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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6)

看左邊百步之外的馭虹橋,她依然那樣美麗壯實。九洞環江,穩穩地橫跨在蒲江河上。她彩虹一樣的橋身,倒映在河水裏,形成九個奇特的圓環,在河面上閃爍着,融進藍天與兩岸的秀木之間,真是一道絕色美景!

這地方他也來過不少次了。在白鶴山洗墨池高等小學堂讀書時,他就曾經想象過将來也能象那些富人一樣,在這蒲江縣城最繁華的東街文廟街上有一處自己的吊腳樓。只是跟了袁文卓先生以後,他也不再把那作為自己的最高理想了。沒想到的是,這麽多年後,他在這樣一種境況中又來到這裏,而且,前景未蔔。當年的豪氣,當年的憧憬,似乎已經消失。不,不是消失,是變得更加沉穩,更加腳踏實地。豪氣還在,理想猶存,他必須奮力拼搏。

他反回城門裏,瞟了一眼左邊的文廟街和東街。藍天被街房夾着,像一條縫隙,又像一條藍幽幽的綢帶。盡頭那又尖又高白恍恍的天主堂,襯着藍天白雲,與低矮差互的街景形成了極大的反差,恍若是在另一個世界。

轉過身來,他看見幾個人正圍着蔣文洲在說着什麽,那個旗袍女人的聲音特別大,都傳到這邊街口來了。他趕緊跑過去問道:“咋的,咋的?”

“這位大姐叫我挑走,不讓我們擺在這兒。”

“哦,”蔣元慈擡頭一看,面前這個女子,很是有些摩登:一頭烏黑漂亮的頭發,盤在腦後,插了一根梅花碧玉簪;柳葉眉,杏仁眼,瓜子臉蛋薄嘴唇。蔣元慈心裏一動:這女子水色不錯,只是臉上缺少一些光澤。“呵呵,這位大姐……”

“別叫我大姐,人家有那麽老嗎?……你就是他的東家?”

“呵呵,也不是什麽東家,我侄子。這位大妹,不好意思哈,你看這,這街上到處都擺不下了,我又是第一次來賣這東西,你看能不能通融通融,讓我們就擺在這兒,賣完了我們就走,行不行?”蔣元慈說完,擡頭看着那女子,滿臉的期待。

那女子斜着眼睛盯了他兩眼,陰沉潑辣的臉稍稍顯出了一些些溫和的顏色來:“不行,就是不行!”

“這位大妹哈,你看這,你這反正都空起的,要不,我給你錢……”

“哪個稀奇你的錢哦!不怕吓着你,我的錢用都用不完。你給錢,你有好多錢啊?哼!”

“大妹你看,這到處都擺不起了,你叫我擺哪去?俗話說,幫人一忙,勝造七級浮屠,你就幫我這一回,下次我就不來了。你要是有啥要幫忙的,你說,我幫你!”

“你幫我?我需要幫忙的多了,你敢嗎?走走走,快走快走,要是我們家老爺子看到了……”

“文三大老爺來了,”有人輕輕地說了一聲,圍着看熱鬧的人便一下子散了開去。

“快走快走!你們要害死我啊?快快快!”

蔣文洲看着蔣元慈,蔣元慈卻沒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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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咋的秋兒?”蒲江清水袍哥舵爺杜文三坐着一頂滑杆,一晃就到了跟前,他看着那女子問道。

“他們……”

“文三大爺,是您呀?真沒想到是您呢,晚輩有禮了!”蔣元慈恭恭敬敬向杜文三行了個拱手禮。

“哎,元慈,你在這幹啥呀?”

“我做了些藍靛,想在城裏看看市口,你看這……沒得地方擺,這不正在跟這位大妹商量……”

“哦,你自己做的?”

“是我親自做的。”

“嗬,你娃娃還有這本事哈。好,秋兒,就讓他在這兒擺吧。”他轉過來對蔣元慈說,“我還有事,先走了。問你額爹好。”

“一定一定,謝謝文三大爺!你慢走!”蔣元慈一拱手,舉過頭頂,滿心歡喜地目送着杜文三往北門上去了。

“大妹子……”

“你擺嘛你擺嘛……”說着,秋兒不耐煩地轉進屋去了。過了一會兒,她又從門裏探出個頭來問道:“你咋認得文三大爺?”

蔣元慈看了她一眼道:“我還想問你呢,你那麽兇巴巴的,咋一見到文三大爺就乖得象貓一樣?”

“貓?貓急了都要抓人。快說,咋的?”

“他跟我額爹是朋友,你呢?”

“哎呀,剛才把我吓死了!”秋兒轉進去搬了個凳子出來請蔣元慈坐下,還泡了杯茶遞給他。她也坐在門裏,慢慢悠悠地和蔣元慈擺起龍門陣來。

“大哥你這賣的是啥呀?黑不溜啾稀髒邋遢,看着一點都不舒服,”那女子問蔣元慈。

“這個啊,叫藍靛膏。”

“幹啥用的啊?我咋沒見過?”

“染布用的啊,大多數人穿的翠藍天藍毛藍月白灰白衣裳都是用這個染成的。你看我這個,就是用它染成的。當然,你穿的不是。”蔣元慈一邊說,一邊捋了捋自己的長衫,又拿眼睛瞟了一眼秋兒身上細滑閃亮的緞子衣服,“你這種料子,蒲江城裏怕是沒得吧?”

“那是當然。我這個啊,是從成都買回來的呢,”那女子不無自豪地說,臉上洋溢着笑。“你是第一次來蒲江賣這個吧?”

“就是。我也不曉得在那裏賣。我想啊,縣城市口大,來往人多,各種貨物走得快,所以就來了。沒想到,還沒開張差點就叫你攆跑了,”蔣元慈邊說邊看着秋兒笑起來。

“你又取笑人家,人家不是大水沖了龍王廟嗎?”

“看你也不象是做生意的人。你家裏人呢,這麽好的房子,這麽好的地段,咋不開個鋪子啥的,或者租出去?”

“哎呀大哥你不曉得,這麽大個房子,地段也好。可是就我一個女人,把房子租出去,也不方便。再說了,文三大爺也不準……”

蔣元慈擡頭看了看,兩邊有幾個人在朝這邊伸腦殼,對面鋪子裏也有幾雙眼睛在看着他們,他感覺有些奇怪。“他們……”

“不管他們。那些人,眼睛綠得很……”她說,她姓楊,梁河橋人氏。她額爹是小買賣人。家裏雖然算不上殷實,卻也吃得起飯。她自小體弱多病,但人長得水靈清秀,也讀過一些書。十六歲那年嫁給蒲江哥老會仁壽社社長杜文三的兒子。因其破身數年都沒有生育,八方求醫也沒得效果。杜家嫌棄,休她另娶。杜文三雖然是袍哥舵把子,但他是清水,又是蒲江名士,仁義禮智信常常挂在嘴邊。礙于面子,出錢在東門裏買了這麽兩間房子給她住,還給了她一筆錢,也算很體面地把她丢在了這裏。因此杜文三在蒲江城裏聲望日高。這兩年來,她一個人住在這裏,靠着杜文三的名號,過得也算清靜。

“沒瞧醫生啊?”

“瞧了啊,這不,天天都在吃藥調理啊。”

“哪為啥子還……”

“哼,看你的模樣,也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吧?咋這個都不曉得?”

“啥子大戶人家哦,你沒見我挑着擔子到處尋錢吃飯麽?”

“你挑擔子……哪他是幹啥的?你當面撒謊不要錢嗦!”

“不是,你不信問他,”蔣元慈指着蔣文洲說,“只是有碗飯吃而已。當然了,要是有人幫助,比如幫我把這東西賣了,再努點力,以後成為大戶人家也不是不可能。”蔣元慈說完自己嘻嘻笑起來。

“這是你自己做的?”

“對啊,我們自己種的藍子,自己打的靛。因為做得多,今天來這兒看看市口,不想,就遇到了你這位大妹子了。”

“呵呵,”楊秋兒看了蔣元慈一眼,臉上飛起了一抹紅霞,害羞地低下頭去。過了一會兒,她擡起頭來說:“能幹哦,一看你就不是一般的人。”她讓蔣元慈先坐着,她出去轉轉。

一袋煙功夫,她回來了,後面還跟着幾個男人。“你們看,他這個咋樣?”她對那幾個男人說。轉過來對蔣元慈介紹,“這幾個大哥都是這一帶開染坊的。城裏有好幾家染坊呢,城外也有好幾家。”

幾個人看了看蔣元慈,從挑子裏摳出一些藍靛膏來,翻過去覆過來地看了又看,用指頭撚撚,拿鼻子嗅嗅,然後相互對了對眼睛,轉臉問道:“你做的?”

“千真萬确,”蔣元慈也看着他們答道。

“嗯,看成色也真的不錯。這樣,既然是楊大妹子開腔了,我們幾個咋個都要給楊大妹子這個面子。當然了,這個藍靛膏到底咋樣,還得等把布染出來才曉得。今天我們先把這挑分了,好的話,以後就用你的,不好的話,那我們也沒得法。楊大妹你說呢?”

“好好好好,幾個大哥幫忙了幫忙了,我這兒先謝過了哈。”

蔣元慈接過銀元,拱手道:“謝謝各位大哥了!我叫蔣元慈,大塘鋪雙石橋人,我自己種的藍子,自己打的靛。還望各位大哥多多惠顧!各位大哥,可不可以留下你們的名號,方便為弟來日登門拜訪?”

那幾個男人相互看了看,各自留下名號,挑着藍靛走了。

“感謝你了大妹子,”蔣元慈對楊秋兒說。

“謝啥?舉手之勞。不過呢,也就是你,別人的事我才懶得管!”說完了,還沖他笑了笑。

蔣元慈帶着蔣文洲原路返回。他很高興,今天出門順利,旗開得勝,開門大吉!

“要是她能把那鋪子租給我,……”蔣元慈一邊往回走一邊想。

☆、蔣記藍靛膏開業

回到家裏,蔣元慈興高采烈地把今天到蒲江探市口的經歷繪聲繪色地講給三少奶奶吳氏聽。并告訴她想租下楊秋兒的房子開個鋪子,而且認為,那個地方,無論從哪方面說,都相當的好。

盡管三少奶奶吳氏心裏頭有點酸,但她還是認為,如果把楊秋兒那房子租下來,在縣城裏面弄個固定的店鋪,對今後的生意會有很大的好處。她對蔣元慈說,趕緊的,總是要做鐵實了,才會放心。

楊秋兒很爽快地就答應了蔣元慈的要求,把樓下的兩間鋪面租給了他。她說:“這都是文三大爺的面子,別的人肯定不行。竈房裏的東西,你們都可以用。其他的,你要啥子說一聲,不必拘禮。”蔣元慈高興得不得了,口裏不住地千恩萬謝。

“謝啥?都收了你錢的,而且還沒少收一文。”

“等我賺到錢了,再多給你些!”

“那你可得說話算數!”

“當然!大男人一言九鼎!”他們倆都哈哈笑起來。

蔣元慈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在縣城裏,他終于有了自己的店鋪。以後啊,這裏就管銷售,家裏就管生産。他要把自己的藍靛做得最好,從這裏賣到丹棱、眉山、彭山以至成都雅安甚至更遠的地方去。他似乎已經看到他的藍靛從割葉生産到銷往各地的忙忙碌碌的景象!

他帶着文洲和文宗,把鋪子裏裏外外收拾了一番,請文三大爺題了個“蔣記藍靛膏”的扁額,挂在門楣上;自己寫了一副對聯“青山琢玉碧,綠水染天藍”貼在門邊;請回梅葛二仙,供在神臺上。把櫃臺,貨架,庫房安排好,叫上族裏弟兄以及李嫂的兩個兒子,把家裏的藍靛膏挑到鋪子裏來,就等擇日開業了。

傍晚,他去了二哥家。他二哥蔣元清,教書不咋樣,整點看相算卦啥的,還有不少人相信。蔣元慈去找他,說明來意。只見他右手舉起一個竹筒邊晃邊搖然後嘩啦一聲倒出三個小牛角一樣的片片來,俯身下去看着片片,山羊胡子翹動起來,嘴裏念叨,甲乙丙丁,子醜寅卯,眯着眼睛掐着指頭這麽一算,說道:“哎呀小乖,好啊,好啊!你看哈,今天是乙亥,明天是丙子,丁醜戊寅己卯庚辰辛巳壬午……好!依照你們兩口子的生辰八字,細細地推來,合壬午。壬午這一天,跟你們最相克。你曉得不?克財,逢克必生財!你看,這書上寫得清楚明白,這一天是魯班殺赤,宜開市出貨納財。看到沒?嗯,好得很!就這天了!七月二十一,這天開業,保你們生意興隆財源滾滾!哈哈哈哈……”

“行,就謝謝二哥了!”說着,他遞上兩塊銀元。

“哎,兩兄弟,說啥錢呢?這點小事……”

“這一向為弟有點忙,也沒有好好請二哥喝酒吃茶,就算為弟請哥哥喝頓酒,拿着吧。”

“哪咋好意思?”

“拿着吧,等我賺了錢,再多多請你喝酒。”

蔣元清嘴裏推辭着,手卻把銀元揣進口袋裏去了。“有個事,”蔣元清遲疑着說。

“啥事你說。”

“我想叫我那老大到你那去做點事……”

“哦,文松啊?這個沒得問題。我那裏有事的時候我就叫他,只是他人還小,得看有啥事他能幹……”

“呵呵,沒得關系,你看咋行就咋行……”

“他會不會……”在回來的路上,文洲忍不住問道。

“你是說,他瞎編的?不會,再咋說,我們是親兄弟啊。”

壬午,也就是七月二十一這天,天還沒亮,蔣元慈就帶着蔣文洲蔣文宗往蒲江城去。今天就是他的“蔣記藍靛膏”開業的日子。本來要帶他老婆吳氏一起去的,但因其快要臨盆,多有不便,也就作罷了。

巳時,他送了請柬的客人陸續到了:左右兩邊鄰鋪掌櫃、街對面上下各店老板、文廟街及東門內外的飯莊攤主,十幾家染坊,縣城的紳士名流官商屬吏凡是有頭有臉的,混水舵爺清水舵爺,以及文三大爺也如約而至。

楊秋兒今天打扮得十分靓麗,臉上撲了些紅粉,尤其光彩照人。她領着文洲招呼客人拿煙倒水進進出出,裏裏外外忙得不可開交,還真充當起了一個重要的角色。

巳時中時刻一到,蔣元慈點燃香燭,恭恭敬敬向梅葛二仙作揖磕頭念念有辭,然後請袍哥大爺縣官名流為其揭幕剪彩致辭,緊接着開業喜炮噼噼叭叭放了一挂又一挂,直到滿街滿巷煙霧彌漫耳朵發癢為止。

一切儀式完畢,蔣元慈領着佳賓貴客舉步東街“醉仙樓”。他在那裏辦了幾桌。坐定之後,文三大爺和幾位紳士名流,先後端着酒杯說了些恭維祝賀的話,喝了一杯酒便說還有事情先行告退了。蔣元慈和楊秋兒送出門去,滿臉笑意滿嘴感謝作揖施禮慢走慢走。鄰居小店染坊雜貨官商小吏則推杯換盞海吃海喝不亦樂乎,直喝得天旋地轉眼紅筋脹站立不穩。當然其間也沒忘記向蔣元慈說幾句生意興隆財源廣進之類的話。有的也拍着心口誇上幾句蔣兄老弟今後在蒲江地面上有啥事你盡管開腔,都包在我身上了之類的海口。

楊秋兒也端起酒杯來,祝蔣大哥開門大吉財源廣進。可是喝了一小口吞下去立馬就猛烈地咳嗽起來。蔣元慈趕緊說你不能喝就別喝了。蔣文洲立馬上前扶她坐下端來一碗開水。

蔣元慈醉了。送走最後幾個客人,他便站立不穩了。楊秋兒趕緊叫文洲扶着他,回到他們的鋪子裏去。文宗看到蔣元慈醉成那樣,趕快也過來扶着他。楊秋兒端來一把太師椅,蔣元慈一沾椅子就癱倒在靠背上。她進了竈房,端出一碗糖水來,給蔣元慈喝下解酒。

蔣文洲帶着其他人吃飯去了。

蔣元慈靠了一會兒,心中翻湧,哇的一聲,滿腹酒菜酸的甜的麻的辣的一齊奔湧而出,洩了一地。滿屋子裏立時充滿了難聞的酒臭味兒。蔣元慈想站起來,試了幾次都站立不住,無奈只好又坐到椅子上,看着楊秋兒端來柴灰拿來掃把為他打掃污物,他實在不好意思,直叫大妹子你放下,我自己來。

楊秋兒看了他一眼說,你都醉成那樣子站都站不穩,等你能起來打掃那不得把我臭死了?我這人怕髒怕臭,打掃了不就不臭了?

蔣元慈靠在椅子上閉着眼睛休息,不一會兒就鼾聲大作了。楊秋兒端了一個小凳子坐着,一面看着鋪子一面看着蔣元慈。

等蔣文洲他們吃飽喝足——蔣元慈先前就說過,叫他們放開吃,難得上一回館子,今天就好好開開洋葷——回到鋪子時,蔣元慈已經清醒得差不多了,只是腳上還沒得勁。

下午,東門內外的人稀落下來。各家鋪子上也都清閑了。看看申時已過,蔣元慈叫文洲他們收拾攤子,關了店門。

“你那樣子咋走?我去跟你叫個滑杆吧,”楊秋兒說。

“今天也辛苦你了,你歇着,文洲去叫就行了。哎呀……”

“咋啦?”

“沒想到啊,沒想到。”

“啥子沒想到?”

“文三大爺,肖舵爺,張團防……他們太給我面子了。還有你,哎……我不曉得咋感謝你們呢。”

“感謝啥?人家是自願的,哪個要你感謝!”楊秋兒紅着臉低下頭去。

蔣文洲叫來一副滑杆,擡着蔣元慈,回雙石橋去了。

從此以後,蔣元慈便家裏城裏,城裏家裏地兩頭忙碌起來。好在他深思熟慮之後,把大事情都作了明确而細致的安排:種田耕地喂豬養牛的事,他讓額爹蔣維銘統管指揮。長工短活一應人等,添人辭工根據農時忙閑概由老爹作主,也就是一句話的事;藍子種管打靛收膏這些要事,由他老婆三少奶奶吳氏全權主持指揮李本清李本全袁洪軒劉家明等一幫人操作;城裏“蔣記藍靛膏”則由他帶着蔣文洲親自打理。然後一切都按部就班各負其責所有事情便都順風順水地展開,他也就早出晚歸風車子般轉起來。

一天下午,閑來無事。楊秋兒也去了隔壁福音堂做禮拜。蔣元慈叫文洲看店,自己則步出城門外順河邊走邊看。堆棧和碼頭依然忙碌,飯館酒肆顧客稀疏,城牆河邊,小攤小販依然在賣力地吆喝。茶館裏人還不少。馭虹橋邊已經有人在收拾攤子。

在城牆下一處耍書攤前,蔣元慈停住了。他随手拿起一張報紙,掃了掃。那是一張《重慶日報》。他的眼睛突然一亮,那報紙上的一個大大的标題吸引了他:“四川辦鐵路,人人是股東”。他的全副精力一下子就集中到報紙上,認認真真一字一句看起來:

“川漢鐵路總公司公示:‘屢奉聖谕旨,鐵路為富強要圖,南北各省,次第興修,川省紳民之請築造者尤切,将欲共保全川大利。若不衆擎并舉,巨工何日觀成?然收租十石者,僅抽三鬥,留其九石七鬥以供私用,是取之又為輕便。其法則各屬辦過多次,更非創于今日。合計收租十石以下者,免其抽收,概于貧民并無苦累。別項公事捐派,亦不得援引收取。示到之後,迅速遵章辦理完竣。捐谷者,暫給收單,彙填股票,按年領息,路成後更分紅利。再,各屬抽租,均按大春計算。但有山地窮民,種收洋芋、紅苕、青稞,僅只恃此度活,應在免抽之列。特再明示,以昭體恤。’……”

“嘿,太好了!太好了!”看完這篇文章,蔣元慈興奮得差點跳起來。“終于,嘿,終于要辦我們自己的鐵路了!”他買了報紙,孩子般地又跳又跑趕去跟文洲和楊秋兒說:“嘿嘿。好事,好事,大好事!太好了太好了!”

蔣文洲和楊秋兒歪着腦殼,懵懵地看着他,驚詫萬分:這人今天是咋的?中邪了?以前從來沒看到他有過這副模樣,到底咋啦?

“啥子事哦?看你那瘋瘋颠颠的樣子,撿金子啦?”楊秋兒問。

“大好事啊,大好事!你們看,”蔣元慈把報紙遞到他們眼前,“看到沒有?川人成立了鐵路總公司,要辦鐵路,川人都是股東,都可以賺錢錢,這是天大的好事啊!”

“啥子鐵路啊,路也有鐵的?”蔣文洲傻傻地看着蔣元慈,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楊秋兒盯着蔣元慈不轉眼睛。

蔣元慈看着他們的樣子,就像兩只期待喂食的小鳥,眼巴巴地望着他,不禁一笑。“鐵路啊,就是在路基上鋪兩根鐵軌,車子就在鐵軌上,蒸汽機一開動,車輪子就轉起來,拉着車子向前跑,又平穩又快。不要說從雙石橋到這兒啊,就是成都到蒲江,一擡腿的功夫就到了。”

“啥子哦,飛啊?”

“跟飛也差不多了。”

“哪你坐過沒有?”

“沒有。”

“哪你咋曉得?”

“聽袁文卓先生講的,後來在一些書上和報紙上也看到過。”

“哦。”

“我們中國啊,為啥窮?為啥受洋人欺侮?就是因為沒得鐵路!這鐵路為富強要圖。這回好了,川人也要有自己的鐵路了!你們以後也都是鐵路的股東了!”

“股東是啥子?咋我們也是股東了?”蔣文洲一臉的霧水。

“就是大家湊錢修鐵路。你入了股了,你就是川漢鐵路的東家,這鐵路也就有你一份。交了錢,成了股東,就年年參加分紅,就是分錢。股多就分得多,股少就分得少。”

“哦,我們也可以入股?”

“當然,反正是抽股,你不入也得入。”

“哪,那不是強迫我入股,強迫我賺錢?安逸哈。一股好多錢?”

“五十兩銀子一股。”

“啊?”蔣文洲眼睛睜得跟牛眼睛那麽大,嘴巴張開,合不攏來了。

“那我就不入股了,我又沒得田沒得地,”楊秋兒說。

“農民都是收十石糧食,就抽交三鬥,你光怕也跑不脫哦。當然了,這是一件好事,如果有錢的話,多買些,以後多分紅,對自己好,對鐵路也好。”

“五十兩一股,我要好多年才湊得夠五十兩?”蔣文洲問。

“那沒關系啊,這報紙上說了,你有多少交多少,先開收條,湊足五十兩再換成股票,不吃虧的。”

“哦……”

“請問,哪位是蔣老板?”三個人正說得熱鬧,突然有人問道。

三個人齊齊地轉過頭去。街沿上站着個人。天雖然有些熱,卻是緞面瓜皮,長衫坎肩一樣不少。黑眼睛黑眉毛高鼻梁八字胡,看上去氣宇軒昂卻也文質彬彬。手裏拿着一把折扇,正嘻着嘴看着他們。

使蔣元慈震撼的是,這個人的頭上竟然沒有辮子!他掃了一圈街上,幾乎所有的人都在朝這邊看,眼睛裏都閃着驚異的光。

“呵呵,我就是。在下蔣元慈。請問閣下是……”

來人将頭用力一甩,左腳前伸,右腳微屈,雙手打拱:“呵呵,在下南溪人氏,姓李,單名一個寬,人都叫我李南溪。做點小生意,路過此地,聽聞蔣老板的藍靛聲名遠播,特來看看,”随即遞上一張“布票”。

蔣元慈接過來看了一眼,立刻明白了,他是南溪德字堂的三排。忙行拱手禮道:“哦,呵呵,李兄在上,請受小弟一拜!”

“好說好說。”

“小弟些微小作,能得到李兄擡愛,實在是三生有幸。快,請坐。”

蔣文洲安好凳,楊秋兒泡來茶。李老板與蔣元慈相互交換了布票,喝茶閑敘之中,大家也就兄弟相稱了。李老板起身看了看鋪面上的藍靛膏,又提出要看看存貨,蔣元慈便請他到裏屋去了。

☆、抽租股

按照商定,蔣元慈帶着蔣文宗李本清李本全,蔣文洲帶着袁洪軒劉家明,四處收購藍靛膏,把李老板留下來的銀元全部用完,再加上自己的靛膏,湊夠了李南溪要的數額。

他也曾想過自己墊錢再多收些,可最終還是沒有那樣做。一來是其他藍靛作坊因為有人大量收購趁機擡高了價格,二來那喻老板還專門跑到門上來,沒好氣地吼,你還要不要人活?當然他也怕自己墊錢收購弄不好拿不回本錢來。

這倒不是不相信李老板。就憑他一見面就主動提出合夥并相當大氣地留下那麽多的銀元,蔣元慈就覺得這個人并不一般。但也正因為這樣,對于李老板這人,他才多多少少存了點戒心。他想,外面的世界是什麽樣子,他并不知道,凡事還是多留個心眼好。雖然兩人一見面相互都有遇到知音相見恨晚的感覺,但畢竟還是初次見面又是第一次合作。他曾經也想既然人家都那樣慷慨豪爽我也可以推心置腹。可剛要開口,那“見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抛一片心”的古訓又在耳邊響起來。盡管他也因為自己的不仗義而羞愧一時,但又自認為不是個小肚雞腸的人,雖不敢說肚裏能跑馬,卻也能大碗喝酒大枰分金!

對于賣得出去賣不出去賺得到錢賺不到錢的問題,他一點也沒有擔心,因為李老板說了,賺了錢分利,折了本他貼。這話到底是不是真,他并沒有太在意。首先,他留下來的銀元是真的;他蔣元慈做出來的藍靛膏,都已經按照市價算成錢提出來存到錢莊裏了。就算這樁生意折了本,他蔣元慈也沒得一絲一毫的損失,只當這件事沒有做過就是了。

十多天以後,李老板來了。

蔣元慈一陣熱烈的寒喧之後,拿出帳本來要跟李南溪報帳。

“你幹啥呢兄弟?是你不放心我還是我不放心你?”

“李兄不是那麽回事哈。你看這買成啥價買了多少你得明白不是?運到別處去賣也好心中有數啊。”

“那好吧,你說說。”

蔣元慈将收了多少擔,每擔多少錢,一一詳細跟李南溪報清楚,然後把帳單——交給李南溪。當然,他也沒有忘記事先謄寫了一份下來,然後說道:“如果有沒有辦好之處,還望李兄指點。”

“哪裏哪裏,”李南溪看了帳單之後,叫文洲去碼頭上找了幾個人,把滿屋子的藍靛膏搬到碼頭去裝了船。蔣元慈送到河邊,目送李南溪上船,拱手道別之後,李南溪便順風順水朝新津去了。

幾天之後,李南溪來了。他遞給蔣元慈一張二百兩的銀票:“這是你的,收好。”

“這麽多?”

“你嫌多?”

蔣元慈笑了笑。

李南溪又拿出一張兩千兩的銀票,“這次可以多收一些。”

“一個情況要跟你說,那些人在擡價。”

李南溪想了想說:“你可以講嘛。只要每挑不超過二十二,你就放心收。”

“行!”蔣元慈答應着,拉着李南溪就往“醉仙樓”去,他今天要好好陪南溪兄喝兩杯!

到年底,他們一共做了三筆生意,一次比一次大。

這一年就這樣結束了,随着年關的臨近,蔣元慈在心裏盤點着他這一年來所有的事情,幾乎每一件都讓他興奮,讓他滿意,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自豪感充滿了他的身心:

女兒青蘭三個月了,白淨而清秀,就和她媽一樣,一雙美麗的黑眼睛,的溜溜轉。蔣元慈抱起她,心裏就湧起萬般的甜蜜;

藍子收了三季,在老婆吳氏的精心管理下,打成靛膏,在市場上供不應求,全部都賣出了好價錢;

與李寬合夥,自己的藍靛買的錢不算,還真真切切實實在在地賺了千多兩。還商定,明年還要繼續合作,擴大經營。

他拿出五百兩銀子,買了十股川漢鐵路總公司的股票。他決定,以後每年都要買五股。他心裏想着,自己現在還沒有條件辦工辦商,但一定要支持能辦的人去辦。辦成了,民富了,國強了,也算了了自己的一樁心願。他願意有好大的力,使好大的力。

當然,使他心裏不了然的,也是租股的事。

他的大哥蔣元海,二哥蔣元清,似乎約好了的,都跑來找他。大哥蔣元海說,他家十畝田,五畝山,高矮要跟他算十五畝田。每畝按收一石五鬥算,非要叫他交七鬥。而他們上面那家土老肥,因為是鄉上文書的一個遠房親戚,那麽多田地山林,才抽了一石多點。

這還不算。明明說了,抽的是谷子,收錢卻要照米價算,你說,哪有這樣的道理?這不坑人嗎?

就算七鬥米,那你一鬥米不止值一個銀元吧?七鬥米再咋說也該算五兩吧?他一個銀元只算七錢,七七四兩九,還只算四兩,你說那有這樣子虧人的?

還說四兩都出了,再出一兩,五兩買個小股票,免得收條不好保管。如果不買,就要把人押到鄉上去,叫屋頭的人拿錢取人!

蔣元慈聽了心頭也很噴火。天底下竟有這樣的事?真是王法都不要了。川漢鐵路按租抽谷詳細章程明文規定為抽谷,為啥要照米價來算?田地之出,也只抽大春,為何山林也算?

“我們是咋算的?”蔣元慈轉過頭問吳氏。

“我們也是那樣算的,我添了一兩,買了張小票。那些人還說,象我們這樣的人家要多買。我說,我們家少爺是很支持的,早就買了,他們才沒多說啥。”

“太欺侮人了!”

蔣元慈想了想,說道:“鄉裏這樣子做,确實是沒得道理。但反過來想想,不管叫你出多少錢,買大股也好,買小股也好,說到底還是自己的。按章程的規定,每年都是要領息的,你買得多,領息也多,以後分紅也分得多。這些,都是好事。依我看,你們還是添點錢,買個五兩的小股。你們想哈,每年買,每年都有,股金越來越多,利息也越來越多,以後分紅也分得多是不是?至于鄉裏那些人,吃點小欺頭占點小便宜啥的,你就只當是給了他們跑路錢,這不就想得過了?要是你不買,他們也交不到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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