥下碥碥蔣家的李家的袁家的廖家的劉家的一大群人。
“你們先別鬧,聽一哈元慈咋說,商量商量再說嘛,”旁邊李爸兒勸蔣元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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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你說,這到底應該咋辦?”蔣元海的聲音首先響起來。緊接着叫兄弟的叫幺爸兒的叫三叔的齊聲道:“這到底咋整哦?”
“孔子曰,君子成人之美。君子之士也,行其義也。我弟乃我輩中見識廣,經世多,思謀深者。眼見我等歷深淵之上,當勇救之也!”蔣元清也急切地說。
“大家不必驚慌。現在的情勢是這樣的,縣城已經群情激憤了,成立了‘保路同志會’,正在發動全縣的老百姓,大家抱成團,保鐵路,保股金,保我們自己。剛才我在洪興場德義堂也跟大家講了這些情況。看來,大家都非常的齊心。劉大舵爺宣布加入‘保路同志會’,還讓我負責雙石橋這一片的組織動員。既然你們大家都來了,我就把現在的情況跟大家說說,至于咋辦……”
“元慈啊!你要救救我們啊,這天殺的朝庭……”賣地的幺嬸流眼抹淚地拖着一雙小腳從門外一颠一拐躅進來,還沒到跟前就哭喊起來。
“你這個幺嬸,這點就不懂事了,剛進到我們屋頭就哭,晦氣!”蔣元海毫不客氣地指責道。那幺嬸便剎住了哭叫聲,很不好意思地看了看蔣元海,又看了看蔣元慈。
“呵呵,幺嬸你別着急。你看我們大家都正在商量呢。不過幺嬸,很多事情我也是無能為力的,得靠大家。大家齊心了,人多力量大,事情就好辦了。你說是不是?”
“那是,那是,”幺嬸一邊說,一邊擠出一絲苦笑來。
蔣元慈知道,他拿一百塊大洋買她那一畝地,本意是想幫她一把。畢竟是鄉親,又是族裏的長輩。誰知道鄉裏收股金的就拿走了七十塊!不僅沒有幫上她,反而便宜了鄉裏那些人。他看到那幺嬸哭哭啼啼的樣子,想想他們一家人的生活,瞬間萌生了把她那張股票買過來的念頭。可他轉而一想,就算他把那張股票買過來,又能解決她啥子問題呢?再說了,這面前還有這麽多人都在那兒噴着火,就憑他那一點點能力,幫得了一個,幫得完他們嗎?他救得了一個,救得了一群嗎?于是,他打消了那個念頭。
大家七嘴八舌把牢騷發夠了,心中的氣撒得差不多了,才冷靜下來細細地商量起事情來。
這天早上,蔣元慈帶着蔣文宗剛過了黃拱橋,走進西門,就感覺到了不一樣的氣氛。街上的人比往常多,而且三三五五都在議論着什麽,時不時還暴發出吼聲。他們沿着西街走到南街丁字口時,一個高大的過街牌樓出現在面前。牌樓上懸挂着黃布,正中供奉着光緒皇帝的牌位,兩旁張貼“聖谕”。左邊是“鐵路準歸商辦”,右邊是“庶政公諸輿論”。街中間豎着一個“武官下馬,文官下轎”的牌子。
許多人圍在那裏,一個個興奮地議論着。“哎,怪了,昨天晚上我在這耍了那麽久,都沒得嘛,這是哪個整的呢?”“是幹得快哦,一眨眼的功夫,就整起了。”“那上面寫的啥呀?”“你認不到字啊?”“我啊,它認得我,我認不得它!”“中間那幾個字那麽大,是啥子?”“啥子?那是前朝皇帝!你娃娃見到他還不下跪,不怕打你屁股?”“呵呵,你咋不跪?”“聽說,這是‘保路同志會’的人整的,不止一個,那邊還有呢!”“整得好,就是要這樣子整。這盤看那些耀武揚威的狗官們還敢咋子!”
蔣元慈在牌樓前伫立了一會兒,繞過牌樓朝東門走去。同樣的牌樓,在小北街口和東門大北街口各有一個。小北街口人不多,大北街口卻有黑壓壓的一片,都在那裏聚集着。有不少人圍成堆,中間有人手裏拿着報紙,在高聲讀着。蔣元慈感覺到,幾乎所有的人都已經義憤填膺了。
他帶着蔣文宗從人群裏擠到自己鋪子前,蔣文洲把他們迎進去,便拿來一冊《蜀報》遞給蔣元慈。蔣元慈快速地翻看起來。報紙上那一條條的報導讓他興奮:“成都‘保路同志會’掀起大規模罷課罷市風潮!”“川漢鐵路總公司通告全川不納糧稅,號召全體股民抗糧抗捐!”“雙流縣‘保路同志會’搗毀經征局!”“新津縣‘同志會’搗毀巡警局!”報紙上還刊登了一篇《川人自保商榷書》。
蔣元慈越看越激奮,越看心裏越難平靜。“太好了!”他情不自禁的叫起來。
“幺爸兒,啥子?”文洲文宗,文洲老婆陳氏都圍過來。
“你們看……”他指着報紙跟他們講着上面寫的事情,越講,聲音越大,越講,大家都越激奮。
也有幾條讓他義憤的:“四川總督趙爾豐誘捕蒲殿俊、羅綸、顏楷、張瀾、鄧孝可,封閉鐵路公司和同志會!”“趙爾豐槍殺請願群衆三十餘人!”
聽到他們在大聲議論,街上有人紛紛圍攏過來。“咋的?咋的?”
蔣元慈拿起報紙念道:“7月16日清晨,趙爾豐調集軍隊防衛總督府……”
“你大聲點,聽不到!”人群後面有人喊道。
蔣文洲搬了個凳子搭在街邊上,蔣元慈站了上去,大聲念道:“7月16日清晨,趙爾豐調集軍隊在總督府裏埋伏,又調集一些軍隊去‘保護’川漢鐵路公司和鐵路學堂,然後借口北京來了電報有好消息要商量,邀請保路同志會、咨議局和鐵路公司蒲殿俊、羅綸、鄧孝可、顏楷、張瀾、江三乘、王銘新、葉秉誠、彭芬等前往總督府議事。毫無防範之心的蒲殿俊等人一踏進總督府大門就被抓了起來,然後将他們羁押于總督府內。
蒲殿俊等人被抓捕的消息傳出去之後,整個成都全城轟動。成都民衆成千上萬不約而同,扶老攜幼,沿街比戶,號泣呼怨,手握香,頭頂光緒皇帝的牌位,一堆又一堆地擠進總督府大門,要求趙爾豐釋放被捕的人。
來自四面八方的群衆越來越多。午後,陰雨綿綿,異常晦暗。絡繹不絕的人們繼續湧向總督府。從中午到傍晚再到半夜,民衆一直高喊口號,要求放人;趙爾豐派人呵斥民衆,必須退出總督府,否則格殺勿論。激憤的民衆當然不會退出,反而直往大堂上沖去。趙爾豐突然下令開槍,頃刻間一陣排槍下來,民衆便倒下一片。三十二人當場死亡,受傷者無數。
第二天,大雨下了一整天。趙爾豐下令三日內不許收屍。被槍殺的無辜民衆屍體累累,橫卧地上,手裏還緊緊抱着先皇光緒皇帝牌位不放。許多屍體被大雨沖洗後腹脹如鼓,情形凄慘。周圍許多民衆高喊着口號,要趙爾豐歸還路權,懲辦兇手,安葬死難者。不料趙爾豐竟然再次下令開槍,又有數十人被槍殺在總督府前……”
蔣元慈念得聲情并茂,大家群情激昂。
“鄉親們,同胞們,這樣的朝庭,這樣的衙門,這樣的狗官,我們應該咋辦?”東門裏有人大聲喊着。“砸爛衙門!誅殺狗官!”有人喊道。
“砸爛衙門!誅殺狗官!”人群高喊着,潮水般湧進東街,沖向衙門而去。“蔣記藍靛膏”外面的人們見狀,也跟着沖過去了。
蔣元慈正要帶着兩個侄兒跟上去,突然有個人把他拉到旁邊對着他的耳朵悄悄說了幾句什麽,他轉過身把蔣文宗叫過來,跟着那人就走了。
他們進了西街實業所旁邊的一所房子,那是蒲江袍哥總舵爺肖大成的居所,也是蒲江碼頭的所在地。
蔣元慈行過禮,報過自己在洪興場德義堂碼頭的名號。肖舵爺賜坐,上茶。
“前者,洪興碼頭劉舵爺派人跟我說,有啥急事就找‘蔣記藍靛膏’老板傳話。不然,我也不會麻煩你的。”
“前輩在上,有啥事情吩咐晚輩就是!”蔣元慈拱手答道。
“事情緊急,我就不多說了,”肖大成遞了個眼色,旁邊站着的人遞過一個片子。蔣元慈接過來看了看。那是一塊木板,上面寫有幾行字:“趙爾豐先捕蒲、羅,後剿四川,各地同志,速起自保自救”。
“這是……?”
“這是水電報。彭山、眉山、新津碼頭上都出現了,人們在河裏撈到,快馬送過來的。趙爾豐槍殺我袍哥弟兄的事,你想必是曉得了。聽說,你還在你鋪子外面跟弟兄們讀報紙。可是現在趙爾豐派大批軍警在成都城內城外戒了嚴,要對兄弟們進行清剿!兄弟們無法進出,想到這個辦法才把消息傳了出來。”肖大成喝了一口茶,嘆了一聲:“四川将不保啊!不曉得有好多人要人頭落地!”
“前輩有啥吩咐?”蔣元慈聽完肖大成的話,感覺到将有大事發生,而自己也很難置身事外,于是問道。
“我聽你們洪興碼頭的人說過,你是一個有文化讀過書很精幹的人,你們碼頭劉舵爺也很器重你。今天找你來,就是要你把這消息傳給你們碼頭。城裏面的袍哥兄弟,成立了‘蒲江保路同志軍城關大隊’,希望你們各鄉場也成立小隊。你一定要跟劉舵爺講清楚現在的情況,已經到了十萬火急的程度,不反不行了。你呢,你要輔佐你們碼頭劉舵爺,吆集好人馬,準備好器具,以備不日讨伐趙賊爾豐!”
“尊前輩旨!我立馬趕回德義堂碼頭,向劉舵主傳達前輩您的旨意。前輩還有啥吩咐嗎?”
“請你們碼頭上一定要全力以赴,這不是一兩個人的事情,這是全四川每一個人的事情。那趙爾豐是一個兇狠之人,他的清軍也是虎狼之師,槍械銳利,兵強馬壯,不可小觑。你們一定要準備得妥貼些才是。”
“知道了。晚輩告辭!”出了肖舵爺府弟,蔣元慈帶着文宗便直奔洪興場而去。
這天恰好是洪興場場期,街上趕場的人很多。街道兩旁擺滿了各種各樣的貨攤,使得本來就狹小的街道更加擁擠。就連牌坊兩側,人也比平時多了很多。
蔣元慈帶着蔣文宗拐進九仙茶館,把肖大成總舵主的話說了一遍。
“你咋看?”劉舵爺沉思了片刻,突然看着蔣元慈問道。
“舵爺,現在的情勢已經很明朗了。清庭收路已成定局,侵吞全川老百姓交的股金勢所必然。關于路權,或許無力争奪,但是我們的血汗錢就這麽白白地化成水了,你能甘心嗎?”
“娘的!”劉舵爺沉吟了半晌,把桌子一拍,“老子們的錢也不是撿來的!就是撿也得彎下腰嘛!就這麽定了,我們德義公口參加‘蒲江保路同志軍’!從今天起,我就是小隊長,你就是師爺!随時聽候大隊的調遣!老三,通知下去,明天就開會,大爺我要下軍令!”
“哎,得令!”管事三爺李子興脆聲聲地答應着去了。
不一會兒,洪興場街上便響起了當當的鑼聲……
☆、蔣元慈成了舵把子
蔣元慈在老丈屋頭躲了許多天,沒敢出門半步;安葬他的大哥蔣元海,他也沒有親自出面。
風聲稍微松了一些,他才回到雙石橋來,備了些刀頭果品,提了壺老燒,由文宗帶着到大哥蔣元海墳前祭拜。他站在大哥的墳前,心中酸楚奔湧,悔恨交加。他對不起大哥,對不起大嫂,對不起那些還未成年的侄兒侄女們。他每天都在自責,每天都在難過,每天都吃不下飯,睡不好覺。
一想到那些天的經歷,蔣元慈依然就如在惡夢中一般。他想起大哥蔣元海,悔恨與自責久久地沖擊着他的心。他明知道大哥性情暴燥,脾氣上來了牛都拉不住,還是同意他參加了保路同志軍洪興小隊;明知道清軍槍炮無眼,卻眼看着他硬生生不要命地往前沖而沒有能夠把他拉住。結果,還沒有沖到紅牌樓敵軍面前他就倒在了炮火之中!當他指揮弟兄們巧妙地沖跨敵人找到大哥時,擺在他面前的已經是一具殘缺不全的軀體!
這些天來,他一閉上眼睛,腦海裏就會出現紅牌樓的刀光劍影,遍地的屍身和流淌的鮮血;出現新津對河兩岸的炮火;清軍的兇殘暴戾和兵敗如山倒的同志軍的身影。
使他稍有寬慰的是,在殘酷而激烈的生死搏殺中,他按劉舵爺的吩咐,全力輔佐舵爺指揮弟兄們奮勇殺敵,擊敗了清軍的多次進攻,打了幾個大勝仗。一百多人的隊伍,除了大哥蔣元海不聽指揮冒險亂沖葬身炮火之外,其于人等雖經潰敗但卻安全地逃了回來。就連他這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居然也能夠毫發無損地全身而回。
聽說,總舵爺肖大成帶去的城關大隊三百多人,回來還不足一百。就連肖大成的弟弟,也被追兵的槍彈穿透後腦。一想起在逃跑的路上,那些挎手拖腳一瘸一拐你攙我扶亡命奔逃的弟兄們,他便禁不住背心冰冷。清軍從新津一路追到蒲江,弟兄們不得不四散躲避。蒲江縣城一時之間陷入了黑雲壓城的腥風血雨之中。
蔣維銘兩口子也很生氣。再怎麽說蔣元海也是他們的親兒子,這種白發人送黑發人的事誰願意攤上?但他們清楚這怪不得誰,他們兒子的脾性他們最清楚。他們也曉得蔣元慈不同意他去是他自己非要去,他們更知道那牛脾氣上來了蔣元慈根本拿他沒辦法。要怪只能怪他自己。只是苦了他那些還沒有長大成年的娃娃們,孤兒寡母今後的日子咋過?看到他的大媳婦和孫兒孫女們呼天嗆地的慘狀,他心裏就像貓抓一樣的難受。
“你們放心,我會照顧好他們的,”蔣元慈說。
“額爹額媽,我會像對親兒女一樣待他們,”三少奶奶吳氏說。
蔣維銘兩個老聽他們的話,心裏踏實了些。“你們以後也要少管這些閑事,我們老了,再也受不起這樣的打擊!”
“額爹你們放心,我們不會再讓你們擔心了。只是,俗話說,‘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有很多事情你不去惹它,它也會來惹你。當有人要騎在腦殼上拉屎還嫌腦殼不平的時候,有哪個能忍得下去?!我二百張股票一萬兩白銀,眼看着打了水漂,你說,我忍得下去不?!還有那麽多人,他們那些錢,容易嗎?他們忍得下去嗎?袍哥弟兄,那怕是血旺子,該頂的時候不能含糊啊!”
“唉,這世道……”蔣維銘嘆道,“不管咋說,要小心才是。”
又過了幾天,蔣元慈因為擔心着楊秋兒和蒲江的生意,想去看看。這天早晨,他帶着文宗早早地就往蒲江去。由于心有餘悸,他們邊走還不時地打量周圍,有時還故意快步向前或者故意減慢速度,以躲避人們的目光。
他們沒有從西門進城,而是從清水溪繞到北門外面,探頭看了看大北街上的情況,才輕手輕腳走進鋪子裏去。
看到他們來了,蔣文洲迅速把他們拉進裏屋:“幺爸兒你膽子也太大了嘛咋這時候還來?”
楊秋兒聽說蔣元慈來了歡天喜地從樓上下來迎接他。
文洲的老婆陳氏端上來一杯茶,甜甜地叫了一聲幺爸兒。
“咋樣?”蔣元慈看着文洲問。
“生意上不是很好,主要是販運的少了;本地的也有下降。不過,我分析,過幾天會回複正常的。”
“喲,文洲,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哈。你說說,你是咋分析的?”
“我是這樣看的哈,這不是前些天打仗嗎?打得那麽兇的,哪個還去做生意啊?就是一般染坊也會有影響的嘛,所以,我們生意就減少了。可是這仗打完了,平靜了,大家該幹啥還得幹啥不是?所以我分析,過不了多久,我們的生意肯定會再好起來。”
“文宗,聽見沒有?你得好好跟你文洲哥學學哈。哎,文洲,你想不想單獨去跑跑生意?”
“單獨去跑?幺爸兒你的意思是……?”
“你看哈,以前我們兩個不是去跑過嗎?那些地方你曉得,情況你也清楚。要是你有那個膽子,想去跑跑生意的話,我們可以擴大生産,還可以向外面收購藍靛膏,運到外面去銷售……”
“要不,我試試?”沉思了半晌之後,蔣文洲看着蔣元慈說。
“哎,外面那些人在跑啥?又有啥事?”文洲老婆說,“這些天人些一哈兒又在跑一哈兒又在跑,不曉得在跑啥……”
“文洲去看看,”蔣元慈看着文洲,歪了一下嘴。
不一會兒,文洲回來說:“楊家桢,你還記得不?就是站在凳子上演講的那個年輕人。衙門說他是亂黨。前兩天他和他們一夥人在南街徐達三茶鋪樓上一邊喝茶一邊談事,被人告密,官府帶人抓他們。楊家桢為了掩護大家逃跑,被抓住了,說是今天要推出去砍頭。那些人可能是跑去看稀奇的。”
“在哪砍?”
“說是在南門外辛街河邊上。”
蔣元慈叫文宗把衣裳脫下來,自己往身上一套。文洲見狀忙去屋裏找了頂破草帽遞給蔣元慈,自己也戴頂草帽,跟在蔣元慈後面,裹進人群裏去了。
他們湧過東街,湧過衙門外,湧過天主堂,湧出南街。還在響仁橋頭,就看見辛街靠河的壩子邊,高高地豎立着一個天主堂屋頂一樣的木架。空地周圍,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站滿了手持□□頭裹黑帕身穿“兵”衣的清軍士兵。
壩子裏聚集了很多人。晃動着的人頭,就象無數黑黃的圓球,黑壓壓一片。幾間吊腳樓上的窗戶裏,伸出幾顆腦袋,朝壩子上探望着。
蔣元慈把草帽壓低,跟着人群過了響仁橋,擠進街邊上的一處人堆裏去。他透過黑腦袋的縫隙,瞟着前面的十字架,聽着人們悄悄的議論,想象着将要發生的事情。他這輩子還沒有看到過宰把手揮起大刀,一刀下去,人頭就飛将出去的景象呢。
“今天宰的這個到底是啥子人啊?”
“聽說是一個學生娃娃呢。”
“哎呀,這也太惡毒了嘛,連個學生娃娃都不放過。”
“呵,看來你還不曉得這個學生娃娃的厲害啊?你曉得不,前些天城裏頭那‘文官下轎,武官下馬’的牌坊,還有去成都新津打仗,都是這個學生娃娃鼓噪起來的呢。你沒去嗎?”
“我去?我瘋了啊?關我球事!”
“你這人,咋不關你的事?你沒交租股啊?”
“交了啊,咋沒交?老子還是借錢交的呢,現在都還沒還。”
“哪拿不回來你就甘心?”
“不甘心咋?又不是我一個人拿不回來,大家都一樣,大爺過得我過得,我才不像他們那樣憨哦!”
“你他媽還是個男人不?銀錢被人搶了你連屁都不敢放一個?!”
“你罵我?你再罵一句!”那人伸出手去,抓住了對方的衣領,一副要拼命的架勢。
“老子就罵你了,咋?”這人也毫不示弱。
“你再罵……”
“噓……”有人噓了一聲,悄悄指了指前面,那兩人便松了手閉了嘴。蔣元慈順着看過去,空地中間挎合子炮的正往這邊看。他忙把草帽往下拉了拉,往旁邊挪了幾步。
“知縣大人到……!”傳來一聲大喊,黑黃腦袋們齊刷刷轉過頭去,看着響仁橋。一隊清兵從橋上過來,接着轉出一頂轎子,然後又是一隊清兵,裹着一輛囚車急急地過橋來。囚車兩邊,夾着四個裹着紅頭巾,扛着大樸刀的壯漢。壩子裏的,街邊上的,握□□的,端□□的,一下子都緊張起來,瞪着眼睛,有如一群警惕的狗,直視着人群。
清兵們在十字架後面排開威武的陣勢。
轎子剛停下,就有一個身穿長衫瘦裏巴幾戴着眼鏡的人上前撂起紅簾。胡知縣剛一出來,立馬就有人搬來椅子,請他坐下。
蔣元慈看了一眼那囚車裏的人。不錯,就是那天在東門口演講的那個年輕人。
幾個大漢把年輕人提出來,三下兩下就捆在十字架上。那早已被撕扯得像布條的衣褲,滿身的傷痕和血跡,讓人看着背上冰涼心中驚恐;那沒有辮子的高揚的頭顱,那堅毅的臉龐和噴着仇恨的眼睛,讓人震撼。
南街那邊嘈雜起來。蔣元慈轉過頭去,只見一群清兵拿着槍把一大群男女往這邊趕。辛街上站滿了,響仁橋上站滿了,就連河邊也站滿了人。
“時辰到!”随着一聲喊,胡知縣身邊的瘦子拿出一張紙來,陰聲陰氣地念道:“人犯楊家桢,蒲江縣霖雨場楊埂人氏。本為四川法政學堂學生,卻不思努力學成,為朝庭效命,反而參與亂黨,蠱惑民衆,撓亂社會,對抗朝庭。前者,其率衆搗毀縣衙,沖擊省府,對戰官軍,罪大惡極。依據大清例律,判處‘俱五刑’立決。大清四川蒲江知縣,宣統三年辛亥九月十一日。”
知縣胡用霖站起身來,大聲喊道:“行刑!”幾個大漢便揮刀上前。
只聽楊家桢高聲喊道:“革命未成,吾身先焚;一死何惜,惜我華人!”一個劊子手沖上去在他嘴上橫勒一刀,伸手摳出他的舌頭,一刀割下。一股鮮血噴湧而出,染紅了他的嘴,染紅了他的胸,染紅了他腳下的泥土!他的嘴裏,不,是他的喉嚨裏,仍然不住地發出聲音!
黑黃腦袋們驚駭了,瞬間鴉雀無聲。響仁橋上,辛街上,刑場上,就象死一般的寂靜。只有楊家桢嘴裏在噴射着鮮血,喉嚨裏在發出咕咕的聲音!
又一個劊子手雙手握着大刀,狠勁地刺進楊家桢的胸膛,使勁往下一拉,肚子上瞬間裂出個大口子。大漢伸進手去,摘出了那顆依然跳動着的鮮紅的心!
“啊!……”人群中發出尖叫,許多人轉過臉去,不敢再看。
又一個劊子手沖上去,捋出了他的腸子……
蔣元慈震顫了,驚悚了!這胡知縣怎麽這樣殘忍,竟然對一個年輕的學生娃娃下如此的狠手?!
緊接着,瘦子拿出一張告示,貼在旁邊的一塊木板上,大聲念道:“大清四川蒲江知縣告示,楊犯家桢罪不當赦,死有餘辜。為儆效尤,曝屍于此,不得收屍。膽敢為其收屍者,同罪。特此告示。大清宣統三年辛亥九月十一日。”
知縣走了,清兵撤了,人群也散了。蔣元慈懷着一腔莫名的心緒拖着緩慢的步子回到“蔣記藍靛膏”,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眼睛裏透出木然的光,似乎在看着什麽,又似乎什麽也沒有看。楊秋兒叫他,蔣文洲叫他,文洲的老婆陳氏端上茶來,他也沒有動彈沒有答應沒有說話。
當晚,楊秋兒和蔣文洲,都不讓蔣元慈回雙石橋。他們說,知縣和清軍都像瘋狗一樣,回去太危險了。
“我不回去,額爹額媽不擔心嗎?”
“你回去,我們不擔心嗎?”
蔣元慈不得不聽了大家的意見,沒有回雙石橋去。
半夜時分,蔣元慈抱着楊秋兒剛剛睡着,就被一陣宣鬧聲驚醒了。他警覺地一翻身摸出枕下的砍刀跳到門邊,把耳朵貼在門上屏聲靜氣地聽了聽,屋內沒有響動。他又奔到窗前輕輕的把窗子開了條縫兒往下一看,大北街上有人在喊:“袍哥弟兄們,楊家桢是我們的兄弟,他是為我們而死的,我們如果不為他報仇,你們說,我們是不是枉自為人了?袍哥弟兄們,快起來啊,拿起你們的刀槍,殺死胡用霖,消滅官兵,為烈士報仇!袍哥弟兄們,快走啊,消滅官兵為烈士報仇啊!快啊!”
蔣元慈感覺到,蒲江縣城九街十八巷到處都有人在喊,到處都有人在跑,整個縣城裏就如萬傾波濤在洶湧着。
“啥事啊?”楊秋兒瑟嗦着問。
“你好好在家睡覺,我得出去一下,”蔣元慈迅速穿好衣服,拿起大砍刀,朝樓下喊道:“文宗,快起來,跟你爹報仇去!文洲,你們快拿起家夥,跟我一起去,報仇!”說着,他急沖沖下樓去了。
文洲的老婆陳氏也出來了。蔣元慈叮囑她,把門關好,頂死,不管發生什麽情況,都不要開門,不要出去。關好後就上樓去,和你二嬸嬸在一起。說完,帶着文宗和文洲出門去了。
街上響起嘈雜的腳步聲……
天快亮的時候,他們回來了。
陳氏開了門,文宗和文洲掩不住一臉的興奮,一路說笑着跨進門來。蔣元慈沒有說話,面無表情。進得門來他只說了一句:“趕緊收拾,回雙石橋!”
“啊?清軍不是趕跑了嗎?咋……”
“走吧。幺爸兒說走,我們就快走吧,”文洲老婆陳氏道。
所有的人,帶上能帶的東西,天還沒亮就出了城,一路朝雙石橋趕。
許多天以後,洪興場德義堂碼頭召開臨時緊急會議。劉舵爺宣布,鑒于蔣元慈在與清軍打仗和包圍縣衙趕走清軍的事情上,突出的功勞和他在袍哥弟兄中的威望,決定将德義堂舵把子這把交椅禪讓給蔣元慈,希望大家接受和支持新舵主,讓德義堂在蔣元慈舵主的帶領下,越來越興旺,越來越紅火!弟兄們的日子越來越安定!
“舵爺,這不行,絕對不行!”蔣元慈感到很突然,很意外。
“元慈啊,我想了很久,我也老了,幹不動了。我這樣做,是真心實意為兄弟們好。我也和各位大爺商量過,他們都同意,并且認為,我們德義堂,你最聰明,有頭腦,有心胸,有膽識,有擔當,是最适合的舵主。你就不要推辭了。我們相信你會幹得比我好的!”他轉過去大聲叫道:“兄弟們,拜見新舵主!”
所有的弟兄們都府首打拱,豎起拇指,單腿跪地,口中山呼“舵主!舵主!舵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