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二回?你就當幫我們個忙,行不行?” (1)
蔣元慈看了一眼那些人,沒有說話。
“你是大戶,又做過,有路子。要不,你帶着我們去,或者跟我們說說在哪裏,我們自己去賣。不然,這麽多東西賣不出去,錢收不回來,一家人吃什麽,喝什麽?你就發發善心,就算幫幫我們的忙,好不好?”那人近乎于哀求了。
“這附近也有幾家染坊,你們咋不找找他們?”
“找了!哎呀蔣爺你不曉得,往天,因為你這要得多價錢也好,就都賣給你了,那些老板買不到貨,都把火發到你身上,尤其是那喻老板……現在,他們踏價,往死心裏踏,要是賣給他們,我們褲兒底底都得折完……”
“要不,就再收一次?”三少奶奶吳氏聽那些人說的那麽凄慘,心裏難受,她看着蔣元慈說。
“蔣老板,不瞞你說,你們收我們的藍靛膏,價格公道,我們也能掙錢,所以大家都就使勁地打,還指望着你們多掙點錢呢。就象我,心起得大,把家裏所有的積蓄都拿出來收藍葉,心想賺它一大筆,跟我那不成器的娃娃娶個婆娘。這靛倒是打出來堆在那裏了,要是賣不出去,錢收不回來,別說娶媳婦,就是一家人吃飯都成了問題。你就看在我們可憐的份上,幫我們一回,好不好?”
“再收一次吧,幺爸兒,他們也真……”蔣文洲看着蔣元慈說。
蔣元慈看了蔣文洲一眼,沒有說話。他把眼光轉向天空,凝神靜氣看了許久,突然問道:“那你們說這價錢……?”
“只要你答應買,你說多少就多少,只要能把本錢拿回來有點賺頭就行。”
“要不這樣,你們把貨送到蒲江大北街福音堂旁邊,‘蔣記藍靛膏’去。我呢,按每挑十八塊出價,要幹的,四十斤算一挑,十八塊。這價也不虧你們。你們看如何?”
“蔣老板,這個價能不能再高一點,二十?”
“就十八。你們要是覺得行,就送去。要是覺得劃不來,那就算了。正好我也不想做。”
那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們知道,蔣老板也是打靛的,十八塊一挑除了本錢還能有一些賺頭,雖說不多,總比買不出去好得多了。他們也就不好再說啥了。
第二天早晨,蔣元慈剛到東門口,就看見鋪子外面街上放滿了挑挑站滿了人。楊秋兒正在門口轟他們走。
她看見蔣元慈,趕快跑過來說:“這些人堵在這兒,攆都攆不走,還說是你叫他們來的?”
“對,是我叫他們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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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說不收了嗎?”
“你看看他們,東西買不出去,就連吃飯都成問題了。再收一次吧。”
他們開了鋪子,蔣文洲驗貨,楊秋兒看稱,蔣元慈記帳付錢,忙活一陣以後,街面上就清靜了許多。可是他們剛剛坐下來,氣都還沒喘勻,又有一撥人來了。
幾天下來,楊秋兒這兩間鋪子裏,就連轉個身都有些困難了。
這回,蔣元慈按楊秋兒的建議,從文三先生那裏請了兩個镖師,租了兩條船,按照上次的路線,在彭山賣了一船,又在眉州碼頭上賣了一船。
☆、楊秋兒如願
“年前擇個日子,把秋兒娶了吧,”三少奶奶吳氏躺在床上對蔣元慈說。
“啥?你說啥?把楊秋兒娶了?”蔣元慈驚詫地看着他老婆,好象是聽到了天外之音。
“都想得不行了吧?”吳氏笑嘻嘻瞟了他一眼。
“你,你說啥呢,咋可能。”
“咋不可能?楊秋兒對你有情,你對她有意,咋不可能?”
“我啥時候對她有意了?你可不要亂說哈!”
“是嗎?”
“是啊!”
“楊秋兒都跟我說了!”
“她跟你說了?說啥了?我可以拍心口……”
“哎哎,我也沒說啥,咋就毛得起?我問你,你曉得楊秋兒為啥叫我去不?”
“你們女人的事,我咋曉得。”
“你就不想問哈我們都說了些啥?”
“你們女人之間的事,我不過問。”
“不過問,嘴頭說的哦。這時候心頭不跟貓抓一樣才怪!”
“貓抓?光怕狗咬哦!”
“你!……”
“咋?興你亂說,就不興我也說兩句?”
“好好好,算我沒說,啥也沒說,行了吧?”
三少奶奶吳氏說,那天,我本來很生氣的,以為你們兩個勾搭上了,有意臊我的皮,或者是有啥子圖謀。啥子圖謀呢?了不起就是你兩個合謀休了我嘛,那又有啥了不起?我特別生氣,甚至于恨死你們了!但後來一想,你楊秋兒敢叫我來蒲江耍,我就不敢來?我倒是要看看你們這個葫蘆裏倒底賣的啥子藥,看看你們到底勾搭到啥程度了,于是就去了。可沒想到的是,一見到楊秋兒,就覺得在哪裏見過,可是随便咋個想也想不起來。那楊秋兒手腳勤快,嘴巴也甜,左一個大姐右一個大姐,叫得她很開心。她仔細觀察過楊秋兒的房間,也觀察過她的舉止,覺得她還是很矜持莊重的,并不是她先前所想象的那樣。
後來楊秋兒拉着她去轉街,邊走邊說,還在外面吃了蒲江最好吃的小吃,看了蒲江最美妙的風景。她們兩個越說越投緣,簡直就象親姐妹一樣了。吳氏說,她後來想了很久,這到底是咋的,她到現在也沒有想清楚。最後就一句話,緣份,可能上天就是這樣安排她們的。
三少奶奶說,楊秋兒其實很慘。自從被休了以後,娘家人,包括她的額爹額媽,都認為她丢了他們的臉,臊了他們的皮,都不認她了。開始,杜文三家還給她一些錢,讓她有飯吃有衣穿,後來就給得越來越少。現在杜文三回黃沙壩辦私學去了,她也有幾個月沒有收到過他們的錢了。她雖然有兩間鋪子,可商家都不敢來租,只有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愣頭青才敢提出來,也因為你額爹跟杜文三是朋友,才租給了你,你也才能平平安安在那裏做生意而沒得人敢來搗亂。
她一個人住着那麽大個空房子。白天還好點,晚上,很多時候都是把鋪蓋蒙着腦殼在睡。她特別怕老鼠,可那些老鼠就象專門和她作對一樣,一會兒在這,一會兒在那,整得到處都在響。有時還跑到她枕頭邊上去叽叽叫。她吓得在被蓋裏頭渾身顫抖,不敢動彈。
自從你租了她的房子,她感覺就好多了。每當晚上害怕的時候,她就想,不怕,蔣元慈就在下邊。她很想跟你親近些,幫助你做些事情。但又怕你覺得她下賤,不理她,擔心你覺得她輕浮,不租她的房子了。
她也知道自己的身體,是不應該有什麽想法的,但她的确害怕。她害怕孤獨,害怕生病,害怕死。她說,上次要不是你救她,她可能已經死了。她很感激你對她的照顧,說你是一個好男人,誰嫁了你那是福氣。
“我問她為啥不再嫁個人,她說,哪個會要?一只不會生蛋的母雞,送人還不要呢。我說,那也不一定。她說,就算有人想要她,她心頭也裝不進去了。”
蔣元慈沒有說話,但他知道楊秋兒說的都是實話,也聽得出來,吳氏對楊秋兒也是同情的。
“這男人,只要有那本事,娶個三個兩個的,也不是不可以。況且,自古以來男人都這樣。”過了一會兒,吳氏說道,“要不,我幫你把她弄回來?”
“呵呵,你就別逗我了。”
“你是龍燈還是獅子?我逗你,我跟你說真的。”
聽三少奶奶這麽說,蔣元慈心裏邊更加矛盾了。一方面,他對吳氏的通情達理感到欣慰,對她具有那樣的同情心感到高興,對她能夠設身處地為楊秋兒考慮感到敬佩。他深切地認為,娶了吳氏,是他這一輩子最值得驕傲的事。正因為這樣,他更不應該有別的非份之想。另一方面,對于楊秋兒,蔣元慈感激,同情,憐憫,想報答她。他知道楊秋兒的病情,想讓她在有生之年能夠遠離孤獨與痛苦。可是,畢竟男女有別,授受不清。除了娶她,還有什麽辦法呢?他非常清楚,無論咋說,沒有吳氏,就沒有他蔣元慈的今天;同樣,沒有楊秋兒,也不可能有他蔣元慈的今天。這兩個女人,對于他來說,都很重要,都是他的福星。不管從哪個角度說,他都應該好好感謝她們,關心她們,敬重她們,讓她們過得更好,更快樂!
“你舍得?”膩了好一會兒,蔣元慈問。
“我有啥舍不得?我就是把她弄回來,我還是大房,我管家,我說了算,她得聽我的。難不成她來了,你就把我休了?”
“我看,還是別想這事。”
“咋,你不喜歡她?”
“那到不是。”
“我呢,說心裏話,把男人分一半給別人,那是不情願的。我左想右想,她确實過得也很慘,而且歲月無多,就算我發善心,做件善事,讓她後半輩子過得開心些。再說了,她也幫了你不少,就算是感謝她吧。反正,你娶了她,我不折本,她不折本,你還多了一個老婆和一處房産,這不是好事一件麽?”
“我還是覺得不妥。”
“為啥?”
“那樣做,我對你就有種負罪感了。”
“嘿,我都沒那樣想,你還……”
蔣元慈感動了,他的眼睛濕潤了,心情激動起來。他為有這樣的心胸寬闊通情達理善解人意的老婆而欣慰。他情不自禁地使勁地抱着他的老婆,抱得是那樣的緊,那樣的緊。
“輕點,輕點……”
“咋?有了?”
“都幾個月了。”
“感覺咋樣?”
“跟上一次不一樣。”
“哦……”
“等把房子修好,我就跟你張羅這事。不過這修房子,你得上心哈,”三少奶奶拍拍蔣元慈的臉。
“修房子是件大事,是百年大計,關乎家族興旺,子孫發達的大事,不可掉以輕心。這個我會好好把握的。就是這藍靛……哎,糾結啊!”蔣元慈嘆道。
“糾結啥?憑我們蔣三爺的能耐,有何難哉?”三少奶奶吳氏道。
“嗬嗬,我們三少奶奶也之乎者也哈……”
“那是,我是哪個?三少奶奶是也!”
“哈哈哈哈……”蔣元慈和三少奶奶都開心地笑了。
吃過早飯,蔣元慈叫上文洲剛要出門,族裏一堂哥急匆匆跑到大門外噗的一下跪在蔣元慈面前,雙手托着一張地契,哭喊着說:“兄弟,我的老爹昨天晚上走了,我們連買個棺材的錢都沒得。我娘叫我來把這塊地賣給你,賣幾個錢把我額爹埋了。兄弟,你就買了吧!看在你死去的老叔份上,幫我們一把!”
蔣元慈看着跪在地上的堂哥,伸手要将他拉起來。可他堂哥說,他要是不買他的地,他就不起來。
“你把地賣給我,你們以後靠啥生活?”
“我娘說了,先把我額爹埋了,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
“你先起來。”蔣元慈把他堂哥拉起來,“大概需要好多錢,我先拿給你,先把老叔埋了再說。”
“我娘說了,借不可以,借了還是沒得還的。”
“你把地契拿回去。這錢我出,就算我對老叔的一點心意行不?”
“不,我娘說了,如果你不要地契,你的錢我也不能要。”
“好好,我要地契,我要地契,”蔣元慈轉身對蔣文洲說,“去叫你嬸嬸拿一百個銀元來。”
“這一畝地就給一百個銀元?”
“咋那麽多話哦,叫你去你就去!快點!”
不一會兒,吳氏拿着一百銀元出來了。蔣元慈接過銀元,遞到堂哥手裏說:“哥,人死為大,入土為安,請個先生看看,好好把叔葬了吧。如果還缺啥少啥,就過來跟我說。”
他堂哥接過銀元,把地契塞在蔣元慈手裏,飛也似的跑回去了。
“唉……!”蔣元慈嘆道,轉身進了龍門。
“不去蒲江了?”
“今天不去了。”
“哪生意……”
“秋兒在那,放心!埋我叔的時候我得去跟他添一撬土。文洲也去!”
吳氏抿着嘴笑了笑,也轉身進了門。
“好呢,”文洲應道。
蔣元慈從墳山上回來,屁股還沒有坐熱,門外就響起了他大哥蔣元海那銅鑼一般的聲音:“老三,老三,在屋頭沒有?他媽那個腳的,簡直不讓人活了!他媽那個腳的,比棒客還兇!”
“我在屋頭,啥子事啊大哥?”蔣元慈看着從龍門哚哚哚走進來的蔣元海問道。
“啥子事,你不曉得?收租股的又來喽。呵呵,額爹!”
蔣維銘看了蔣元海一眼,嗯了一聲,繼續抽他的煙。
“哦。”蔣元慈一聽,就知道他大哥是來要錢的,“哪你交了沒有?”
“我那交得夠啊?交了噻,我又不來找你喽。”
“話咋那樣說呢,沒事你也可以來我們兄弟喝喝酒,吹吹殼子啊。”
“哈哈,還是我兄弟會說話。有啥下酒菜?”
“殺只雞嘛,一只雞夠不?老吳,大哥來了,殺雞!”
“好好,那我就不客氣了。他媽那個腳的,年年收年年收,你看,我們都又只賣得起小股,可他媽那個腳的,小股又取不到利息,不像你們大股,年年都取利息。”
“都是那樣的,湊成大股就好了嘛。”
“那得猴年馬月?”
“……”
“你一年的利息有好多?”
“我也不多,就幾十塊錢。不過,大哥你是曉得的,我賣股票也不是為了那點利息。”
“是啊是啊,我三弟想得遠,心氣高。不象我們,成天就只曉得鼻子底下那一橫。哎,真是人有人不同啊!”
“大哥你看你說哪裏去了。我這裏有五塊,你先拿去用,有啥事再說。”蔣元慈說着,把五塊銀元遞到他大哥手裏。
“還有你二哥,”蔣元海說。
“他……”
“他不敢來,他怕額爹。”
三少奶奶吳氏在旁邊洗雞,臉上掠過一陣不快。蔣元慈看了她一眼,她便若無其事地露出了一張笑臉來,繼續洗她的雞。
蔣元慈知道,他老婆吳氏,對他們弟兄姊妹有點事情就來要這要那的作派很反感。但她也是一個通情達理,心胸豁達的女人。她也有一分同情心。只是偶爾會表現出一些不滿。
他額爹和額媽則沒什麽話說。他們能說啥呢?
“隔壁那嬸,運氣太不好了。唉!”蔣元海為他隔壁嬸子大大地嘆了一口氣。
“咋啦?”
“咋啦,你不曉得啊?”
“我……到底咋啦?”
“唉,運氣,這人啊,走背時運的時候,吃米湯都要卡牙齒!”
“你說啊,到底咋啦?”蔣元慈有些急了,一雙期待的眼睛緊緊地盯着他。
“他不是賣了一畝地給你?”
“啊。”
“你不是給了她一百塊銀元?”
“啊。”
“她娃娃剛把錢拿回去,你猜咋啦?”
“咋啦?”
“咋啦,收租股的來了,看到她正在數錢!”
“啊?”
“那些龜兒子,看到銀元就抓!”
“咋?!”
“喊她交啊!她問交好多啊?收租股的說去年好多今年就好多啊。她說她的地賣了還是交那麽多啊?你猜那些人咋說?”
“咋說?”
“他們說你既然賣了地,不就有錢了嗎?那你就得賣一股啊,然後就拿了十張小股票給她,不由分說地拿走了七十塊銀元!”
“這天底下竟然有這樣的事!”蔣元慈在桌子上一拍,倏地站起來,兩只眼睛鼓得跟牛似的,盯着天空。
“這年月,有啥希奇的?”蔣維銘冷不丁地冒了這麽一句。
“難怪,他們哭成那樣!”
當蔣元海說要回去的時候,他已經走不穩路了。他一邊說着“我弟弟真是能幹,能幹。你賺了錢,大哥我也沾光了,嘻嘻,沾光了”,一邊東倒西歪地朝龍門去。
蔣元慈氣憤難消。蔣元海走了以後,他坐在桌子上很久,沒有動,也沒有說話。一臉的怒氣,久久沒有散去。
“慘啊!”他額媽嘆道。
“禍不單行啊!”他額爹說,“這家人,難啦!”
“算了算了,你能咋子?就算你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你又能咋子?”三少奶奶吳氏勸道。
“你們說,這是哪家的道理?啊?這天底下還有王法不?還讓不讓人活?!”蔣元慈仍然怒氣未消。
“王法?他們就是王法,你沒看出來?”他額爹道,“別說他們是官家,就是附近那些土老肥,啊,戴墳園戴紹文,劉公館劉應龍,趙祠堂趙成山,歐河壩歐大林,哪個不是心兇手黑,六親不認,敲骨吸髓的主?有人手頭還有命案呢……”盡管,劉應龍趙成山還是他蔣維銘的親家,但他們本就不是一條道上走的人。當初同意把女兒嫁過去,也僅僅是為了女兒能過好日子。
蔣元慈把手一甩,沖進他的房間裏,把自己甩在床上,兩眼盯着房頂……。
中秋過後,他叫來文洲和文宗,把屋基從前到後,從左到右量了又量……
他請來二哥蔣元清抱着羅盤左看右看……
他請來泥匠木匠石匠瓦匠……
他請人砍回來大大小小的木頭……
大山坡下幹沖子旁,解木打眼鋸榫砌磚鋪石,乒乒乓乓噼噼噗噗,響了三個多月。一座雙院雙門的蔣家大院便完成了。
看着這高大的房屋,厚重的院門,寬闊的廊檐,渾圓的柱梁;雕花的門窗,青石的壓檐和院壩,蔣元慈心裏湧出陣陣喜悅。
“這才是我蔣元慈的家!”他情不自禁地輕輕說道。
他和三少奶奶一商量,又擴建了兩個靛池,把買來的田地也插上了藍子。明年,他又有了新的計劃。
三少奶奶吳氏沒有食言。她真的在年前把楊秋兒跟蔣元慈風風光光地娶了回來。那楊秋兒呢?高高興興地把自己,自己的兩間二層街房,還有她從杜文三的兒子那裏悄悄拿走的兩大碗“□□”一起,帶到雙石橋,交給了蔣元慈。
☆、蔣元慈洪興場演講
蔣元慈已經有很多天沒有去蒲江了。
每天,他睜開眼睛就去三少奶奶的房間看他的兒子。除了吃奶,睡覺,他都抱在自己懷裏,在屋子裏,在檐廊上遺踱步轉圈圈。晚上,自己沒睡前,都不曾離開兒子半步。
這天下午,天氣很好。太陽曬在身上,暖洋洋的。蔣元慈抱着他的兒子在檐廊上,一邊轉悠一邊“喔喔”地哄着。
“起啥名?”蔣維銘問。
“還沒想好,你給起個吧。”
“跟我孫子起名,那是你當老子的事……”
“你當額爺的就不能起?”
“能啊,咋不能?”
“那你就起一個呗。”
“真讓我起?”
“啊。”
“嗯……你看叫文章好不好?”蔣維銘翹動山羊胡子,凝思了片刻,說道。
“好,好啊,文章,好,‘蓬萊文章建安骨,清蓮居士谪仙人’,好,正合我意!”
“是啊,‘文章天下事,得失寸心知’,望他将來知天下,明得失吧。”
“還是額爹你想得遠。”
“你不要光顧着讨我開心,怕是該想想自己的事了,”蔣維銘抽了兩口煙,看着蔣元慈說。
“咋的?”
“咋的?蒲江也不去了,田地裏面一步也不去看看,成天就圈在屋頭,這豈是大男人所為?”
“我這不是,你看哈,她還沒滿月,我作為丈夫,我得……”
“家裏面這麽多人,你看,做吃的有你李嫂嫂,端茶送水掃地洗衣有你三嫂,你做啥子?你又會做啥子?再說了,楊秋兒一個人在蒲江……”
“那不是有文洲兩口子嗎?你擔心啥子嘛。到時候我該做啥我曉得,你放心抽你的煙就是了。”
“幺爸兒,我回來了!”蔣元慈尋聲看去,蔣文洲正從龍門外進來,老遠就喊起來。
“給,這是二嬸嬸讓我跟你帶回來的,她說,你可能有用。”說着,蔣文洲把一包紙遞到他面前。
“是啥呢?還專門叫文洲帶回來,”蔣元慈心裏想。他把兒子遞給三少奶奶,接過那包紙來打開一看,是幾冊《蜀報》。
“還以為啥呢,就幾冊報紙也值得叫文洲跑一趟?”他有些不以為然,心裏還有些怪楊秋兒小題大作之意。可當他打開報紙,一行特大通欄标題沖進他的眼裏:“盛宣懷強行宣布鐵路幹線國有,強收川漢粵漢鐵路!”
他疑乎了,驚詫了!他迫不及待地翻開另外幾冊,一冊比一冊讓他震驚:
——“清政府與美、英、法、德四國銀行團訂立六百萬英鎊借款合同,出讓川漢、粵漢鐵路修築權”;
——“集資款概不退現,換發國家鐵路股票”;
——“6月17日,成都成立‘四川保路同志會’,發布《保路同志會宣言書》”
……
“呯!”蔣元慈憤怒了!他猛地站起身,一拳砸在桌子上,發出了震天的巨響!他怒目圓睜,逼視着天井上面的天空!
蔣維銘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兩只眼睛驚異地看着他,張開的嘴沒有合上;四奶停住了手中的針線,眼光從老花鏡上瞟向他;青蘭吓得躲進她奶奶的身後,一臉的驚恐。
“咋啦?”三少奶奶從屋裏出來,問道。
“呵呵,沒事,沒事。”蔣元慈裝着沒事的樣子,苦笑着說。
“咋會這樣呢?咋會這樣呢?”蔣元慈不斷地問自己,“到底是咋的啦?”……
蔣元慈下了滑杆,走進鋪子裏,蔣文洲便迎了出來:“幺爸兒來了?二嬸嬸還沒下樓。”
蔣元慈掃了一眼鋪子裏面,朝蔣文洲點了點頭,便徑直向裏走去。文洲的老婆陳氏剛剛從鍋裏舀了一盆熱水,正準備端上樓去。“我來,”蔣元慈說,接過陳氏手裏的盆子,便上樓去了。
這個陳氏,是楊秋兒一個遠房侄女。家境不好,但人很精明,勤快,能幹。自從那回蔣元慈談到蔣文洲也不小了,原先說過要幫他娶老婆的事,楊秋兒聽了,馬上就想到了她的這個侄女。于是,由楊秋兒保媒,蔣元慈作主,三少奶奶操辦,年前就跟娶了進來。陳氏對公婆很好,對蔣元慈他們也很感恩。兩口子住在鋪子上,一方面照看鋪子,一方面照顧楊秋兒,蔣元慈也很放心。
楊秋兒剛起床,正坐在梳妝臺前梳頭。聽到有人進門,随口說了一聲:“放那兒吧。”當她轉過身來看到是蔣元慈時,驚喜得差點沒有跳起來。“元慈,是你呀!你個壞蛋,這麽多天都不來看看我!讨厭死了!”她一邊叫着,一邊放下手中的梳子,跳起身來撲進蔣元慈的懷裏,揮起兩手撥浪鼓般地捶打着他的胸脯。
蔣元慈反手關上門,一抱抱起楊秋兒,一起倒在床上。“想死我了,秋兒!”“你想我?哪你咋這麽多天也不來?怕是把我忘了吧?”說着,楊秋兒生氣地把臉轉到一邊去。“看你說的,咋會呢?你是我的心肝,你在我心尖尖上呢!”“我不信。”“不信你摸摸!”“我不摸!”“你摸摸嘛。”“我再摸你那心尖尖上還是只有你的三少奶奶和你那兒子!”“你咋這樣說呢?你這人……”蔣元慈放開楊秋兒,翻躺在床上,看着房頂不說話了。
“生氣了?”楊秋兒翻過來抱着蔣元慈,伸手摸着他的臉,“不生氣嘛,人家也就是想你哄哈人家嘛。不生氣了,都是我不好,惹你生氣,我自己打我兩巴掌,好不好?”說着,楊秋兒真的揚起手來。
蔣元慈抓住她的手,四只眼睛對在一起,久久地沒有離開。“兒子是我們後半輩子的依靠……”蔣元慈輕輕地說。“曉得,曉得,這個我還不曉得?我是故意……”“我叫你故意,叫你故意!”蔣元慈拿自己的嘴猛地堵住了楊秋兒的嘴,翻身壓住了她……
大街上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蔣元慈下了床推開窗子看了看,東門口圍了一群人,有人正在大聲說話。
“這幾天都有人在城裏到處演講,”楊秋兒說。
“都說些啥?”
“就是鼓動人些造反……”
蔣元慈穿好衣服鞋子一溜煙下了樓沖出門朝東門口跑去。
東門裏大北街口,已經站了很多人,黑壓壓一片。一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站在高處,手裏拿着一卷報紙,正在大聲地講着:
“清政府出爾反爾,前年說,川漢鐵路改為商辦,讓全四川的人,大家湊分子,你們大家都是抽了股的吧?你們算算,你們出了多少錢?你們都是川漢鐵路的股東,也就是說,這川漢鐵路是你的,是我的,是我們大家的,是全四川老百姓的,清政府憑啥子要跟我們搶?是不是看到有利可圖,有錢可賺,眼紅了?清政府耍不要臉的手段,硬生生要從我們手裏把川漢鐵路奪走,你們答應不答應?”
“不答應!我們不答應!他們憑啥子嘛?!”
“老鄉們,同胞們,把鐵路收回去,借外國人的錢,把路交給外國人去修。他們向美國、英國、法國、德國四國銀行借了六百萬英鎊。六百萬英鎊是好多錢?六百萬英鎊也就是我們中國的白銀四千多萬兩!他們借這麽多錢,是要付很高的利息的。這些利息從哪裏來?還不是從我們這些人身上取?!
而且,四國銀行貸款給清政府,是有條件的。條件就是,川漢鐵路必須由他們外國人來修。為啥子呢?他們從修路中還要賺中國人的錢!修好通車以後,他們還要經營幾十年,也就是路修好以後,由他們來管理,他們來賺錢,賺我們中國人的血汗錢!而我們,則一分錢的好處都沒得!”
“哎,這娃娃說的是道理噢,你們說呢?”人群中有人悄悄問道。
“對啊。他是哪個哦?”
“聽說是霖雨場下面楊埂的,是啥子四川法政學堂的學生,好像叫楊啥子?楊家桢,對,就是楊家桢!”
“哦,難怪。好好聽聽。”
“鄉親們,同胞們,清政府不顧我們四川人的死活,強行把川漢鐵路的修築權、經營權從我們手裏邊搶走,轉手就出賣給外國列強,這是啥子行為?這是賣國行為!是出賣祖宗的行為,是出賣老百姓的行為!是出賣我們大家的行為!你們說可恨不可恨?!”
“可恨!可恨!”人群開始激憤起來。
“最可恨的還不是這個。你們曉得不?清政府還規定,以前從我們手裏抽去的租股,我曉得,你們每個人手裏都有,而且你們當中很多人,每年都在交,但是要等到幾年,十幾年甚至幾十年以後,才能湊齊一張五十兩的大股票。有的人,可能把自己辛辛苦苦賺來的錢都買成了股票,以此來支持川漢鐵路的建設。但是,你們曉得不?清政府強行規定,鐵路路權收走後,你們交的這些錢,一律都不退還……”
“啊?!為啥不退?哪有這個道理?”人群就像炸了鍋一樣,憤怒之情暴發了出來!
“鄉親們,鄉親們,同胞們,你們說,我們答應不答應?!”
“不答應!不答應!堅決不答應!……”人群裏響起了驚天動地的喊聲。
楊家桢講的這些,蔣元慈已經從《蜀報》上知道了。但此時此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聽着楊家桢慷慨激昂的演講和衆人的憤怒的吼聲,他的心境與之前有許多的不同。他深深地感覺到,蒲江縣城裏,有一股洪流正在湧動。
“是真的嗎,幺爸兒?”蔣文洲怯怯地問道。
“現在還不清楚,看看再說。”
蔣元慈的滑杆剛剛到洪興場下場口牌坊前,管事三爺李子興就叫住了他。“三爺叫小輩有何事分咐?”他問道。
“劉邦秀大爺叫我在這等,看到你就叫你去關帝廟,有事要和你商量。”
“有事和我商量?”蔣元慈心裏納悶,舵把子大爺有啥事要和我這十排小老幺商量呢?他下了滑杆,跟着李三爺,過了牌坊,轉進“關帝廟”去。
廟裏有很多人。他們三個一群,五個一夥地正在議論着什麽,有的還傳出憤怒的叫喊聲。劉舵爺和蔣維銘等幾個大爺坐在那裏也在議論着什麽。
蔣元慈徑直來到劉舵爺面前,行禮問道:“舵爺呼喚小的,有何吩咐?”
“元慈哪,”舵爺說,“想來這幾天的事情你也知曉了。有個‘保路同志會’的人,到我們這來,鼓動我帶大家參加保路同志會。說是如果大家不團結起來,擰成一股繩,我們大家交的那些股金,一文錢也要不回來。我拿不穩,沒有答應,但也沒有拒絕。你是讀過書的人,也見過世面,聽說你買了幾百股,是大股東,我們想聽聽你的看法。”
“舵爺,這件事情……”
“你看這樣好不好,我把大家都叫來了,你跟兄弟們講講,讓兄弟們也聽聽,搞清楚來龍去脈,要得不?”
“尊舵爺命!”蔣元慈打了個拱,站到舵爺旁邊去。
“弟兄們!”舵爺叫了一聲,壩子裏的弟兄都朝這邊聚攏來。“蔣元慈小老弟剛從蒲江回來,我想讓他跟大家講講蒲江城裏的情況,你們好好聽聽,事情到底是咋的,到底對我們有多大傷害,我們到底應不應該參加‘保路同志會’。聽了以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