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蔣元海一聽,馬上喜笑顏開滿口答應:“要得要得,也有好多天沒一起吃過飯了。也好好好擺擺龍門陣!”蔣元清見蔣元海已經把話說了,就只笑着點了點頭:“對,對……”。三兄弟坐上八仙桌去。
正說着,下碥碥的蔣維友蔣維林幾個也跨進了龍門。蔣元慈跟他們打過招呼之後,便吹他們的去了。蔣維銘端了幾個火椅子,招呼他們坐下來,拿出煙袋,和他們一邊裹煙,一邊聊了起來。四奶出來招呼之後,又回到竈間去。
他們說好久沒到屋頭來耍過,都顯得有點生分了。今天沒事,來看看四哥四嫂。聽說侄兒元慈幹成了大事,也跟着高興高興。以前大家就都說過,蔣氏一族那麽多人,要說幹大事的話,扳着指頭數,也只有元慈喽。現在咋樣?說中了是不是?元慈能幹大事,我們臉上都有光是不是?元慈的事情做大了,忙不過來,那幾弟兄都可以過來幫幫忙的,反正屋頭都沒有太多的事情,一家人嘛。
蔣維銘客氣了幾句,說那也就是瞎整一通,算不得啥子的。不過,以後有啥事,都是一家人,也會照看着的,請大家放心。
大家正說着話,門外進來了一個人。大家一看,是對門老鹳山下劉二家的。這女人年頭到年尾專做一件事,就是拿她那“三寸不爛之舌”為別人家少年男女牽線搭橋,“掙紅衣錢”,大家都叫他劉嬢。看到她進來,蔣維友蔣維林幾個兄弟都很知趣地站起來,說該回去了。蔣維銘留他們吃飯,他們說,不了不了,吃飯的事情,以後有的是時間,便各自回了家。蔣維銘也沒有再留他們。
蔣元慈三兄弟依然吹他們的龍門陣,蔣維銘和四奶卻疑惑了。這個劉二家的,以前來過幾回,都因為蔣元慈不屑一顧,一個都沒有說成。為這個,四爺四奶還很是過意不去。她這個時候來,四爺四奶便沒有覺得是一件好事了。
“啊哈哈,四爺四奶都在家啊?好好,看來今天這個事,大吉大利啊!”
“啥事啊?”三兄弟轉過頭來看了一眼,元海亮着嗓子問道,“又跟我兄弟提親啊?你該早點來嘛!”
“咋?……這事兒我得跟四爺四奶說。”
“跟哪個說都是那回事!不過你倒可以說說今天提的又是哪家的?”
劉二家的沒有理他們,湊到蔣維銘面前說,“我也是受人之托,來傳個話,行不行的,你們看着辦了。”
“這事情就不要再提了,元慈的婚期都定了,”蔣維銘讓劉二家的坐下來說,“不過,我們都很感謝你的,你為元慈的事,費了不少心呢。”
“啊,婚期都定了?”
“定了。”
“哦,是哪家的?”
“遠呢,道佐山上吳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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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打了幾百年靛的吳家?哎呀,那可是個大戶哦!哎,你說,這咋都弄到一起去了?制靛的,染布的,哈哈,哎……”
“管他啥子,都不要再提了,我們不想得罪人,更不想傷害人,你說是不是啊?”
“是是是,不提了不提了。既然這樣,那我就回去了,反正我能跟喻老板交差了。”
“你說啥?喻老板?開染坊的那個?”蔣元海轉過腦殼來大聲問道,“他那個女兒,哈撮撮的,咋配得上我們元慈?你昨晚些在磨子上睡,轉昏了嗦?”
“沒得你的事,不要亂說話!”四奶瞪了一眼蔣元海,大聲說道,“都這時候了,飯都好了,吃了再走吧。”
“不了,”劉二家的轉身就往龍門走去。四奶跟在後面把她送出門外。
“其實人家喻老板是一片好心,”劉二家的走到門口,轉過來對四奶說,“那天他來找我,說得很真,他就那個女,沒有兒子。他也覺得他女兒有些傻,但他願意把他所有的家財都作為陪嫁。要是元慈同意,今後他們合在一起幹,這方圓幾十裏內制靛染布的生意也都是元慈的了。他心裏一直是很喜歡元慈的。這麽做,也能彌補那小小的不足了罷……而且,他還說了,做不了正房,做小也願意……”
“沒這個規矩”,蔣維銘對蔣王氏說,“想都別想!”。
在吳家大院子耍了三天回來,蔣吳氏,也就是蔣元慈剛娶進門的老婆就對他說:“妾以為,夫君年前應該做好兩件事情。”
“不忙,”蔣元慈說。
“為啥?”
“為啥?你我才剛剛嘗到做夫妻的美妙,那有空閑想別的事呢?過些天再說也不遲!”
“我夫差矣。”
“哦?說說。”
“盡管我們剛剛成婚,但從現在開始,我便天天陪在夫君你的身邊,你還愁不能盡情享受?很多事情可是有季節的,錯過了季節,就不好辦了。”
“你是說……”
“我是說,年前應該做好兩件事。一件是割些野藍回來,栽插在地裏。明年開春,發芽生長,施以糞肥,長勢必好。明年可收三葉,就不愁藍子不夠了。”
“嗯,是個好主意。那東西能插活?”
“能啊,大多數種植藍子,都是栽插的。”
“哦,好。哪第二件呢?”
“夫君,我曉得你是個心氣很高的人,今年賣的那點錢,并不在你心意之中。”
“嗯,知我者,嬌妻也!”
“所以第二件事就是改缸為池,擴大生産。缸再好,也只有那麽大一點。如果改成池,一池可以泡成百上千斤藍子。你想想,那是個什麽樣的情況啊?”
“哦,你說得太對了!哎,古語曰,巾帼不讓須眉,老夫信矣。老夫明日就做,決不讓我妻失望!啊,我妻真我妻也!”說着,蔣元慈緊緊抱着他老婆蔣吳氏狂風暴雨般的親吻起來。
“還有,”蔣吳氏推開蔣元慈說。
“還有啥?明天再說好不好?我都……”
“就現在說好,明天好做啊。”
“好嘛好嘛,還有啥你趕快說。”
“修池子先要想好,想清楚。不然,修起了不好用,就麻煩了。”
“咋整才好?”
“你看到過我們家那個打靛廠嘛……”
“打住!是你娘家,已經不是你的家了,不能再說我們家了,曉得不,我的老婆?你現在是蔣吳氏了……”蔣吳氏還沒說完,蔣元慈就打斷了她,嘻嘻地說道。
“不說我家,說你家?”
“不是,是你們家,不是我們家……不對,是他們家,不是我們家……哎,你看,你這一說,哎,我也整昏了……”
“好好,是我娘家是我娘家,對了嘛?”
“你現在是蔣家三少奶奶……”
“好,好,我是三少奶奶,我是三少奶奶,對了不?”
“對了。說吧,三少奶奶?”
“三少奶奶娘家那打靛池有‘洗料池’、‘泡料池’、‘打靛池’‘濾靛池’,……”
“哦,明白了!最高最大那個是‘泡料池’,中間那個是‘打靛池’,下面最小那個是濾靛池,旁邊那個是‘洗料池’?”
“我夫君真是聰明!”
“那是!你也不看我是哪個!我乃雙石橋蔣公蔣三爺是也!”蔣元慈操着川劇臺白嘻嘻哈哈地道。
“嗬,給你點顏色你就敢開染坊!……”
“嗯,讓我想想,那兩根竹筒,一高一低,……哎,不是說,傳男不傳女嗎?你咋弄得這麽清楚?”
“這有何難?不是你巴心巴肝想做這個事嗎?不聲不響,你看這不……”
“啊,你就是我的賢妻,你就是我的師父,你就是我的恩人,你就是我的財神爺啊!三少奶奶在上,為夫這廂有禮了!”說着,蔣元慈拱手躬腰施以大禮。
“是嗎?”
“是啊!”
“現在說得好聽,過兩天……”
“我對天發誓……”
蔣元慈還沒說完,三少奶奶的嘴已經堵住了他的嘴……
臘月三十以前,蔣元慈親自安排,把那幾個跟班叫來,請了幾個泥水匠,三少奶奶親自指點,栽插了五畝藍子,修建了三個大池的打靛廠,開了一條雙石橋到打靛廠的引水溝。廠房雖然蓋的是草,但收拾得整整齊齊,要樣子有樣子,要氣勢有氣勢。
所有一應事情都做好了,就只等明年開春。
☆、蔣元慈祭祖
蔣元慈背着裝滿了香燭紙錢酒杯刀頭的背篼,跟在他老爹蔣維銘的屁股後頭,天王寺廟子山老鹳山,挨班而序地跟祖先上墳——這是每年都要做的大事。每年的這一天,所有人家的當家人,都要備好一應的物品:香、燭、紙錢、挂山(挂墳錢)、銀錠、冥布冥衣、酒、肉、果品、鞭炮,去祖先墳前,挂錢、燒紙、磕頭,以示對先人們的祭奠與緬懷。于是,房前屋後,路邊山前,凡是有墳茔的地方,便挂山飄飄,紅燭閃閃,香煙缭繞,鞭炮叭叭,一片熱鬧。
蔣元慈絕對不是第一次去上墳,但表現得如此肅敬與虔誠,則絕對是第一次。連他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麽今年會是這樣。每到一處,他都恭恭敬敬一絲不茍地挂好挂山,擺好祭品,點燃香燭紙錢,作揖磕頭,口中還念念有辭。
或許人人都是這樣?當他告別頑童,娶了老婆,成了家,有了自己的事業,并且取得一些成功,他的心裏便自然而然地生出一些以往不曾有過的思緒。昨天的他是那麽的頑皮,那麽的任性刁蠻,那麽的幼稚可笑,而今天,裝在腦海裏的,已經不再是那些不着邊際的念頭。他的背上,肩上,多了許多昨天不曾有過的東西,頭腦更加高遠,而腳步也更加紮實和沉穩了。
蔣維銘并沒有感到吃驚。兒子的變化對他來說似乎早已是意料中的事。
在一座大墳前點完香燭,敬完了酒,磕完了頭,放完了鞭炮之後,蔣元慈心裏突然凝重起來。這是他老祖蔣成湖的安息之所。只是他自己也不清楚,今天為什麽突然感覺有些不同:黃沙石精心雕制的墓碑。碑座堅實,碑身高大,碑帽氣勢宏偉。從前,他額爹蔣維銘也不止一次地講過他老祖的生平事跡,可那時蔣元慈并沒有在意。今天,此時,他突然産生了要細細地看看碑銘的意願。
他轉到碑身後面,一個字一個字地讀起碑文來:“蔣公諱成湖,萬镒公三子也。先世居洪邑保安鄉天池下壩。以康熙癸未歲報籍斯土。至公漸微。而公乃勤儉自持,力戒奢惰,刻意振興,家以再盛。逮季世橫暴疊生,尤能處之,以忍讓率能履險如夷。孺人李亦賢淑,克稱內助,而公家益裕矣。厥後,公享年七十有八,孺人享年八十有四,俱以無疾告終。今嗣篤遵遺訓,丕承先緒,兩孫倍極謹恂。識者知公之留澤孔長,必有光大其門闾者矣。夫家世之興替,豈盡關時命哉,亦視人之生平所為何如耳。驕奢淫佚所由替也,謹慎謙和所由興也。若公者不可為居家法與?……”
蔣元慈震撼了。勢微而為,刻意振興,力戒奢惰,勤儉自持,此心此志,又有幾人?盛衰興替,何關時命,盡在平生所為。一人如是,一家如是,一個國不也如是?工為體,商為用,僅樹五谷,不足為養啊!
大年三十的年飯,是每家每戶都相當重視的。不管是誰家,都會盡其所能地做得好一些,盡可能豐富些,讓一家人的這頓‘最後的晚餐’吃得舒服,惬意,滿足。
四奶和三少奶奶娘兒兩個,也真的是能幹,還沒到中午,年飯就做好了。
蔣元慈在蔣維銘的指點下,端着豬頭豬尾全雞全鴨刀頭香燭堂屋裏敬祖,廳壩裏敬神,然後豬王菩薩牛王菩薩土地爺竈王爺挨班而序一一地獻上佳肴美酒青香紅燭,作揖磕頭念念有詞,祈禱來年更加順風順水興旺發達。
所有的程序,啊,不,今年蔣元慈真的沒當作程序來走,每一處,每一個細節,他都是認真而虔誠地一絲不茍地做得很到位的。剛剛完成,大門外響起一串“額爺額奶幺爸兒幺嬸兒”的叫聲。蔣元慈擡頭一看,蔣元海的老大文宗,老二文林,幺兒文秀,蔣元清的老大文松女兒文玉從大門外蹦蹦跳跳地進來了,他們口中歡快地叫着,臉上開心地笑着。蔣元海兩口子蔣元清兩口子緊跟着也跨進門來。
“呵呵,我們來得還真是時候哈,”蔣元海看着蔣元慈笑着說,然後“額爹額媽弟妹”依次叫了一遍。蔣元清兩口子也跟着叫了一遍。蔣元慈叫他們坐下,既然來了,大家就一起團個年,也好多年沒有團過年了。
“就是。先前我就跟你二哥商量,這麽多年了,都沒有團過年。今年三弟娶了弟妹,添人進口,是大喜事大好事。再加上我們家新修了那麽大個廠房,我們得好好慶賀慶賀,熱鬧熱鬧……”
“呵呵,正是……”蔣元清附和道。
蔣維銘沒有說話。
兩個嫂嫂進竈房幫忙去了。
幾個孫兒孫女被蔣維銘叫到身邊去,說:“來,額爺跟你們發壓歲錢,一個一塊。你們以後年年來,額爺年年發。”幾個娃兒得了銀元,高高興興地玩去了。
不一會兒,桌子擺好了。菜品相當豐富:一盤豬頭肉,一盤豬尾巴(取有頭有尾之意);兩碗紅燒雞公肉(有頭,有翹,有腳,取‘雄傑’之意);兩碗寶臘肉(取其‘肥’之吉意);一盤豬‘賺頭’(豬舌不叫‘舌頭’,叫‘賺頭’,意為做生意有賺頭,避‘折’音);一盤紅燒魚(取年年有餘意);兩碗白蘿蔔煮青菜(取‘青青白白,順順序序’之意)。
大家都坐上了桌子。蔣元慈掏出幾塊銀元來,給幾個娃娃一人一個,說:“幺爸兒今年掙得不多。開年掙得多了,跟你們多發些。”幾個娃娃高興的接過銀元,揣在衣兜裏。
蔣元慈為兩個哥哥斟了酒,也跟蔣維銘斟了些。
幾個娃娃聽得蔣維銘一聲吃,便狼吞虎咽風卷殘雲般一些兒也不客氣了。
“慢點吃,慢點吃,”三少奶奶跟娃兒們說,“還多。”
“是啊,吃飯得細嚼慢咽,才有利健康……”蔣元清說,“吃快了不好,不好。”
可是,今天這場合,除了蔣維銘老兩口,蔣元慈小兩口外,還真沒得人慢得下來。
在相當熱鬧與融洽的氣氛中,所有的人也都感受到了鼓脹、滿足與愉悅。
蔣元慈和三少奶奶蔣吳氏從老丈屋頭回來,兩個姐姐帶着她們的娃娃還在等着他們。
甥男甥女們看到蔣元慈和蔣吳氏回來了,“幺舅幺舅母兒”一個勁地叫個不停,直到三少奶奶拿出他們從娘家帶回來的麻花油果子桃片糕啥的分發給他們,才叫着跳着一邊吃東西去了。
“新年八節,來一回沒看到你們,心頭不落,”姐姐們說。
“姐夫呢?”蔣元慈問。
“回去了,我們也就是想看你們一眼。”
蔣元茲沒有說話了。對于他這兩個姐姐,雖然日子過得不錯,但不是重大節日也是不回娘家來的。這倒不是兩個姐姐不想回來。嫁出去了,端人碗服人管。至于兩個姐夫,高高在上盛氣淩人,蔣元慈嘴裏沒說,心裏早就不待見了。來還是不來,在還是沒在,都沒有太大的關系。
在新年的氣氛中,老的小的內的外的,人人都歡歡喜喜快快樂樂。孩子們湊在一起玩他們的游戲,大的帶着小的拿起火炮兒往冬水田裏炸魚;大人們坐在一起,講着自己聽來的看來的再加上一些自己猜想的天南海北的故事,添油加醋吹得大家眯眼張嘴開懷大笑,氣氛熱烈喜慶而且融冾。
三少奶奶特別開心。她覺得這一家子就應該這樣,大家在一起快快樂樂那多好?不能夠像有的人家那樣,弟兄姊妹相互猜忌互不相讓如同外人。她的心裏,生出了許多的親切感。
他們的額爹蔣維銘很少說話,只是看着外孫們玩。
蔣元慈雖然很高興,卻總覺得他的姐姐們還有啥事情。
吃了午飯她們說,你們也回來了,也看到過你們了,心頭落了,該回去了。
蔣元慈給了甥男甥女們一人一塊銀元,說別嫌少,等幺舅發了大財以後壓歲錢少不了你們的。孩子們拿着銀元高高興興地走了。
蔣元慈和三少奶奶把他們送到大門外,說你們慢走,有空多來耍。兩個姐姐都停住了腳步,看着蔣元慈,半天,終于沒有說出話來。
兩個姐姐還沒走遠,大侄子蔣文宗又來了。“我額爹請你上去,”文宗說。
“有啥事啊?”
“不曉得,他只說叫你上去。”
“就我一個人嗎?”
“沒說叫幺嬸兒。”
叫我一個人,是要幹啥呢?蔣元慈想,請我吃飯?請吃飯不會只請我一個人啊,新年八節的,額爹額媽該請啊,我老婆吳氏該請啊。不是請吃飯,又會是啥事呢?以前可……管他呢,去看看再說。
蔣元慈收拾了一下,跟他額爹額媽和老婆說了一聲,便朝龍門走去。
“沒得好屁!”他額爹突然甩了一句。
蔣元慈出了龍門,右轉過了旁邊的沖沖,順便看了看他的打靛池,已經幹了。等兩天得淹上水,試試漏不漏。要是漏的話趁早好補。要不,正當打靛的時候漏了,那損失就大了。
他沿着開出來的引水溝一路向上走。這老鹳河雖然不大,但河裏面長年不斷的跳躍着的河水,幹淨,清亮,嘩嘩有聲。許多人都說,老鹳河裏的水含硝,煮飯好吃,洗衣洗得幹淨。到底是不是,他也不知道。但用這河裏的水打靛,他是十分滿意的。
天王寺并不遠,順着石鳳溪邊上去,一杆煙的時候就到了。寺裏有一根青61樹,很大,四散的枝葉,就像一把大傘。寺廟不大,香火稀疏,遠不如當年的情景。只有一個居士婆婆在破爛的廟裏守候。在蔣元慈的印象中,每年廟會的時候,才能熱鬧幾天。
他大哥蔣元海的房子,在天王寺旁邊的一個山嘴上。說是山嘴,其實就是比別的地方高那麽一點。他額爹蔣維銘當年花了五十個銀元買了那座山,又花了一百個銀元修了一個正三間兩頭轉出兩間的三合院。房子還是原來的樣子,還有一些新色。門外一沖的田也都是買來的。
蔣元慈跨進門去,他大哥大嫂侄兒侄女非常熱情地招呼着他。他二哥蔣元清正在那裏坐着喝茶。
“二哥也在啊?大家新年好!”
“好好,我也剛來。”
蔣元慈拿出幾塊銀錢元叫到:“來,幺爸兒跟你們發拜拜錢了,來,一人一塊。”侄兒侄女們跑過來,高高興興地拿着銀元,嘻嘻哈哈地玩去了。蔣文宗沒有要,他說他長大了,不能再要錢了。蔣元慈看了他一眼,突然覺得這娃娃長大了,懂事了,心裏也生出一絲寬慰。
兄弟三個也有一段時間沒見過了。現在坐在一起,也覺得特別親切。古語說,龍生九種。這三兄弟也正應了那句話。他們的模樣,體格,性情都大不一樣。大哥蔣元海,如大海般寬大的體格,海浪般狂放的性格,海嘯般洪大的聲音,滿臉絡腮胡子;二哥蔣元清,卻是一副瘦裏叭叽的身材,蚊蠅一般的聲音,鷹一樣的鼻子,老鼠一樣的眼睛,山羊胡子灰黃而且稀疏。只有蔣元慈,額頭寬大,鼻梁挺直,眼睛明亮而深遂,嘴巴果敢而堅毅。
他們一邊喝着茶,一邊閑聊些張家長李家短的龍門陣,其樂融融。大嫂和侄兒文宗在竈間忙碌。
過了一陣,他大嫂過來說,飯做好了。
“那我們就開始吧,”他大哥蔣元海說,“是這樣的哈,我呢,想把文宗過繼給你。我也問過你二哥,他也認為可以。文宗呢,他也願意。今後呢,他就是你的兒子了。”一邊說着一邊轉過身去叫道:“文宗,快過來叫爹!”
“等一哈,等一哈,”蔣元慈道,“你們是說要把文宗過繼給我?”
“啊,撫育紙你二哥都寫好了。他也是我請來當見證人的,只要把紙約一簽,把頭一磕,叫你一聲額爹,這事就成了。名字都不用取了,就叫蔣文宗。”
蔣元慈一聽,心裏頭就毛了:咋,我剛剛才娶了老婆,要娃娃我自己會生,哪有強行把娃娃過繼給別人的道理!分明是有其他想法嘛!你二哥也是個教書之人,咋越來越不懂道理了?但他也很清楚,他們是早就商量好了的,要是話沒說好,今天也可能走不了路。
一想到這裏,他嘻嘻一笑:“好啊,這樣子我不費鹽不費醋就有了個這麽大的兒子,這不是大好事嗎?只是這麽大個事情,你們事先應該跟我說一聲,問問我的想法嘛。再說了,我也不是一個人,我總得跟他們商量商量是不是?等我回去商量一下再說好不好?”
“你不要給我說不同意哈。這事我們也想過,主要還是看你栽了那麽多藍子,修了那麽大個廠房,又沒得人手。文宗現在也大了,擔點啥子背點啥子,都沒得問題的。再咋說,長兄如父,長嫂如母,這些小事,我們兩個當哥哥的還不能替你作主?”
“不是,額爹那裏總得先說一聲嘛。”
“這事跟他有啥關系?我們三弟兄說了就是了。”
“我老婆……”
“哎,我說你還是不是男人?啥子老婆老婆的,哪個屋頭不是男人說了算?咋,才成親幾天,就耳朵了?”
“不是,我是說我,我還是先跟他們說一下才好。”
“這樣子嘛,你把字簽了,把手印按了,喝了酒,吃了飯,回去随便咋跟他們說。”
“你這意思是,我非同意不可了?”
“我們兩個當哥哥的還作不到你的主?”
“……”沉默了好一會兒,蔣元慈說,“這樣子,過繼的事就不說了。我認文宗作幹兒子。我保證以後以親兒子相待,甚至他娶親生子,一應的事情我都可以承擔。”然後轉過來對着文宗說,“文宗我有些話要先說清楚了,凡事都得聽我的話,不許陰一套陽一套,更不許吃裏扒外,文宗你願意不?做得到不?……你們要是覺得可以,這事就這樣定了。”
“我聽幺爸兒的,”文宗說。
“那咋行?那幾個呢?”二哥蔣元清高聲道。
“那幾個,都是我的侄兒侄女,只要我有能力,我會像親兒女那樣對待他們。如果你們不想我們兄弟之間撕破臉,那今天就這樣。告辭!”說完,蔣元慈一轉身,大步流星地出了他大哥蔣元海的大門。
背後傳來蔣元海如獅般的咆哮:“老三你咋這樣?‘狗坐箢篼,不受人擡!’”
☆、楊秋兒
開春了,蔣元慈把幾個跟班:蔣文洲、李本清、李本全、袁洪軒、劉家明等邀集起來,請了三嫂嫂,也就是文洲他額媽,背面的李嫂嫂等十幾個人,把自家的山林田地,除了油菜小麥和幾塊冬水田以外,凡是能種藍子的地方,甚至田邊地角都種上了藍子,加上年前栽插的,也有了十來畝了。
夏至前後,點下去的藍子已經冒出地面,去年栽插的蓬勃上長。在三少奶奶的建議下,蔣元慈帶着文洲、文宗和請來的叔嬸和兄弟們,跟藍子打了第一次胎葉,還制出了一池極好的靛膏來。
在蔣元慈看來,這一次的藍靛膏,才能算是真正好的藍靛膏。它不僅色彩亮麗,而且質地細膩,幽香四溢。拿到喻染坊去,老板和染匠師傅雖然沒有太多說話,但從他們的眼神中看得出來,他們很吃驚。老板很爽快地就要跟他算錢,并要他再送十挑。蔣元慈說,去年拿到蒲江去的比買給你的價高哦。那老板毫不猶豫地照蔣元慈說的價結了錢。蔣元慈偷偷笑了,他就這麽随便一句狂語,老板居然相信了。不過,這也讓他明白了自家藍靛膏的份量,心中相當的欣喜。
“那件事情,”喻老板一邊數着錢,一邊看似若無其事地問,“三少爺……”
“啥事?”蔣元慈看似什麽也不知道,心不在焉地問。
“我們兩家……”喻老板滿臉笑容地把兩個拇指并在一起看着蔣元慈,“嗯……?”
“嗯?好哇,有錢大家賺嘛!”
喻老板的臉靜止了,嘴巴動了動,卻沒說出話來。
蔣元慈手裏拿着那些錢,心裏高興得差點把握不住了。但蔣元慈畢竟是蔣元慈,他很快冷靜下來。他心裏清楚,這僅僅是開始,更好的景況還在後頭。今天這功勞,應當記在他老婆三少奶奶的頭上。如果沒有她在幾個關鍵點上指點,他蔣元慈是做不出這麽好的靛的。一是洗葉。在這之前,蔣元慈并不知道洗葉的作用;二是石灰。一般人都會認為,石灰就是石灰,塊子灰跟面面灰不都是石灰麽?可三少奶奶說,完全不一樣,最好的是剛出窯的塊子灰。三是濾。泡池裏的藍水,要把濫葉和泥沙渣滓過濾幹淨。四是打。三少奶奶說,打靛打靛,就是要打。在不濺出池子的前提下,越用力越好,濺得越高越好。僅僅攪動,不濺不飛,反而不行。還有一點,三少奶奶特別的強調了,就是用水和加料。
“不是傳男不傳女嗎?你咋簡直就是個大師?”蔣元慈曾這樣問他老婆。
“我還需要哪個來傳嗎?”他老婆笑着反問道。
“是啊是啊,我太太是誰呀?天生聰慧!”
“那是。只要我看看,聽聽,然後這麽一想,還有啥不清楚的?小署過後,就該割優葉了,”三少奶奶說。
“那你得親自去教他們咋割,不要說他們,就是我,也不曉得咋割。”
“這個簡單,除了頂上的,大部分葉子都可以割,但要小心,不要把芽包弄壞了。如果弄壞了,發不出葉子來,拿啥子來打靛?”
“哦,懂了。”
“聰明!”三少奶奶笑了笑。
“當然,我是哪個?蔣家三少爺!嘻嘻……”
蔣元慈帶着一群男女,從小署過後就開始割葉,泡池,打靛。打出一批來,便挑着四平場東岳廟大塘鋪甘溪鋪洪興場去賣。由于他的藍靛膏無論色澤還是質感都比別人的好,因此在市場上很受歡迎。每天回來數錢的時候,兩口子都是異常的興奮。
可是,等到優葉做完,兩口子卻犯愁了:盡管天天都在往外賣,可賣出去的還不及十之一二。寒露過後,所有的藍子都要刀葉莖杆一起割回來。他老婆說了,那産量比現在更大。附近幾個場鎮,市口太小,需要的量只有那麽多。咋辦呢?
抱着試一試的心态,蔣元慈叫上蔣文洲,天還沒亮就挑了一挑藍靛膏出了門。俗話說,摸着石頭過河。他這一次,便是要去蒲江摸摸石頭,試試深淺。
他們穿過門前的大沙壩,跨過老鹳河,轉上老鹳山下的石板路,過高店子,經洪興場、三和場、一碗水,過黃拱橋,從西門進了城。他們穿過西街政府街東街文廟街,在東門大北街福音堂旁邊停了下來。
蔣元慈望了望,滿滿的一條街上,從東門口到藥王廟,都是賣米,賣玉麥小麥五谷雜糧的,也有幾處賣雜貨的。稍有空處,三三五五也有幾個零攤。吆喝聲,叫賣聲,讨價聲,還價聲不絕于耳。藥王廟下還傳來牛羊豬雞的鳴叫。左邊隔幾間鋪子就是東門的城門洞子。門洞不大,兩扇漆黑的大門卻很厚重。城牆很高。門樓雖然破舊,但依然雄偉巍峨。商鋪之間,凡是能擺下攤子的,都已經擺滿。只有這兩間街房既沒有開門也沒有擺攤。
蔣文洲放下挑子,把藍靛膏拿出來擺好,一邊捋起衣襟扇着涼風一邊高聲叫道:“賣藍靛膏喽,蔣三爺的藍靛膏,又好又便宜!賣藍靛膏喽,……”
蔣元慈擡頭看了看這房子,是兩間鋪面,兩層。同其他的街房一樣,全木排列,鋪板門,上層吊腳。上層板樓板壁,格子窗,小青瓦,最近好象培修過。其他鋪子門前都吊着一盞號燈,有的還有牌扁對聯。這房子卻什麽也沒有。街沿不寬,條石壓檐。街面不寬,但都鋪着石板。石板凹凸不平,年代似乎有些久遠了。
蔣元慈讓蔣文洲在那兒守着,便朝城門口走去。他知道,因為是水陸碼頭,東門一帶便成為蒲江縣城人最多,貨物最多,最熱鬧,最繁華的地方。當年在高等小學讀書的時候,他就經常和同窗到這裏來轉轉。畢業回家以後,就沒有到這裏來過了。
城門外不遠處就是蒲江河,河邊有幾處碼頭。說是碼頭,其實也就是在水邊堆了幾塊石頭,或者搭幾塊木板,方便上下物品而已。碼頭上停着好些木船和竹筏。上貨的,下貨的,正在忙碌着。河面寬大,水流平穩。因為是夏天,河水比較昏黃。深處微波推湧,淺處翻起浪花,嘩嘩作響。
城牆下除了幾家堆棧,還有幾家面攤酒館黃糕湯圓,也有酸辣粉嫩豆花甜醪糟鹹燒臘攤子。殺雞的宰骨頭的熬豆花的煮血旺的,攪鍋的,吆喝的,邊攪鍋邊吆喝的,此起彼伏不絕于耳;腥氣香氣臭氣一股股地鑽進蔣元慈的鼻子裏,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噴嚏。
他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