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天天來找你,也不是個事。要是再遇到兩個耍賴的,吃你幾頓,不是多的都要花出去嗎?”
“道理是這個道理。可我們哪兒去拿那麽多錢呢?這一年當中,這樣捐那樣稅,你算過沒有,有好多種?把那些交清了一年的收入就剩不下幾個子了。還逼到買五兩的小票!這一家人,大大小小好幾口,一年到頭,衣裳得做一件吧?這麽冷的天,總不能光腳板吧?馬上就要過年了,殺不起豬,肉總得買幾斤吧?你說,他們這樣子整,這年還過不過啊?”蔣元海那激憤的,洪鐘般的聲音,震得屋子裏嗡嗡作響。
“……”蔣元慈看了看大哥蔣元海,又看了看二哥蔣元清,沒有說話。
“我們今天來找你,”二哥蔣元清抖動着山羊胡子,青瘦的臉上掠過一絲卑微之色,“就是想跟你借點錢,不然我們真的就年都過不起了。”
“說啥子借,兩位哥哥拿去用就是了。要多少?”蔣元慈問。
“不多,五塊。我們這裏借據都寫好了的。”說着,蔣元清從懷裏拿出一卷淡黃的紙來遞給蔣元慈。
“你們這是幹啥?拿去用就是了,還寫啥借據!”他轉過來對吳氏說,“去跟哥哥拿來。”
吳氏把女兒交給蔣元慈,進到房間裏去,拿了十塊銀元,一人給了五塊。
蔣元清拿着銀元,掂了掂,突然說道:“你往天說過的,文松好久過來?”
蔣元慈盯了他一眼,臉上有些不快。“等兩天嘛,等兩天我就叫他過來,”他淡淡地說。
拿到銀元,兩個哥哥說了一些感激的話,然後起身告辭。蔣元慈叫他們吃了飯再走,他們說不了,便一前一後出了龍門而去。
吳氏把借據收起來。
“那個就不必了嘛,”蔣元慈一邊逗着女兒一邊說。
“先收着吧,”吳氏說着,轉到屋裏去了。
“文洲,文洲!”蔣元慈朝隔壁大聲喊道。女兒吓得一顫,他趕快哐道:“哦哦哦,不怕不怕,額爹抱着的,別怕別怕。”
“別怕,你猛一哈子那麽大聲,娃娃那麽小,有不怕的?你叫文洲幹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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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文洲應聲跑了過來。
“你們家交了多少錢的租股?”蔣元慈問。
“我也不曉得。可能不交不行啊,我額爹正在屋頭生悶氣呢。”
“好好的生啥悶氣?”
“不曉得嘛。你給我的錢,我全部交給他,他數過去數過來,數了好幾遍,然後就一個人坐在那裏,也不說話,只抽悶煙。”
“哦……”
晚上,蔣元慈頭枕着雙手,躺在床上,眼睛一轉不轉地看着床頂出神。
“想啥呢?”吳氏問他。
“唉,這人啊。”
“你咋啦,咋突然……”
“你沒看到他們嗎?我覺得他們一年到頭還是很辛苦的了,咋還是過年都過不起……唉……”
“是啊,這人生來都是一樣的,只是各人遇到的情況不同,那就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喽。”
“嗬,哎喲,我的夫人咋這麽語出驚人啊?我咋沒發現呢?看來我也是有眼無珠啊,哈哈。”
“人家好歹也是讀過書的呢。這經常聽我夫君教誨,也得學上幾句吧?那麽小看人啊?”吳氏笑嘻嘻地道。
“咋說?”
“多了,反正就是做善事,積陰德,扶危濟困這些吧。”
“哦……唉,這袍哥,不是說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嗎?萬事講個‘義’,可這些有同袍之義的兄弟們,年都過不起,咋就沒有人管管呢?”
“還有個事,沒來得及跟你說。”
“啥事?”
“喻老板前天到我們屋頭來了。”
“他……”
“說是來找額爹的,但我看他臉色有些不對。他們說些啥子我也沒聽,只是他走的時候說的那句,聽清了。”
“他說啥?”
“他說,反正我跟你說過了……”
蔣元慈擡頭眯眼,凝視天空,沒有說話了。
第二天,蔣元慈帶着蔣文洲,去洪興場買了幾匹布,到喻染坊整染出來,請來裁縫,做了半個月。
他叫人挑了幾挑谷子去碾了幾百斤米回來。殺了兩頭豬,臘月二十二,他把大家叫到一起,一人一套衣裳,三十斤大米,十斤肉,兩塊銀元分發給大家。
大家便高高興興抱着新衣,揣着銀元,扛起白米,提着豬肉,千恩萬謝地回家過年去了。
☆、李南溪失信
又是一年芳草新。
夏至剛過,李南溪就到蒲江來了。他說,他這些天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如果能夠收到幹靛,那将會方便很多。也不知道是不是能行。
“幹靛?”蔣元慈心想,這好象沒人這樣幹過,如果弄成幹的,會不會……
“啊,就是藍靛膏收起來後,曬幹。幹的,堆放,搬動都很方便,最重要的是每次都能夠多運些。”
“那染坊……”
“我問過了,染坊師傅說,只是化水的時間要長些,并不會影響整染的效果。”
“哦,”蔣元慈明白了。染坊買回去的靛一下子是用不完的,有的勢必會幹……好,那我們就收幹的。只是……”
“價格?”
“咋算?”
“這個我也問過,一挑藍靛膏曬幹了大概四十斤。我們收的時候就不按挑算,以斤計價。我大概算了一下,每斤可以給到一百五十個銅板,兩斤就給一個銀元。”
“嗯,那好吧。”
商量确定後,李南溪走了。
蔣元慈立即鋪派人員,各領其命,山上山下到處去叫人曬幹了再賣,講斤不講挑了。這樣一來,他感覺人手有些緊張。他想到大哥蔣元海,在家裏也沒啥事,如果叫他來幫幫忙,也不失為一件好事。于是,滿心希望地帶着蔣文洲就去找他大哥。
“跑腿?”蔣元海問。
“……”蔣元慈心裏一震,嘴皮動了動,可沒說出話來。
“蔣元慈,我是哪個?我是你大哥!長兄如父,你就這樣對待你大哥?叫我跑腿!哼!那偏心的老漢兒跟你弄了那麽大個廠,賺了那麽多錢,你不分給我們也就算了,還要把我們當狗一樣呼來喚去?”
蔣元慈沒有說話,轉身出了龍門。蔣元海追出來狠狠地說:“虧你想得到!”
蔣元慈一聽,火了,咬牙切齒罵了句“蠻子”!文洲見狀,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角,那火氣才被壓下來,蹭蹭蹭蹭,大步流星回家去了。
蔣元慈不得不親自帶着蔣文洲雅安眉山邛崃丹棱到處的藍靛廠去打招呼。
還算不錯,從“胎葉”收到“優葉”,收貨,運貨,銷售,結帳,一切都順風順水。
李南溪如約前來把貨運走。
沒過幾天他又來了。
“這是這次賺的,該你的,”李南溪把一張五百兩的銀票遞給蔣元慈說,“咋樣,這生意還做得吧?”
“當然,這得仰仗你啊,你路子廣,人脈多,我是沾你的大光喽。”
“兩兄弟還說啥那些話!有錢大家賺嘛。沒有你在這收,我就能有賣的?就賺得到錢?不過呢,我想今年我們再做一次,就明年再做了。”
“咋的?”蔣元慈問。
“錢是賺不完的,慢慢賺吧。一年四季都在外面跑,有些時候還真想在家裏邊好好休息休息。”
“好吧,既然大哥你說了,那我就聽你的。”
“這最後一把,可以弄大點。這次你就收五千兩,裝一船。”
“要得。”
李南溪走了。蔣元慈放開的收購幹藍靛,直到把五千兩用完,裝滿藍靛的麻袋把整個鋪子堆得找不到縫隙為止。
蔣元慈主動提出來,把楊秋兒的租金提高一點。楊秋兒不同意。問她為啥子,她說她一個人,除了穿的用的花點錢外,吃也吃不了多少。再說,杜文三家每個月還給她飯食錢。
“你看你,身上有病,還天天幫我忙這忙那,給你錢你又不要,那我咋整?”
“你就啥都不要說了。其實你們租我的房子開鋪子,我還很高興的。我得感謝你們才對呢。為啥呢?因為天天都有人陪着我。你們想啊,我一個人住這麽大個房子,死秋死秋的,一點活氣都沒得,好孤單哦。你們來了,才像是人住的地方。”
楊秋兒一再不要,蔣元慈也不好再說啥,只是田地裏長出點啥子,比如橘子熟了,菜可以吃了,嫩玉麥新大米出來了,殺豬了,宰鵝了,帶點給她嘗嘗鮮。而兩家人的關系也因此而越發貼近起來。
這天,蔣元慈和蔣文洲如往常一樣,早早地就到了鋪子上。他們開了門,把鋪子內外收拾了一下,就開始營業。因為是早晨,往往沒有什麽顧客。賣米的賣豆子玉麥的,開小燒的也冷冷清清,就連街上也沒有幾個人。
蔣元慈随手拿起一冊《四川教育官報》——這是李南溪從外地為他帶回來的——翻看着,裏面一篇龔道耕寫的《改良初等小學調查章程》的文章吸引了他。文章對中國傳統教育的弊端進行了深入的剖析和批判,提倡學習日本和西方的經驗,興辦現代學堂、改革幾千年封建的教育體制,培養具有現代思想,眼光遠大又有科學知識和技能的人。
這些思想,跟袁文卓先生講的大致相同,但這篇文章把這種思想貫在教育的改良之中,顯得更加切近,也更加實在。蔣元慈越看越覺得眼界開闊,胸中就有一種激情,有一種沖動。
忽然,他想起了什麽似的,問蔣文洲道:“哎,你今天看到過秋兒沒有?”
“啊?好象沒有,沒有!”蔣文洲回想一陣後,很肯定地說。
蔣元慈立馬丢下報紙,起身進到竈房裏,一摸鍋臺,冷的。再看看周圍,也沒有做過飯的痕跡。咋的呢?他心裏緊張起來。“秋兒,秋兒!”他一邊大聲喊着,一邊往樓上沖去。
他推了推楊秋兒的門,是從裏面關着的。他猛地邊拍邊喊:“秋兒,楊秋兒,你咋啦?咋啦?”裏面傳出微弱的聲音。“你開門呀,快開門呀!”他焦急地喊道。
門慢慢開了,楊秋兒蓬頭散發,臉色鐵青,身子一晃,站立不住,眼看就要倒下去。蔣元慈上前一步,把她扶到床上躺下,蓋上被子。摸了摸她的額頭,呀,就像火一樣燙,看來真的病得不輕。
“文洲,文洲!快,快去找個滑杆來!”
過了一會兒,滑杆來了。蔣元慈叫蔣文洲把楊秋兒的被子抱了一床放在滑杆上,自己扶着楊秋兒從樓上緩緩地下來,坐上滑杆,便飛也似的朝西門外胡氏醫館跑去。
胡老太醫戴着老花眼鏡,伸出手來摸着秋兒的手腕,眯起眼睛,手指兒一壓一松,再壓再松,大山羊胡子抖了幾抖。然後松開手來,提筆開了個處方遞給蔣元慈。蔣元慈抓了藥,叫人擡着楊秋兒就往回去。
胡老太醫叫住蔣元慈道:“你太太這個病,不輕啦。你要心中有數。”
“她到底是啥病啊?”
“咋,你不曉得啥病?以前不是來看過嗎?”
“呵呵,太醫,我也只是租她房子買藍靛膏的。”
“哦……哎,她這病啊,很久了的,只是這次發得兇了。他家裏人呢?”
“不曉得啊,我就沒有看到過她家裏還有別人。”
“唉,遭孽哦。”
“醫得好不呢,太醫?”
“醫是醫得好,但有兩點是必須要注意的。一是反不得,一反就沒治了;二是醫好了也不能生育。”
“那就求胡太醫你下點心,一定把她醫好。佛不是說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這個你放心,我們行醫的,就是救死扶傷,這是天職。只是……”
“呵呵,錢不是問題。”
“多弄些好的給她吃,好得快些。來,我再給你一味藥,拿回去後買只老鴨子,炖跟她吃。千萬記住,不要放鹽。”
“好,好,謝了,謝了!”蔣元慈連聲感謝,然後出門追滑杆去了。
他們把楊秋兒扶到床上躺下。蔣文洲燒火煎藥,蔣元慈打水跟她洗臉抹手,把冷毛巾貼在她的頭上降溫,把窗戶關嚴,把被子蓋好,端個凳子坐在邊上陪着她。
楊秋兒精神好了一些,她用一種感激的眼神看着蔣元慈。蔣文洲煎好藥端上樓來放在桌子上下去了。蔣元慈把她扶起來斜躺在床上,一勺一勺跟她喂藥。
楊秋兒一邊吞着溫熱的藥,一邊看着蔣元慈,眼睛裏綻出瑩瑩的淚花。
喂完了藥,蔣元慈扶秋兒躺下,把被蓋蓋好。楊秋兒閉着眼睛,一滴眼淚從眼角上漫出來,滑到枕頭上去了。
“你別擔心,好好休息,有我在,沒事的,”蔣元慈說。
楊秋兒擡了擡手,卻又放下去了。
蔣元慈把她的手放進被子裏,輕輕地說:“吃了藥,好好睡一覺,就好了。我就在下面,有啥就叫我。”
蔣元慈下樓去了,楊秋兒把被蓋拉上來蓋着腦殼,被子裏面傳出來抽泣的聲音。
下午,蔣元慈叫蔣文洲留下來照顧楊秋兒,他自己回雙石橋去。
約定的時間過了好幾天了,李南溪還沒有來。
蔣元慈看着滿屋子的大麻袋,心裏越來越焦急。他坐在櫃臺後面,時不時地伸着腦袋朝東門望。李南溪來的時候都是從東門進的城。
起初,他還時不時地叫蔣文洲去東門外看看有沒有李老板的身影。後來他幹脆自己去。這一天下來,他到底去了多少次,他也不曉得。
楊秋兒勸他,別着急,或者李老板臨時有事呢?事情辦完了過幾天就來了。
也許楊秋兒說得對,臨時遇着點什麽事情,也是正常,用不着這麽着急的。一般人如此,何況他一大老板,做那麽大生意,臨時有點事情耽擱一下再正常不過了,完全沒有必要為這點事情着急的。
他看了看楊秋兒,雖然氣色還不是那麽好,但臉上也有了一些紅潤,說話也有了力氣。沒發燒了,就是行動還不如以前那麽有勁。這些天來,他同蔣文洲輪流照顧她,晚上還特意留下文洲。他曾問她是不是去叫她娘家叫人來,可她反對,也就作罷了。
唉,一個楊秋兒,說模樣有模樣說身材有身材,就因為得了這麽個病不能生兒育女,就弄得象一只被扔出來的小貓小狗孤孤單單無親無故也怪凄慘的。一想到這些,再看到她那模樣,他心裏邊禁不住生出許多的愛憐來。
他随手拿起那本《四川教育官報》,可是一個字也看不進去。楊秋兒的事情相對來說還好解決,可這五千兩的幹靛則讓他無論如何也放之不下。他也不知道看了多少次東門門樓下的門洞子,李南溪的身影卻始終沒有出現。
幾天過去了,李南溪沒有出現。
十幾天又過去了,李南溪也沒有出現。
一個月又過去了,李南溪還是沒有出現。
家裏的藍靛在不斷地生産出來。
供貨的人都找上門來問為啥還不去收。
蔣元慈急了,蔣文洲急了,吳氏三少奶奶急了,就連楊秋兒也跟着着急得不得了。這回她不是勸蔣元慈不着急,而是勸他趕快想個辦法把它銷出去,不然那麽多錢就會打水飄。
這李南溪到底咋啦?按性格氣度,他絕對不是一個不講信譽的人。就算臨時有點事情耽擱一下也不至于耽擱一兩個月吧?
他是不是遇到大生意會賺更多的錢不再做這個生意了?可這五千兩也不是個小數啊。就算你不做了也應該把這次做完,結個帳打個招呼好聚好散也不枉合夥一場嘛。大家都是袍哥弟兄,仁義二字不是随便就能丢下不管的噻。
“嗯,他李南溪不是那樣的人!”蔣元慈很快就否定了以上的想法。
但是,到現在連人影子都沒得這可是千真萬确的事實。看來死等李南溪也不是個可靠的辦法,哪咋辦呢?
他裝着沒事人的樣子,背着雙手慢慢踱到東門外河邊碼頭上。那裏停放着好些大木船和竹排木排,上貨的下貨的都在不停地忙碌着。他看看那些扛着包子下船和空着手上船的,雖然面黃肌瘦卻也腳步如飛,汗水和着包袋上的灰土,把一個個的臉上身上弄得就像煤窯裏拉出來的一般。
有幾個看樣子象船老大的人,坐在旁邊茶攤上一邊喝茶一邊吹着他們聽來的或是眼見的希奇事,吹到高興處還狂放地誇張地哈哈大笑一陣。
蔣元慈走上前去,雙手打拱,非常禮貌地問道:“幾位大師傅可是船老大?”
“對啊,老板你有啥事啊?”
“我想請問一下,以前你們當中有沒得人從這兒走過藍靛膏?”
那幾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搖頭道:“我們沒有。咋,你要走藍靛膏?”
“你們都沒走過,知道走哪兒去嗎?”
“呵呵,這位老板,我們是沒走過,可我有個大哥走過。幹我們這行的,你要了船,我們就聽你的,你說去哪就去哪,這也是我們的行規。随便咋說,不會在半路就把你丢下的,是不是?”
“那倒是,可錢咋算?”
“那得看你裝多裝少。如果你是包船,到新津彭山眉山樂山成都重慶都是有價的。你放心,不會敲你。只望你多照顧幾次呢!”
“你們哪條船能裝萬斤以上?”
“你看,那些船都能裝一萬多斤,你想叫哪條就是哪條。”
蔣元慈看了看那幾條船,指着一條新一點大一點船篷高一點的說:“就那條吧。”
“好吧,從現在開始,我就是老板你的船夫了。主人,你吩咐 吧,我現在應當做哈子?”
“明天早晨在這兒等我吧,我先給你五塊作定金。”
“好呢!”船家收了銀元,向蔣元慈行一個拱手禮。
☆、蔣元慈親自下彭山
第二天早晨,蔣元慈和蔣文洲準備了一些衣物和盤纏,早早地就到了鋪子上。他們找來幾個扛大包的,把大麻袋裝上船去。
楊秋兒靠在門邊上,看着他們,眼睛裏流出許多的不舍。
“我們這一去,到底咋樣,啥時回來,都不曉得。你一個人,要好好照顧自己。”蔣元慈看着楊秋兒,叮囑道。
“早點回來。”楊秋兒望着他,輕輕地說。
蔣元慈邁開大步,帶着蔣文洲走了。正如他自己所說,這一去,前景如何,吉兇未蔔。但在眼前,蔣元慈不得不如一個勇士,義無反顧地朝前走。
他們上了船,在船篷裏坐下來。船上四個人:他,文洲,船老大和一個夥計。
“東家,啥時候開船?”
“現在是啥時候?”
“辰時下時刻。”
“再等一會兒,巳時開船。”
“好呢!”
巳時一到,夥計站在船頭,老大來到船後,拿出一面紅色的旗子,邊往後艙的旗杆挂,邊大聲喊道:“旗子一拉,東家大發!”接着邊拉邊唱道:
“一拉百鳥朝鳳,唐朝有個好漢秦瓊;
二拉丹鳳朝陽,伍子胥過昭關,獨保皇娘;
三拉三元接地,黃鶴樓三氣周瑜;
四拉四季平安,李元霸重鎮四名山;
五拉五子奪魁,楊香武三盜九龍禦杯;
六拉六六大順,能掐會算劉伯溫;
七拉七星高照,楊六郎鎮守三關道;
八拉金絲八卦,斬将封神姜子牙。”
那紅紅的旗子便在桅杆頂上迎風招展起來。
“開船喽!”随着船老大一聲喊,夥計和船老大篙杆插到河裏用力一撐,那船便慢慢向河中心退去。夥計左邊一篙,船頭便調到水流方向,順着河水飄去。
蔣文洲是第一次出遠門,又是第一次坐船,顯得特別興奮和新鮮。他一會兒把手伸出船邊劃劃水,一會兒緊緊地盯着船老大的動作,一會兒又靜靜地看着兩岸退去的田野房屋和連山。
蔣元慈也是第一次單獨出遠門,也是第一次坐船,但他卻表現出一副老陳持重的樣子,似乎這一切對于他來說早就駕輕就熟,不再新鮮。他坐在船篷裏的木凳上,靠住篷杆,閉着眼睛,一副似睡非睡的樣子。
只有夥計和船老大聚精會神地盯着河道,淺灘跑水中左一篙右一篙,撥船頭,掉船尾,那船便乖乖地在七灣八拐的河道裏如箭一般飛快地前行。只有在水深平靜處,他們才稍稍放松一些,讓那船在河面上順水飄流。船速減緩時,輕輕撐它一篙,便又向前沖去。
蔣元慈沒有說話,他深知言多必失的道理。像他這樣第一次出門,租的又是陌生人的船,要是讓別人從他的談話中窺見他的底細,那是很危險的。
倒是那船老大,主動地與蔣文洲攀談,擺一些他們看到的聽來的抑或是瞎編的龍門陣。于是,船上的氣氛便熱烈起來。
“你幾個娃?是男娃還是女娃?”船老大問蔣文洲。
“我啊,我老婆都沒得,哪來的娃,”蔣文洲說。
“你多大了?”
“還小,才二十多點。”
“那咋說小?人家像你那樣,娃娃都幾個了。”船老大把嘴伸到文洲耳邊輕輕說,“我跟你說,娶老婆安逸得很哦,嘻嘻……”
“……”蔣文洲側着臉盯着船老大,一臉的迷蒙。
“哈哈,到時候你就曉得了!吆嗬……”船老大一邊笑着一邊大聲喊起號子來:
“眉州上來咯十八灘那嘛吆嗬嗨,
二面二幅咯斑竹山那嘛吆嗬嗨,
人說斑竹咯無用處那嘛吆嗬嗨,
小小斑竹咯撐大船那嘛吆嗬嗨,
船兒彎到咯老君山那嘛吆嗬嗨,
打酒稱肉咯鐵爐巷那嘛吆嗬嗨,
新津豆腐咯舊縣酒那嘛吆嗬嗨,
流氓痞子咯溪子口那嘛吆嗬嗨……”
“哎,船家,你是哪兒的人啊?一直都是在跑船嗎?”
“我啊,生在岷江上,長在岷江上。我老爹就是個船把式,我十幾歲開始就跟着他上成都下重慶,你看,就像我的兒子一樣,這叫啥子,這叫子承父業。不過,我自己覺得這樣也好,一根竹篙,走遍天下,哪裏有河哪裏就有我……”
“前面那小夥子是你兒子?”
“啊。這不,就跟着我吃這碗飯了。別看他小,這船把式他是一點就通,我也正高興着呢。不管咋說,有個掙飯吃的手藝,将來能養老婆孩子就行了。像我們這樣的人家,你還能想啥呢,你說是吧?”
“哦,我還說他是你的夥計。他娶老婆了嗎?”蔣文洲問道。
“還沒有呢。我說過了,等今年洪水期一過,下半年就跟他把事辦了。說句老實話,幹我們這行,危險性大。你說,我一當老漢兒的,不能不為兒孫考慮是吧?”
“他年齡多大?”
“馬上十六了。”
“嗬,小我太多了。”
“唉,這人啦,很多事情是說不清的啊。”過了一會兒,船老大感嘆起來。
蔣元慈睜開半只眼睛瞟了一眼船老大。文洲問道:“咋啦?”
“這人啦,不管你是幹啥的,不管你有錢沒得錢,也不管你錢多還是錢少,該死的就活不了,該活的就死不了。”
“你說的這話倒是呢,活着的都不該死,死了的都是不該活的。”
“人家說,讨人嫌,活千年,人命好,死得早。這話一點都不假。就說前不久,也跟我們一樣,跑船的。那兩爺子,哎,兩爺子一齊……說起來我心頭都還在發冷!”
“咋的?好久的事?”蔣元慈突然睜大眼睛看着船老大,急切地問道。
“兩個月以前的事了。不過,我也是聽人講的。說是那船老大也是裝了一船你們這種貨,從哪裏來的不曉得,去哪裏也不曉得。他們的船到達江口鎮,你說,就那麽巧,遇到華陽黃龍溪那邊下大雨,河水暴漲,他們的船剛剛開到那兒,府河裏沖出來的滾筒水也剛好滾到那兒,船老大兩爺子沒把船穩住,結果,船和人都……
“都?”
“都!”
“哎……那人長啥樣子?”
“這個就不曉得了,我也是聽別個說的,”船老大看了蔣元慈一眼,“我想可能跟你差不多都是做大生意的人吧?”
“我們幺爸兒……”蔣文洲還沒說出來,蔣元慈趕快遞了個眼色,他便不說了。
“這位爺,我看你從上船到現在一句話也沒說過,你是不相信我們吧?”
“哪裏哪裏,”蔣元慈咧了咧嘴。
“我跟你說,幹我們這行,最講究的是一個信字。說句實話,顧我的船的,就是我的衣食父母。很多時候,就算是我自己吃點虧,都不會讓別人吃虧的。你不想說,我也不會問,我們都曉得這些規矩。我還想,盡量讓爺滿意,下回還租我的船呢。”
“我們幺爸兒也是個很豪爽的人呢!”蔣文洲道。
“你們兩是叔侄?”
“對啊,我們是一家人,”蔣元慈說。
“哦,你們的生意做得大哦,一次就走這麽多,這得管好多錢呢。”
“我們不……”
“我們不算大。”蔣元慈打斷蔣文洲,看了他一眼,對船老大說,“你說翻沉的那船也是裝的藍靛膏?”
“不确定。只是曉得那段河裏的水,都與往年的不同。”
“那押船的呢?沒有人去救他嗎?”
“船翻了以後,只看見那人露了一下頭,就再也沒有見過了。那水大的,沖得岩坎嘩嘩響。那麽多人在河邊上,那麽多雙眼睛盯着,都沒有看到人。三個人,三條命哪,一忽兒的功夫,全沒了!”
蔣元慈沉默了。他們講的那個人,定然是李南溪了。他心裏湧起一股東西來,塞在喉嚨裏,上不來,也下不去。
在蔣元慈心裏,李南溪的确是個人物。他聰明,果斷,大氣,是一個心胸寬廣,有大志向的人。雖然認識不久,但他們已經是兄弟了。那樣一個親和的,無邪的,讓人信任的,讓人感覺無比可靠的人,怎麽就會遇到那樣的不測呢?老天無眼哪!
或許他的家人還不知道他已經走了,而且屍形不見吧?作為朋友,兄弟,生意上的好夥伴,有責任将這個噩耗告訴給他的家人,他的老婆,他的子女們。想象一下他的家人得知他的遭遇後那悲恸欲絕的情形,那是多麽的令人心碎啊!可是,南溪縣那麽遠,又那麽大,在哪兒能找到他的家人啊?蔣元慈打定主意,等把這批靛處理完了,一定要去南溪,一定要找到他的家人。但是,反過來一想,人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現在啥都沒見,而且又是道聽途說,人家也沒肯定那人就是李南溪。要是貿然前去,是不是有點唐突呢?
他們的船在彭山縣城外面的鎮江渡碼頭停下來,準備吃點飯,再往眉山去。他們剛一下船,就有人跑上前來問:“你們船上裝的是啥?有藍靛膏麽?”
蔣元慈心中一驚,這人咋這麽問?他不顯山不露水地問那人道:“咋,你想要藍靛膏?”
“我都在這等好多天了,染坊頭堆了那麽多布,那些人都象催命一樣,藍靛又買不到,硬是急死人了!”
“咋,以前這裏有賣的?”
“哎呀,你有沒得嘛?沒得你就不要跟我瞎扯,你看我都火燒眉毛了,沒時間陪你消遣!你走開!”
船老大還有他兒子和蔣文洲站在旁邊,臉露笑意地看着他們兩個。
“要是我有,那你咋說?”
“走開走開,我煩得很!你有?看你這樣子也不像。你要是有,我出高價跟你買!一邊去一邊去!”
蔣元慈見那人如此焦急的情形,心中就有了數了。他以牙還牙地說了一句:“只怕你出不起價哦。”
“你真有?那就快快,等着救急呢,快!”
“你出多少?我要這個數,”蔣元慈把手伸進那人的袖子裏去。
“咋,上次你們不是這個數嗎?你搶人?”那人回道。
“這話咋說?這做買賣是讨價還價你情我願公平合理的事,出不起這個數你就去別處,哪有你這樣說話的呢。”蔣元慈裝作生氣了。
“好好,算我不對,算我錯了行不?你就不能讓點?”
“可以呀,看你也不象奸詐的人,就讓你點,不過,最少也得這個數。”
“這個數,多一個子我就到別處買去!”說罷,那人真的做出來要走的樣子。
蔣元慈驚呆了,他再也沒有想到人家能出到那個數。看來,這裏真的是太缺貨了。他想,六十五一挑,在他看來已經是不可想象的,人家都說出來了,見好就收吧。
“哎呀,好吧。這個數雖然說是低了點,但我看你也是着急。出門在外,那有不求人的呢?就算我幫你救個急,也算交個朋友吧。還過,這價你可不能說出去哈。”
“好好,哪你貴姓?”
“呵呵,免貴姓蔣。”
“呵呵,蔣老板,那就謝謝你了,我要二十挑。”
“好。不過,有個話要先跟你說在前頭。我們運來的是幹靛,不是以前那種。以前那種竹簍子裝的一挑是六十斤,曬幹後是四十斤。所以我想,我們就按一挑四十斤算,你看如何?”
那人想了想,面帶難色,卻又說:“好嘛好嘛,四十斤就四十斤,我要二十挑,就是八百斤。來,稱起!”
“不用稱了,一口袋就是一百斤,少一陪十。當然,你不信的話你可以拿去找個稱來稱一下,也好放心。”
“那好,既然你這樣說,我相信你蔣老板也是一個耿直人,不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