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說着,他從懷裏掏出一張一千二百元的銀票,再掏出一百塊銀元遞給蔣元慈,招呼一聲,幾個人過來擡到一架板車上,高高興興地拉着回去了。走了幾步,他轉過身來說了聲:“等幾天你們要來哈!”
這個人走了以後,陸陸續續又來了好些人,這個八袋,那個十袋,不到半天時間,一船的幹靛就賣完了。
蔣元慈跟船家結了帳,帶着蔣文洲在鳳鳴鎮裏的大街小巷悠閑地轉起圈來。轉到天快黑的時候,他們閃進了望江上街的一個客棧裏。
他們要了一個很大的房間。蔣元慈把物品寄放在櫃上,便帶着蔣文洲出去逛街吃夜宵去。
“都還沒吃晚飯呢,吃啥夜宵?”
“你就不懂了吧?晚飯夜宵不也是一樣的吃飯嗎?不就是為了填肚子嗎?出門在外……”
“哦,明白了,”蔣文洲就是有這麽一點聰明勁,一點就通。蔣元慈也正是喜歡他這一點,才不管去哪兒都要把他帶上。
他們從望江上街轉到望江下街,從南街巷轉到武陽街,一路走來,雖然每個鋪子外面都挂着號燈,有的鋪子還沒有打烊,但街上仍然顯出昏暗。只有幾處或許是潑過洗腳水的石板反射着光亮,才顯得有些晃眼。
“第一次來彭山,好好看看吧,”蔣元慈對蔣文洲說。
“你來過嗎?”
“我也是第一次來啊。”
他們慢慢的走着,欣賞着彭山城的夜色。“你聽說過彭祖嗎?”蔣元慈問蔣文洲。
“沒有。彭祖是啥子東西?”
“看你說的啥子話。彭祖是個人,傳說他活了八百多歲,是最長壽的人。”
“八百多歲?!”
“啊。不過那時三個月就算一歲。就那樣,算起來彭祖也活了兩百多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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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喲,啧啧啧啧……”
在北街與南街的轉角處,蔣元慈停了一會兒。蔣文洲順着蔣元慈的眼睛看去,轉角上有一塊匾,匾上有“恒發錢莊”四個字。蔣元慈看了蔣文洲一眼,蔣文洲也正看着他,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他們轉回到客棧裏。小二已經準備好了熱水,請他們兩洗漱。然後關門睡覺。
“幺爸兒你不去把東西拿上來?”
“拿上來幹啥?”
“我有點不放心。”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放在櫃上才是最保險的。抱着睡反而容易出問題。”
“哦。”
一夜無話。
第二天早晨,他們兩吃了早飯,把銀元存進“恒發錢莊”,揣着銀票,出了西門,跟在一群人的屁股後面,不聲不響地走上了回蒲江的路。
☆、再下彭眉
蔣元慈兩叔子跟在一群人的後面,不聲不響地走着。過了謝家鎮就開始爬山,翻天公山,過老鷹岩、古樓村,下佛兒岩,順鹽井溝到王二碥,過東門橋,進了城門洞子。
剛進東門,蔣元慈就看見楊秋兒站在鋪子外面朝這邊張望。看到他們倆回來了,楊秋兒那臉上一下子就暴出了花,老遠就大聲喊叫起文洲來。
蔣元慈一進門就攤在椅子上:“唉!吓死我了!”
楊秋兒端上茶來放在他面前:“我才吓死了哦,你們一出門,我這心啊,就像吊在喉嚨裏面的,跳不出來,又落不下去。”
“你擔心啥呀?就算我們回不來了,也只是你的一個房客,對你有那麽重要嗎?”蔣元慈看着楊秋兒,笑嘻嘻地說道。
“你!”楊秋兒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朵根上。她狠狠地瞪了蔣元慈一眼,嬌羞地罵了一聲:“你,沒良心!”
蔣文洲看着她那樣子,也抿着嘴笑起來。
“你笑啥?沒大沒小的!”蔣元慈也笑着罵了文洲一句。
對于楊秋兒,蔣元慈心裏是很清楚的。他能有今天的成就,楊秋兒是有功的。楊秋兒對他的情意,他也心知肚明。只是,他很猶豫。他不得不考慮吳氏的感受,不得不考慮娶了她後要面臨的問題,但他更清楚楊秋兒的重要。
“今天我真的好害怕啊,”蔣文洲說。
“你怕啥?有啥好怕的。”蔣元慈嘴裏雖然這樣說,可心裏比蔣文洲還害怕。李南溪的遭遇,本來已讓他心有餘悸,路上那些人講的土匪的事,更讓他提心吊膽。他身上揣着那麽多的銀票,這一路上平不平靜,也沒得人曉得,哪有不擔心的呢?再說了,同路的人當中,你就敢說沒有土匪或者土匪的線人?他們臉上也沒有寫字。只是他比較鎮定,能夠把心裏的害怕掩飾起來,裝着若無其事的樣子,跟在那些人的後面走,別人也看不出他的深淺。有幾次,蔣文洲差點兒就露餡,他趕快遞了眼色,蔣文洲才沒有說錯話。
“咋不怕?你沒聽見那些人講啊?那老鷹岩是個土匪窩窩,那些土匪搶錢搶人,殺人放火啥都幹呢!”看蔣文洲那樣,到現在心裏都還在後怕。
“還好,今天幸好沒碰上,”蔣元慈也有些慶幸。
“哎,我聽說,我額爹,啊,不,就是杜文三大爺手下有幾個保镖,經常都有人請他們作保,要不,你也去請請他們?”楊秋兒聽了,立馬說道。
“真的?”
“真的。”
息了一會兒,蔣元慈叫文洲去叫了一個滑杆。
“咋,又要走啊?”楊秋兒問道,眼睛直直地看着蔣元慈。
“這幾天沒回家了,大人娃娃都在擔心,是得回去看看,”蔣元慈說。
“是大姐擔心吧?”楊秋兒流露出了許多的醋意來。
蔣元慈拿出一張銀票,遞到楊秋兒手裏:“我們這回賺了不少,有你的功勞,這是你應得的一份,拿着吧。”
“這麽多啊?”楊秋兒高興起來,脈脈地看着蔣元慈,“這個我不能要。無功不受祿,再說了,你憑啥要給我錢呢?”
“咋叫無功?你真心誠意幫我,就象跟自己做事一樣,幫我還少了?這點點錢,跟你的幫助相比,根本就不值一提。沒得你幫忙,哪有我的今天?”
“你說的倒是實話。好,那我就收了。你啥時候把大姐帶來耍哈噻。”
“她一鄉下女人,到城裏來,光怕要走掉哦,”蔣元慈笑着道。
“咋會,蒲江就這麽屁股大一個地方,咋會走掉。那就說定了,你一定要帶她來哈。”
三少奶奶把蔣元慈的腳擡起來放在自己的腿上,拿起一根縫棉被的針,在燈上烤了一會兒,把蔣元慈腳板上的血泡一個一個挑開,再拿起一砣棉花蘸上她自己舂的魚秋串水,塗抹在上面,然後撮着嘴吹了幾口。
“好了,”她說。
“哎,你別說,你這法子還挺靈的,一點也不痛了,”蔣元慈動了動腳,笑嘻嘻地看着三少奶奶,“這幾天你擔心了吧?”
“我不擔心。”
“咋,你不擔心我被……”三少奶奶一個指頭放在了蔣元慈嘴唇上,“我們蔣三爺是誰?誰敢……不過,萬事也都要小心點呢,特別要小心妖精……”
“啥子妖精?我可是孫悟空呢。”
“但願吧。”
“這次,簡直沒想到,真是太順利了。二十塊錢一挑,賣六十五,我都有點心頭不安了。”
“這也沒得啥。做生意本來就這樣,讨價還價,一個願買,一個願賣,公平交易,就算是袍哥兄弟也是一樣。你還怕錢賺多了啊?”
“誰怕錢多啊?傻瓜才嫌多!只是覺得……我本來沒想賣那麽高的,我就随便那麽一說,可人家就還六十五,我咋整?”
“就是嘛,是他們自願給的價。不想這個了,你也累了,好好休息。”三少奶奶把蔣元慈扶上床,把被子蓋好,看了看女兒,跟她捋捋被子,便鑽進了蔣元慈的被窩裏去。
“唉……”待一切平複之後,蔣元慈卻沒了睡意,轉而嘆起氣來。
“咋啦,還在痛?”
“沒有,我只是在想李老板,他走南闖北,經營半身,最後卻落得屍首不見的結果,實在是可悲可嘆啊。”
“那也是沒得辦法的事啊。”
“我在想啊,把他那五千兩和我們自家藍靛的錢還有車馬費食宿費除開,這次賺的,平分也得分七千塊給他。歸他的一萬二千兩先存起來,有機會我得去找到他的家人,把這消息和這錢都跟他們作個交待,不然,我心裏難安啊。”
“那是啊,別說你,我聽了心裏頭都難受得不得了。我覺得,我們有今天,那也是他引的路。俗話說,吃水不忘挖井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我們是不能忘記他啊。”
“我還想啊,我們這房子,也該好好整治整治了。以前是沒得錢,住破舊點也是應該的,現在有那條件了,我想把它修修,你覺得呢?”
“我聽你的。”
“富餘的錢存起也是存起,利息也不高。我想再買些股票。”
“好,你想咋辦就咋辦吧。”
“還有,我也給了楊秋兒兩百塊。”
“為啥?”三少奶奶一聽蔣元慈給了楊秋兒二百塊,一下子坐起來,驚異地問道。
“不為啥。”蔣元慈說,“她成天幫我們這,幫我們那,看鋪子招呼客人。雖然我是租了她房子,但東西放在她那裏,不管咋說也是她幫助看守的。人家還幫我找關系,找買主,跑進跑出跑上跑下,沒有要過一個子。你說人家為啥呀?我們賺了錢,咋個也得表示點心意吧?”
“……”三少奶奶嘟着個嘴,躺下蓋上被子,閉着眼睛睡了。
“她還叫我把你帶城裏去耍呢。”
“我才不去哦,狐貍精!”
“你看你,真是的……”
三少奶奶把女兒交給李嫂,跟着蔣元慈和挑藍靛的一長串人,去蒲江城了。
她要去看看蔣元慈租的房子在哪裏,看看蒲江城是個啥樣子,更想看看的是那個叫楊秋兒的女人到底是咋回事——她始終放不下心的,沒有比這更大的事了。
楊秋兒非常熱情地接着她,把她拉到樓上去,又端茶水又拿糖請她吃。一口一個大姐叫得又香又甜。
她仔細掃視着楊秋兒的房間,收拾得還算整齊,還熏過香。這種香三少奶奶也喜歡,當年待字閨中時,她也熏這種香。生了娃娃以後,屎屎尿尿的習慣了,熏香的習慣也沒了。
“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大姐果然天生麗質,光彩照人,”楊秋兒笑着說。
“哪裏哪裏,你謬誇了。我只是一村婦而已。跟你這個城裏人比,那就差之千裏了。”
“大姐你說笑了,我哪裏是你說的那樣子。”
“你一個人住這兒,是夠孤獨的,”三少奶奶看了看周圍,發自內心地說。
“命苦啊,哪個曉得呢,這人一輩子……要不,大姐,我陪你出去轉轉街吧,你從前來過嗎?”
“好啊,我也正想看看蒲江縣城是啥樣子呢。”
楊秋兒拉着三少奶奶下了樓,出門的時候跟文洲說了一句,“中午你們自己做飯吃,別管我們了。”
她們從東門到北門,從西門到南門,蒲江城裏九街十八巷都轉了個遍。下午,她們兩個就象兩姐妹一樣,高高興興從東門外回來。
“看樣子你們倆今天耍得不錯嘛?”蔣元慈說。
“女人的事,你們男人不要打聽,”三少奶奶說。
“喲嗬,才半天時間,就耍成那樣,連男人都不要了啊?”蔣元慈笑道。
“不要了,不要了。哪個希罕你們臭男人!”三少奶奶說罷,自己咯咯笑起來。
“哎喲,你看你看,文洲,我還說叫她們跟你物色一個女人,也成個家。看這光景,光怕還是不成的好哦。哈哈哈哈……”
蔣文洲聽蔣元慈這麽說,沒有說話,只是看着蔣元慈笑。
“真的嗎?好啊,那我得好好放在心上了。”楊秋兒看着文洲,滿臉都是真誠的笑意。
“那這事兒就交給你們兩個了。今天我們都坐滑杆回去!”蔣元慈說。
蔣文洲堅持不坐,蔣元慈也沒辦法,只好由他跟着走路回雙石橋了。
蔣元慈心裏很矛盾。
這次賺那麽多錢原本是無奈當中的意外。要不是李南溪出了事,他也許根本就不會親自倒騰這事;要不是很久沒人去了,那藍靛也賣不出那個好價錢;要不是因為能賺錢,他也就不會這麽拿不定主意。這事也讓他看到了做生意的某些決巧。他想,奇貨可居。東西多了,必定會跨價,久而無貨,必定會漲價。如果現在不動,等他一兩個月,再低價收購。運去那邊,不說高價,就是這次那價,不賺得盆滿缽滿才怪。
但是他不想做了。他覺得雖然很能賺錢,但風險也很大。李南溪的陰影在他心中老是揮之不去,常常使他膽寒。他心裏清楚,他不是膽小,也不是怕事。他只是覺得,象李老板那樣,太不值當。再說,他想做的并不是這樣的事情。
可是讓他意想不到的是,有幾個賣家竟然找到他家裏來了。問他都這麽久了,咋還不去收?
“我不想做了,”蔣元慈說。
“那你上次……”
“上次是跟人合夥,我只負責收,他運去賣。”
“就是嘛,你收起來,他運去賣,大家掙錢嘛,咋就不收了呢?”
“那個老板不來了,走了。”
“哦……不是說你剛回來麽?”
“那是無奈之舉。老實說,我不是做生意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