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啥意思嘛?!
“文洲!”
“幺爸兒,啥事?”
“她們說過啥沒有?”
“沒有,我連見都沒見到過她們。你想嘛,我咋見得到嘛?嘻嘻……”
“你皮子癢癢了?快說,你的信是咋個交給她的?”
“我倒是想親自交呢,我是交給那個娘娘,請她轉的……”蔣文洲說,前天走到吳大院子時,中午都過了。怕被吳家人看到,就在吳大院子外面的樹籠子裏躲起來。心想,你帶給嬸嬸的信,不能讓別人曉得,只有等見到那天傳信的那個娘娘,才能請她轉交,要不然,是會壞了你的大事的。我躲在樹籠裏,從太陽偏西一直等到太陽快落山,都沒見那娘娘的人影。我肚子餓得咕咕叫,口渴得喉嚨冒煙,可又不敢去找水喝,怕錯過了機會,也怕被別人當小偷抓起來。
就在快看不見的時候,才有一個人影,有點象那個娘娘,從門裏出來,象是倒了什麽,轉身回去,要關大門了。我想喊,又怕別人聽見,也不敢确定那個人就是那個娘娘;要是不喊的話,她關門進去了就只有等明天了。就在不曉得咋整的時候,我腦子裏突然冒出個主意來。我馬上癟起喉嚨裝了兩聲雞婆叫。那娘娘聽見了,先是愣了一下,然後遲疑了半天,才出門朝這邊走來。我高興極了,又叫了兩聲。看到我,那娘娘驚吓得一下子拿手蒙着嘴,眼睛珠珠都差點掉出來。我趕快說,娘娘你別怕,我不是壞人,我是替我幺爸兒來跟嬸嬸送信的。然後把信遞到她手裏。她想了想,悄悄說,那邊山窩子裏有個守玉麥的棚子,叫我先到那邊去。說完,她揣着信上了石梯進門去了。
我按那娘娘指的方向摸過去,那裏真有個草棚,棚裏綁有鋪板,鋪板上鋪着幹草。玉麥包包掰完了,現在也沒有用了。我又餓又累又渴。好在旁邊溝裏有水,就摸過去咕嘟咕嘟灌了一氣,又摸回來躺在幹草上。
“唉,她們那兒啊,我啥子都不怕,你猜我怕啥子?”
“你還怕啥子?”
“蚊子!你不曉得,她們那兒的蚊子,咬得特別痛,又多,多得遭不住!”
“比我們這大?”
“小,小得多!哈哈,蚊子越小咬得越痛,幺爸兒你不曉得啊?”
蔣文洲說,正在左打右打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那娘娘一手提着一個篾篼,一手夾一床毯子,悄悄地來了。她把毯子遞給我說,山上蚊子多,睡的時候可以用它把腦殼蓋起來,那樣才睡得着。我心頭想,你們這兒的蚊子,不是多,是很多很多,特別的多。我早就遭不住了,全身都是包,癢得難受。她揭開篾篼蓋子,端出一大鬥碗飯,還有一碗菜,裏頭還有不少臘肉呢,香得硬是遭不住。她叫我快吃,如果沒吃飽,今天也将就了,明天多拿些來。
我端起碗來呼哧呼哧就吃起來。她見我那樣,笑笑,說慢點慢點,沒人跟你搶。我想你剛才叫我快吃,這會兒又叫我慢點,我一天都沒吃東西了,慢得起來嗎?三下兩下我就把兩碗飯菜吃得幹幹淨淨,肚子都有點脹了。你別說,那臘肉,真香!嘿嘿。
Advertisement
蔣元慈笑了笑沒說話。他心裏想,看看你那樣子,美的你!不過,也确實難為你了。這娃娃不僅忠心,而且聰明。
蔣文洲說,吃了飯,那娘娘叫我睡覺的時候,拿被單把全身蒙起來,不然會咬得我睡不着。明天天亮以後,就躲到旁邊樹籠裏去,千萬別讓人看見。小姐說了,叫好好招待我,叫我別到處亂跑,其他的事她會安排。嘿嘿,那天晚上,我做夢了。
“夢啥了?”
“夢見你們辦喜事了。我叫她嬸嬸,她還跟了我一封‘粑粑兒’嘿嘿……”
“她長啥樣子,連我都沒看清楚,還嬸嬸粑粑兒,想得出來!”
“我跟你說,我那嬸嬸,你是沒看到過,她乖得很!這周圍十裏,我敢說,找不到比她乖的!”
“你看到了?”
“嘿嘿,夢裏頭,嘿嘿……”
“你娃娃……”
“中午過後,那娘娘才提着篾篼來。這回提來的,不是臘肉,是肉炒筍子,好吃得很哦,你不曉得。老實說,這兩天,雖然都躲在山上,不敢見人,蚊子又咬,但我覺得比跟着你幺爸兒在屋頭安逸得多了。還是跟到嬸嬸安逸,嘻嘻……”
“你娃娃,勢利眼!等老子發了財,叫你一頓跟老子吃根豬,脹死你娃娃!”
“不怕,脹死總比餓死好,你說是不是,幺爸兒?嘻嘻……”
“哪個跟你嘻皮笑臉,沒大沒小!哎,那娘娘沒跟你說啥子?”
“沒有。吃完飯,她把信遞給我,叫我從小路下山,到吳溝再走大路。其他的啥都沒說。”
“哦……”蔣元慈若有所思地擡起頭,看了看院子裏的天空,“啥都沒說,為啥子呢?這‘五’‘一’是啥意思呢?莫不是她故意想考考我?”
“但是,我也有個想不通的問題。”
“啥問題?”
“不過我現在想通了。”
“倒是啥問題?”
“你猜。”
“你倒是說不說?”
“說,說,馬上說。我問那嬢嬢,你們這還有撬狗啊?”
“你咋問這?”
“沒得撬狗搭那棚子守啥子?你估她咋說?”
“咋說?”
“哪來的撬狗哦,攆兔子……”
“你看你,丢人!”
“我是丢人了,可你也不一定曉得呢。”
“你……”
第二天早晨天剛剛亮,蔣元慈就起了床。他推開門邊朝龍門外跑邊叫文洲。不一會兒,他拉着文洲進了龍門,挑着籮筐就出去了。
吃飯時候,他們回來了。兩叔子把一挑藍子倒在地上,把雜草和渣滓撿得幹幹淨淨。
“去找杆稱來,”蔣元慈看着文洲說。
“找稱來幹啥?”蔣文洲滿臉疑惑。
“叫你找你就找,問那麽多幹啥?”
“好好,不問不問。”
蔣文洲找來一杆擡稱,和蔣元慈一起,把藍子捆成一捆,過了稱後,倒進缸子裏,淹上水。
大哥蔣元海和二哥蔣元清一前一後從龍門外進來了。蔣元慈招呼他們道:“大哥二哥,來啦?快進來,快進來。”
“我聽說你在屋頭紮騰啥子藍靛,覺得有點希奇,就約上你二哥過來看看,是啥樣子,咋整的。”蔣元海面帶笑容說道。然後偏過頭去朝正在竈房裏掃地的四奶叫了一聲“額大”。四奶偏過頭來應了一聲。
“呵呵,瞎整的,瞎整的,”蔣元慈說。
“喲,怕我們把手藝偷走了?”
“咋會,別說現在還沒整成,就是真正成了,這亂八行活路,兩位哥哥也瞧不起的,是不是?”蔣元慈笑着說。
“你還嫑說,這行啊,在川康十八行中還真的沒得。”蔣元清慢條斯裏地說。“額爹呢?”他問掃完地坐下來做鞋的四奶。
“陳家營趕會場去了。”
“哦,對,今天就是陳家營川康十八行的會期。”蔣元清掐了掐手指,若有所悟似的說。
“哈哈,元清真是神算哈,啥子都曉得,”蔣元海笑道。
“啥子神算哦,就是十八行的人都信這個,跟他們擇過幾個日子而已。”
快中午了,四奶弄了幾個菜,三兄弟邊喝酒邊吹了一些閑龍門陣。吃飽喝足之後,蔣元海和蔣元清帶着滿足,回各自的家去了。臨走時對蔣元慈說,加油,趕快把藍靛弄成。賺了錢,發達了,兩個哥哥也沾光。
過了五天,蔣元慈摸了摸泡着的藍子,手上有一些滑膩。用力一捏,爛了。再看看那一缸子水,藍幽幽如碧玉一般,他好一陣興奮。他知道,這個時候該下石灰了。他叫來蔣文洲,把缸子裏的藍子撈幹淨,然後把剛從邛崃西河壩買回來的塊子灰稱了一些,放在秧盆子裏,舀了兩瓢缸裏的藍水發開,研細,倒進缸子裏。拿來竹棍不停地攪,把白色的泡泡攪成藍色的泡泡直到把泡泡全部攪散,攪出一缸藍幽幽亮閃閃的糊泥來。
蔣元慈站在旁邊,細細地看着這整個過程,不時地指點着蔣文洲。他感覺,這次做的這一缸,不僅比上兩次的細膩,而且光鮮了很多,整個缸子裏都閃亮着藍光。前兩次的完全沒有這種感覺。一股甜味兒從他的心底升起,彌漫到全身,再從臉上洋溢開來。
“幺爸兒,成了!”蔣文洲也興奮地叫起來。
“現在還不敢說成了。”
“咋不敢說?你看這,這,這,比前兩次好看多了!”
“好看就是成了?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道理你懂不懂?看來你是該好好讀讀書才行。教你的字都會寫了麽?”
“字是會了,可你說的那些還是聽不懂嘛。嘿嘿嘿嘿……”
蔣元慈心裏也很興奮。憑這些天來的經驗,他感覺這一缸子真的是成了。但他不想就這樣背着去喻染坊。因為他想起了喻染坊那老板,那些染工們毫不留情的嘲笑和那些鄙夷與嘲弄的眼神。這次,得讓他們看看,讓他們知道,蔣元慈是個什麽樣人!
第二天是洪興場場期。吃了早飯,他就帶着蔣文洲逛洪興場去了。
“幺爸兒,你說,入了袍哥跟沒入袍哥好象也沒啥不同哈,”蔣文洲突然問道。
“是嗎?”
“是啊,你看,我們,哪兒變了?這不都一樣嗎?”
“紅十條黑十款你記住了嗎?”
“嘿嘿,哪記得住?我可沒得聽一遍就記住的本事。”
“哦,這我得好好跟你說說,不然,以後犯了條,會連累我的。”蔣元慈說:“以前,我也不曉得啥叫袍哥。就連入會,都是額爹鼓倒拉去的,這個你曉得。不過我想,他為了我答應入會,連你們的那份錢都願出,肯定入會和不入會不一樣的。你還記得他甩給我那本手抄的書不?”
“記得啊。”
“那本書,是手抄的,是德義堂的堂寶。看了那書我才曉得,是為啥子。”
“為啥子?”
“這個事情太複雜,說多了你也聽不明白。我就簡單地跟你說一說吧。《三國演義》你曉得嘛?劉關張桃園三結義,他們結拜為異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這個我聽說過啊,基本上都曉得哦。”
“他們的結拜,是為‘義’。你可能不曉得,我們中國有兩個聖人,一個文聖人一個武聖人,文聖人就是孔子,讀書人都要供俸的;武聖人就是三結義中的關羽關雲長,就是關帝廟裏供的那個關老爺。”
“哦……”
“這個武聖人不是官家封的,是老百姓封的。老百姓為啥子要尊關雲長為武帝武聖人?就因為他最講義氣,把兄弟之間的情義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有這樣一個故事,說是關二爺被曹操抓住後,曹操給了他很多金銀財寶,他一概不收,只收了一件錦袍。他平時不穿,即使非要穿上,他都會把舊袍罩在外面。曹操問他原因,關二爺說:‘舊袍是我大哥玄德所賜,受了丞相的新袍,不敢忘我大哥的舊袍’。可見,關二爺多麽的重情重義。”
“哦,明白了,袍哥其實就是結拜弟兄。”
“對。弟兄之間,要義字當先,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危難時刻,就算是血旺子,也要堅決頂起!”
蔣文洲顯然是震撼了,臉色凝重,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快到洪興場時,他又問道:“哪為啥叫袍哥不叫義哥呢?”
“叫袍哥是有來歷的。我們中國有一本最早的詩集,叫《詩經》。裏面有‘豈曰無衣,與子同袍。’就是說,不要說你沒得衣穿,我的袍子與你共同穿就是了。這就是‘義’。還有,‘袍’跟‘胞’音差不多,這就是說,袍哥弟兄就如親兄弟一樣。”
“哦,這裏邊道道還深啊!”蔣文洲感嘆道。
“是啊,你娃娃得好好學學呢。”
他們從洪興上場口進去,邊逛邊看。趕場的人很多,街兩邊除了商鋪,凡是能擺攤子的地方都擺上了攤子,有的甚至把攤子擺在了街面上,把個本來就不寬的街道弄得更加狹窄更加擁擠。滿滿的一條街上,讨價的,還價的,吆喝的,讨價還價加吆喝的,打鬧的,說笑的,就如洪水濤濤,聲波洶湧,震得耳朵裏嗡嗡的一片。
蔣元慈看見他額爹的挑子,悄悄從旁邊躲了過去。
在一個賣紙張筆硯舊報廢書的小攤前,蔣元慈停住了。他伸手拿起一張《申報》,擡頭看了看那攤主:雖然身形清瘦,但臉廓方正,鼻直口毅,兩目炯炯。他心裏不禁一震:這人如此氣宇軒昂,怎麽……“咋賣?”他問道。
“呵呵,不值錢,你想看拿去看就是了,”那人說。
“哪咋行?”
“咋不行?看你也不是普通之人,再者這報紙也值不了幾個錢,權當交個朋友,不行麽?”
“行是行,”蔣元慈說,“交朋友可以,但是錢是要給的,親兄弟還明算帳,是不?無功不受祿。”
“好好,你就給一個小錢。”
蔣元慈掏出三個銅錢,丢在那人手裏。那人收了錢,“我姓陳,家住蒲江南街,經常趕洪興場,你需要書啊報啊啥的,盡管找我。”
“好,後會有期!”說完,蔣元慈高高興興拿着報紙,繼續逛街去。
在一家布店前,他停了一下,然後徑直跨了進去。
“扯五尺白布,”他對店小二說。
店小二麻利地扯了五尺白布,折疊好後遞給他。
“兩個銅元,”小二說。
“記帳。”
“少爺,我們是小本……”
“少了你的?記雙石橋蔣維銘蔣大爺帳上!哆嗦!”說完,他拿起白布大步流星地走了。
回到家裏,他叫蔣文洲把剛制好的藍靛挖出一砣來,拿起五尺白布,便朝喻染坊去。他要親自看到用他自己制出的藍靛,染他自己帶去的布。
兩天以後,他神彩飛揚地對他老爹蔣維銘說:“把婆娘跟我娶回來!”
☆、一袋種子
蔣維銘瞟了蔣元慈一眼,沒有說話,轉身侍弄他的貨郎挑子去了。
“咋,不幹啊?”
“你整你的藍靛!”
“那你得給我錢。”
“給你錢?給啥錢?”
“我得賣缸子啊。”
“……”
“還有,我在布店賒的帳。”
“……”蔣維銘那山羊胡子動了一下,似乎要想說什麽,卻又忍住了沒有說,擔起挑子出門去了。
蔣元慈再一次拿出他那剛染好的布來,細細地看。又拿出剛縫制不久的衣服反複比較。他并不是要找出兩者有什麽不同,而是要再一次地品味他的成果,再一次地享受成功的快樂。
“文洲,拿去做一件衣裳。”
“幺爸兒,這使不得哦。”
“叫你拿去你就拿去,哪來那麽多廢話!”
蔣文洲接過布來,抱在手裏回去了。
蔣元慈心裏特別敞亮。在他眼裏,天是那麽的藍,地是那樣的闊,就連他平日裏感覺很讨厭的貓啊狗啊,今天看起來也是那樣的順眼。他仰望着天空,心裏在想着這兩天的事情,時不時露出絲絲笑意。
前天他們帶着藍靛和布去喻染坊,圓綢衫老板和那些染匠們老遠就都看着他們笑。那神情無異于蔑視一件從來沒見過的醜陋物件。
“呵呵,三少爺,你又來啦?哈哈。”圓綢衫帶着一臉嘲弄的笑意跟他打招呼。蔣元慈笑臉相迎,“呵呵,喻老板,我又來了!”
“這次又抱了個啥樣的寶貝啊?”圓綢衫老板問。
“哈哈,這回肯定不是白泥巴醬醬了吧?啊?”幾個染匠師豪不客氣地嘲笑道,“三公子,你還是踏踏實實拜個師傅學幾年再來吧,啊?就不要再浪費我們的時間了!”
蔣元慈看了他們一眼,沒有說話。他從懷裏掏出五尺白布,遞到喻老板手裏:“請你幫我整染一下。”
“這個好辦。來,你們拿去,跟三少爺染好了。要是染不好我可要扣你們工錢的哈!”
一個染匠師傅過來接了布就往一缸子清水裏塞去。
蔣文洲端了一個凳子來,拉蔣元慈坐下,在旁邊默默地等着。
喻老板端着水煙壺過來,彎下圓滾滾的身子說:“三少爺,這布浸上了得明天早上才甩,要不,你先回去休息,過兩天我跟你送來?”
“哦,我曉得。沒關系,反正我也沒得事,我就坐在這兒等。看着他們染布,我心裏面高興。”
“這……”
“放心,不會跟你添麻煩的。”
“……”喻老板一臉的難為。不過,他也沒有再免強。倒是那小女子,總是偷偷地在門後面看他們,卻常常被人拉了進去。
晚間,喻老板除了送飯送水,還叫人搭了幾塊木板,鋪上棉絮,挂了緊要蚊帳,讓兩叔侄安寝。
第二天天剛亮,喻老板便親自送出早飯來。蔣元慈也沒有客氣,叫蔣文洲吃,人是鐵,飯是鋼嘛。
早飯以後,一個染工甩了布,就要塞進染鍋裏去染。
“不忙,”蔣元慈不慌不忙從懷裏掏出一砣靛膏來:“用這個!”
喻老板一愣,接過靛膏來,看了看,眉頭皺了一下,問道:“你這是哪裏來的?”那種掩飾不住的驚詫溢于言表。
“你該不會認為是偷你的吧?”
“你說哪裏話,三少爺,哪能呢……”
“信不信不關事,你趕快跟我染起啊,我就在這等着。”
“哦,好好……不過,得先說清楚,雖然是袍哥弟兄,但弟兄歸弟兄,生意歸生意,大家也都這樣。單獨跟你染五尺布,錢可要算一鍋的哦。”
“你這人,也是袍哥人家,咋那麽啰嗦……”
喻老板臉上掠過一絲尴尬,随即叫那染工拿來一個盆子,把蔣元慈遞過去的藍靛放進盆裏,再放進一些燒堿,倒進一些酒,使勁攪拌,然後把那五尺布放進去浸上。
蔣元慈和蔣文洲坐在那裏,喻老板叫人泡了壺茶喝着。午飯過後,那染工把布和着染水倒進平鍋架起柴火咕嘟咕嘟猛煮起來。
當白布變成了黑布,便撈起來,放在長案上,兩個人拽着兩頭狠命地扯,中間一人拿着竹片狠命地刮,之後把布丢進一大盆清水裏去漂洗,洗得水都沒有顏色的時候,就挂上木架去。
“還行,”那染工興奮地說,“比我們用的還好!”
喻老板怒斥道:“多嘴!”那染工立即收斂了臉上的笑意,不說話了。
蔣文洲一下子跳起來,高興地大聲叫道:“成了,成了,我們成了!”
“一鍋多少錢啊?”蔣元慈問喻老板道,臉上卻看不出陰晴。
“唉,先前是跟你開玩笑的,三少爺,我咋好意思收你錢呢?你來照顧我的生意,是看得起我,我得感謝你才是呢。你看這樣子行不行,這次呢,就算我幫忙。只要你以後打的靛和這次的一樣,價格上你讓點,我跟你包了,你看如何?”
“那當然好,有你這句話,我從心裏感謝你。不過,我覺得還是照市說價比較好。”蔣元慈看了一眼喻老板,那雙眼睛就像兩個深不可測的暗洞。他凝思了片刻,緩緩地說,“當然喽,你要用我的靛,我會在公平議價的情況下,保質保量首先滿足你。”
“那好吧,”喻老板攤了攤手,顯出無奈的樣子,“我們染一鍋,大概花四個銅元。我就收你三個咋樣?就算交個朋友。”
“行。”蔣元慈嘴裏豪爽地答應,心裏卻鄙夷得不行:“染五尺布,自帶的藍靛,收三個銅元,欺侮人,還‘交個朋友’……”
……
是啊,一件事情終于做成功了,誰會不高興呢?
他想起了吳家小姐那雙眼睛,和她寫給他的那兩個字。他知道,如果沒有她那兩個字,他蔣元慈再聰明,要在這麽短時間裏把藍靛做成,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想起那雙眼睛,蔣元慈的心顫動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從心底裏升了起來。是因為她幫助做成了藍靛,他心存感激,還是她那偷偷飄來的含情脈脈的眼神攪動了他的心海?他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是他越來越想見到她,每時每刻看見她,擁抱她。于是,一回到家,見到老爹,他就直接了當地提出了娶老婆的要求。
晚上,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興奮,激動,成功的喜悅久久沒有散去。他終于把藍靛制成了,這對于他來說,是一件多麽了不起的大事情!他的追求,他的理想,他向往的那種景況,可能從此就開始了!他想象着,他要開工廠;他要像曾國蕃張之洞他們那樣,開很多很多的大工廠;他要讓他的兄弟,子侄,鄰居,三鄉五裏的年輕人都來他的工廠裏做工;他要讓他們過上比英國人日本人還要好的生活!
他的臉上始終洋溢着笑,他看着天井裏一排排的缸子,裏面全是藍幽幽的水,他撒上石灰,攪啊攪啊,直攪得一個個缸子裏都是飛速旋轉的旋窩,都是藍瑩瑩的泡泡。那泡泡越來越多,多得整個院子裏面全都裝滿了。那些泡泡變成了一挑一挑的藍靛,那樣的多,那樣的純,那樣的鮮亮!他挑起來,健步如飛地出了大門,過了門前的沙壩,跨過老鹳河,順着老鹳山,翻過高店子,穿過洪興場,一路朝蒲江跑去。他把藍靛賣了,賣了好多好多的銀元。他回到家裏,他的老婆——也就是吳家那個幺女,蹲在地上幫他數錢,兩個人怎麽數也數不完。他一邊數,一邊擡起眼睛看看那張迷人的臉,那雙含情脈脈的眼睛,他的心猛地跳動起來,一股熱流在全身奔騰……
“幺爸兒,幺爸兒,還沒起來啊,太陽都曬屁股了!”
蔣文洲的一聲叫,才把蔣元慈從夢裏驚醒過來。他睜開眼睛一看,大亮晃晃了。他感覺肩膀有點痛,摸了摸,原來肩膀壓在床邊上了。他爬起來,一邊穿衣服,一邊笑着搖了搖頭。
“這是你額爹給你的,拿着。”等蔣元慈洗了臉,吃了飯,四奶把幾塊銀元放在他手裏。
“他人呢?”
“早走了。”
“我還以為他不會給我錢呢。”
“咋會不給?”四奶看着蔣元慈,那眼神中透着無限的欣慰,“你額爹嘴上沒說,心裏頭高興着呢。他以前罵你,那都是故意激你的。其實很多事情你不曉得。在你們三兄弟中,他歷來認為你是最有頭腦,最有出息的。自從你試做藍靛開始,他表面上沒咋,內心是支持你,在幫你想着的,還到處打聽藍靛的做法。今天早晨走的時候,還專門讓我跟你說,擴大是可以的,但你那個靛還不是最好,還得動動腦筋,要做,就要做得最好。”
蔣元慈一聽,心裏動了一下。他明白了,以前是錯怪了他的老爹了,他為此而感到難過。在他心裏,老爹蔣維銘變得高大了,慈愛了,貼心了。哎,嚴父慈母,父母都是為兒女的呀。他激動了,眼睛濕潤起來。
龍門外有幾個人,探着頭往裏面看,卻沒有進來。四奶看見了,大聲叫道:“進來啊,你們咋不進來?”
聽到四奶叫喊,文平、文先、文玉、李本清、李本全、袁洪軒幾個一窩蜂跑進來,圍着元慈文洲又說又笑又跳,高興得合不攏嘴。元禮、元祥、元臣幾個低着頭從龍門裏踯躅進來。見了四奶都堆出一臉的笑來,說元慈兄弟做成大事,兄弟幾個都很高興,再咋說也是我們蔣氏家族的大喜事,大家都要紮起的。
四奶想,前兩天還撇嘴捺眼說東說西,要好難聽有好難聽。今天這是咋啦?這人啦,簡直……她謙恭一番,說了句“進來坐嘛”,就再也沒有多說話。蔣元慈打了個招呼,便跟那些小子們瞎侃去。蔣元君随後也進來了。他手裏拿着那五尺布,挨個的跟幾個兄弟看,臉上帶着從心底裏湧出來的笑,嘴裏不停地說:“看看,看看,這布……我這兄弟,嘿嘿,我這兄弟……這布……”
正當大家七嘴八舌高談着的時候,那一群小子跟着蔣元慈蔣文洲背着背篼蹦蹦跳跳地出門去了。
蔣元慈一口氣就買了十口大缸子,背回家裏,在天井裏擺了兩排。蔣文洲帶着幾個人,四方八面去割藍子。割了兩天,五十斤一缸,十缸就泡好了。
“幺爸兒,這周圍不多了。”
“啥子不多了?”
“藍子啊。”
“近處沒得遠處有啊。”
“可那得……”
“嗯,是得想想咋辦。唉,你把這兩天割藍子的人記下來,以後賣了錢是要給他們工錢的。”
“有些人的名字我寫不起。”
“先把寫得起的記起,寫不起的問我。”
“嗯。”
幾天以後的一個下午,四奶對他說:“明天我要去你老丈人家一趟。”
“幹啥?”
“會親家啊。”
“他們不是說……”
“你額爹費了好大的神哦……哎,不說這個了。昨天他去找你二哥擇了個日子,我得跟親家母送年月去。”
“好久?”
“冬月二十。”
“我跟你一路去,”蔣元慈嘻嘻地笑着說。
“你想去?”
“啊。”
“啊,你想得出來,規矩都不要了?”
“啥規矩?規矩不都是人定的麽?再說了,上次不是也……”
“好了好了,別跟我耍嘴皮子了,好好弄你的藍靛。見了她,我會跟她說的。”四奶看着他,心領神會地笑了笑。
兩天以後,四奶回來了,還帶回來一口袋東西。
“這是啥呀?”
“你猜。”
“猜不着。”
“這是你老婆送你的。”
“送這個,虧她想得出來。這有啥用呀?”
“有啥用?寶貝着呢。”
蔣元慈打開袋子,裏面是黑黢黢的豆子不像豆子菜籽不像菜籽的東西,還有一張紙。紙上還是兩個字:“收好”。
啥意思呢?蔣元慈搞不明白。不過他想,既然是老婆送來的,一定是有用的。她叫收好,那就收好,等把她娶回來再說。
“你可得收好了。”四奶說,“這東西是你老婆悄悄給我的,她家裏人都不曉得呢。”
“她親自給你的?”
“那咋會。那位娘娘在山下等着我,她交給我的。說是你老婆特別交待,一定要收好,等明年開春再說。”
“哦。你見了她了?”
“哪咋會不見呢。”
“都說了些啥?”
“還能說啥?說你天天都在想她呗,”四奶看着她嘻嘻地笑。
“她沒問你點啥?”
“沒有。”
“哦。”蔣元慈一臉的失落。
“你想她問你啥?”四奶問。
“不想。”
“你娃娃,你那點心思我還不曉得?她問了,我說你樣樣都好,叫她放心。”四奶笑了笑說。
“沒問點別的?”蔣元慈高興起來,蹲在地上望着四奶,臉上洋溢着笑。
“沒有。”
“……”蔣元慈的臉凝固了。
“倒是那個娘娘,她悄悄地問過我,你制出來沒有。”
“你咋說?”
“我會咋說?是咋的就咋說呗。”
“嗯,好!”蔣元慈高興極了。他找了一張油紙,把口袋包起來,吊在房梁上。心想,等到明年開春,看你咋說。
這回,蔣元慈制出了四挑藍靛。他叫蔣文洲把李本清李本全袁洪軒叫來,挑到喻染坊去。老板說,四挑全要,沒有問題,染坊裏一年要用很多的。只是這價錢……
蔣元慈說,“我這藍靛咋樣,值多少錢一挑,你喻老板心裏有數,我心裏也有數。大家也是近鄰,又都是袍哥弟兄,以後打交道的時候還多。公平合理,你買別人的是啥價,就算啥價,我也不要你加價了。如果不想要,我現在就挑走。”說完,他轉身招呼蔣文洲幾個把藍靛挑起來。
喻老板見狀,趕緊拉住他:“哎哎,三少爺,大家一方一近的,又是袍哥弟兄,咋說都要互相紮起是不是?放下,放下……”
蔣元慈接過喻老板遞過來的銀元,數都沒數就揣進懷裏,帶着文洲他們回雙石橋去了。
☆、修造打靛池
四挑藍靛,賣了一大堆銀元,這讓蔣元慈除了意外,還有些驚喜。“哎,錢……”他微笑着搖頭嘆道。這是蔣元慈這一生第一次掙到的錢,而且這麽多。他看着那些錢,就像做夢一樣,自己都有些不相信。可那些錢真真切切地就擺在面前的呀,亮亮的,還反着光呢。
他把錢交給蔣維銘。蔣維銘說,你自己掙的自己管。藍靛制成了,難不成就這樣了?
蔣元慈看着他額爹,許久都沒有說話。
“哈哈!老弟啊,聽說你的藍靛整成功了哈,還說你賣了好多錢呢,是不是啊?我和你二哥前來祝賀,祝賀啊!”還沒見到人,大哥蔣元海的聲音就先傳進院子裏來了。随即,他和二哥蔣元清一前一後從龍門進來,穿過長着巴地草的院壩,徑直地朝檐廊上走來。
“呵呵,是的,弄成了。謝謝大哥二哥挂念!”
“那是!我們是你哥,我們不關心你關心哪個,你說是不是?哈哈哈哈……你發達了,也是我們自己屋頭的人嘛!呵呵,額爹回來好一氣了?”
蔣維銘嗯了一聲,坐在竈房門外抽他的煙。四奶讓他們先坐坐,飯馬上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