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薛碌想引她往主屋走,江水眠卻道:“不用了,在這兒也可說話。也就說幾句,不必費您一碗茶了。”
薛碌臉上神情一滞。他必定覺得都不肯進去喝口水,不但不給面子,而且是想上來就動手。這些老北京人老天津人,心裏規矩多得很,注重這些大小事兒的體面,以前江水眠還會想着學想着去适應。後來她覺得,自己又不是求他們辦事兒,這套假惺惺又小心翼翼的規矩實在是無用,也懶得作态,更懶得花心思考慮他們的感受了。
江水眠在院子裏站定,輕笑道:“您也知道萬國賽武會也不遠了,聽說中華武士會有幾個名額,是可以不用參加最早的比試的。”
這由頭還是栾老幫她想出來的。
薛碌笑了:“原來江六姑娘是為了這個來?這倒也容易,您去中華武士會那兒報上您師父名號,做個登記,館內也有不少武師,可以比劃比劃。若是江六姑娘武藝超群,到時候可以讓會長、副會長和幾個大武館的師父考慮一下,可不可以給您的門派這個名額。為了萬國賽武會來津的武人很多,江六姑娘卻一門心思想着踢館,莫不是有些着急了。”
對如今天津的武人來說,名聲等于錢,等于權。等于大帥派人上門求教的臉面,等于自己徒弟在軍中的仕途。
這類天下皆知的跟武林大會似的活動,也都跟中國無數的人多的活動一樣,占名額,搶位置,搞黑幕。
江水眠歪頭思索道:“我聽說在天津踢了館就算能揚名立足,不過這也不能叫踢館,我只是想比劃比劃,不管輸贏,您也沒什麽影響吧。”
薛碌笑:“江六姑娘可能不太知道,三四年前那時候武人都剛剛到天津來立足,确實有踢館這麽個規矩了。可現在大家都想在天津安生過日子,這踢來踢去的還能有法好好生活麽,所以大家現在才都不這樣闖上門比劃了。不知江六姑娘出自哪一派?師從哪位?”
江水眠笑道:“這才是問題。要在中華武士會正兒八經立足,就要有響當當的師從淵源。我不太行,我們這一派,就我和我師父倆人,蘇州一代沒名氣的小武種。我這一輩,就我這一個徒弟,還是個女人。我就算去了武士會內,怕也是那名額讓不給我。您說萬國賽武會都是一個師父帶着幾十個徒弟去,派徒弟從底下往上一層層打,我們這兒就我一個人,我也是沒辦法呀!”
薛碌算是瞧出來這姑娘是執意要比劃,面上裝作凝重思考的樣子,殷切道:“這确實很麻煩了,不知道姑娘說的這個小門派叫什麽名字?”
“幾個月前我師父送我來的時候,我們才商議好。”江水眠笑道:“叫科學派。”
薛碌以為自己聽錯了,抑或是這個丫頭再耍人玩,愣道:“科學派?賽先生的那個科學?”
江水眠羞澀一笑,篤定道:“正是。”
薛碌半天才笑道:“那江六姑娘的意思是今日一定要比劃比劃了?”
江水眠道:“我看您确實在門口放了那杆槍,那不就是允人上門切磋的意思麽?我打小在鄉野長大,沒有什麽見識,也沒見過什麽武人,甚少和人交手,倒也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麽水平。還望薛師父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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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碌心裏笑了,這丫頭居然來就是想跟他交手。只是既然有那杆槍擺在外頭,她摔了槍,他就不可能拒絕。
薛碌道:“我這個年紀也不怎麽下場了。江六姑娘要比什麽,我們這兒也都有些教刀教拳的師傅。”
江水眠道:“我是女子,比拳看纏勁,我天生沒優勢。不如比兵器,我倒是什麽也都能用,大家意思意思,點到為止就是了。”
确實,拳法雖然可以用巧勁,但是她一個瘦小的女子,就算是手上扣搭勾纏用巧勁去對付,但如果對方是身材高大的男子,還是可以強用力氣破開她的招式。而兵器的話,拼勁兒更少,而且做個樣子點到對方的關節咽喉也就能判斷幾分輸贏了。
薛碌笑着面對她,轉過身的時候沉了沉臉色,徒弟們從兩側走廊裏搬了幾張椅子出來,薛碌和其他師傅坐在主屋門前,剛剛還在前院頗為活潑的徒弟們大氣不敢出的在後頭站了幾排。前頭師父是黑袍子,後頭徒弟是白褂子,一副辦喪事的苦大仇深臉。
整個場子空出來,教刀法的師父拎着一把寬刃的大刀走出來,挽起袖子,将馬褂下擺掖在腰側,兩腳分開站定。整個比武的氣氛卻因為江水眠一人變得有些可笑。
她要了一把凳子,将手套摘下來,連同手包一起放在凳子上。倒也不摘帽子,只是彎腰将裙擺往上卷了兩圈,露出套着針織襪的膝蓋。她的打扮根本活動不開,步子都邁不了太大,站姿也娉娉婷婷的,不像是武人的樣子。
幾個徒弟扛着兵器架子出來,上頭槍劍刀鈎,常用的都有。她挑了一把最爛大街的華北砍刀,國外也叫它中國大砍刀,中國刀。
刀是彎的,刀面越到刀尖處越寬,鐵的刀身,質量一般,大概就是那種上戰場也用、幫派鬥争也用的初始武器。這把因為比武用,所以也沒開刃。刀柄處纏了布條,常有人用所有磨得光滑發亮,她一只手握着刀柄,刀柄在她環握的手裏躺着,擰了擰手腕,刀面亂晃。
周圍人幾乎覺得她一雙手握不住這把刀似的。
她倒也不真的握緊,而是松松的讓刀柄在手掌裏活動着,擰着手腕順力揮了幾下,道:“行,那我就用這個吧。”
對面教刀法的師父臉色很難看。就算是不懂事兒的上來比武,好歹也要有個武人做派,江水眠的打扮做派都給人感覺太奚落人了。奚落比武,奚落刀法,也奚落武林。
他氣得面色發青,卻并不知道江水眠就是故意的。
幾年前她來比武的時候,什麽陣仗都做好了,說話做事恭恭敬敬的,把自己當成武行中的一員,生怕給宋良閣惹了麻煩,最後卻是那麽個結果。今兒她偏要橫,偏要讓所有人面上都難受。
對方是一把雙手大刀,刀面極寬,顯得很重,怕是劈下去能把江水眠連人帶刀給斬成兩節。可江水眠對付力氣大兵器重的敵人很有經驗了。
她的衣服不便移動,她也沒打算動,兩手捏住砍刀,等着那刀法師父先上前來。
對方橫起刀面,布鞋邁出幾步去,一把寬刀耍的這樣輕巧,朝江水眠脖子鋸來。
果然,她不給人家面子,人家也不會跟她客氣。
她想要的就是這樣的不客氣。
江水眠朝旁邊一側步,兩手擡起來,拿刀背往上一挑,砍刀頗為厚實的刀背叮的一聲敲在了寬刀刀面上。
刀法師父感覺勢頭猛地一偏,刀竟朝上撇去。他心裏一驚。
這好比有人鼓足了勁兒沖過來,你想攔截想迎擊卻不正面承受,而是側着身子繞開,照着他側身踢上一腳。保準這人以沖過來的勢勁往側面滾去。
他就被這挑的一下,勢頭偏離,刀沉,慣性大,仿佛不是他在揮刀,而是刀往上飛,他拽着刀別讓它跑了。
這樣手臂一擡,手肘離開保護腹部的範圍,江水眠刀一斜,沒磨過的刀刃對着那刀法師父的胃中,猛地揮過去。
那刀法師父力氣大且巧,他也吓得後脖子的汗毛直立,抓着刀猛地身子朝後一退,借着刀的重量猛地朝後仰去。江水眠兩手都是虛握着刀,變刀自然快,那刀法師父踉跄着朝後倒退幾步,刀一撐才站穩,一低頭,卻看着外頭那件黑色長褂上,一道橫着的大口子,露出裏邊白色的衣裳來。
他似乎還沒反應過來,主屋門口擺着架勢坐着的七八個武師和薛碌卻臉色難看了。
他們現在都意識到,這個女人可沒有來切磋的意思。
江水眠卻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對不住,我想着要收一收,而且這刀也沒開刃,沒想到把您衣服刮壞了。我該賠的。”
刀法師父臉色極差,他心裏打了個突突,對他們二人之間的差距好像意識到了幾分,卻不能一招就說自己敗了。江水眠是會鈎刮碰挑那一類不抗勁兒的打法,他就也要收幾分力氣,打的講究精致一點了。
江水眠看他只一只手抓在那短短的刀柄上,另一只手則捏住了寬刀的刀背,将刀斜在身前,歪歪頭,笑道:“好法子。”
話音剛落,他邁上前幾步,将刀朝江水眠推了過來。
江水眠小小的後退了半步,像是在夜場聚會中跳舞般,肩一斜讓出半個身子的位置。對方的刀朝她切來,江水眠拿刀面橫着抵住,可那刀法師父是什麽樣的力氣,壓的她刀和胳膊都扛不住,眼看着就要切到她肩膀。江水眠卻忽的左手抓住刀柄前端,右手抓住刀柄尾部,手肘抵住身子,把左手當做支點,這樣一按刀柄。這類似杠杆似的使力法子使得刀面一轉,竟反着撥開了寬刀,反将寬刀壓在刀下。
她拿刀背蹭着對方的寬刀一撥,一蹭,發出一陣讓人牙酸的鋼鐵摩擦聲,就像是刀身永遠纏在對方的鋒芒上似的,繞開了寬刀的勢頭,刀尖朝他門面而去。
她動作輕巧的很,刀法師父心裏大叫不好,想着剛剛差點被開膛破肚的一刀,就覺得這一刀是想要人命的!
而江水眠卻穩穩當當的在他眼前停住了刀。
她塗了口紅的嘴輕輕一彎,笑了笑,往後撤了幾步。
刀法師父臉色灰暗,他知道再怎麽碰巧怕也是贏不了這個人了。差距是顯而易見的,他再打也沒有意思。至于武行的招牌,至于後面怎麽處理,那是薛碌的事情了。
他後退了兩步,放下刀拱了拱手,道:“自愧不如。”
他放下刀反倒是坦然了,誰人也看得出這丫頭出身武藝非比尋常,輸了也不丢人,攏一攏破開口子的長褂,氣定神閑的在椅子上坐下了。
薛碌卻沒法像他這樣氣定神閑。這會刀法師父輸了,按理來說就該他出面了。
可薛碌怎麽都覺得有些不太對勁兒。
周圍幾十雙眼睛都在望着他,請他起身請他出面,薛碌腦子裏還在沒邊沒際的考慮着,人已經先起身了。
薛碌一身長褂垂墜到鞋面,他稍微挽了一下袖子,緩步走下臺階。
他壓根沒法打圓場,因為顯然這個女人軟硬不吃油鹽不進,沒有別的目的,脅迫利誘都不管用,她就是要動手切磋。
大家都在看他,卻唯有江水眠沒瞧他,她低頭看着自己剛剛因為握刀不小心被蹭掉一塊的指甲油。
薛碌好似除了硬着頭皮上也沒別的法子。
更何況這丫頭武技雖然不錯,但到底能不能贏得了他,也是個未知數。雖然這些年在武行很少有這樣搏的,但既然人都找上門來了,他想躲也躲不過。
薛碌挑了一把□□,在手裏換了兩下,沒有多話,望向江水眠的臉。
這張臉本來隐藏在帽子下,可她忽然很驕傲似的微微揚了揚下巴。那張臉清晰起來。
他好像想起來了。
那顆紅痣他是有印象的,只是他曾經是在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臉上見的,今日卻是一個打扮姿态都與曾經相差頗大的清秀女子。
他架起槍來,忽然好像反應過來了。這難不成是宋良閣的那個小徒弟?!
宋良閣離開天津已有三年多,他的那個小徒弟居然是女子?!這也就罷了,居然還這樣上門來挑釁?是報複……還是不甘?
當年的大瘋子小瘋子,這會兒悄無聲息的來了天津,到底想要什麽?
他一懵,刀已經快到眼前了。薛碌連忙朝後退去,擡槍撥刀,他覺得好像是自己的錯覺,這把刀比剛剛迅猛了不知道多少倍!
剛剛逗着玩似的晃晃悠悠的姿态,一下子認真起來了!
薛碌只感覺腦子還沒清醒,身體先動了,連着幾擋,雖然擋住了江水眠的刀,卻也逼得自己愈發被動——
他正想要破勢迎擊,猛地一使力推開刀,卻忽然眼角看見那刀就跟鬼魅似的從邊角出現,輕而易舉的搭壓過他的槍身,朝他脖頸而來!
她怕是剛剛只随便打一打,既贏了又表現的不太強,逼他下場!
薛碌是先聽到一聲清晰的近在咫尺的咔嚓聲響,才感覺到痛感的。
外人看來,江水眠行動猛地快起來,每一刀都不留縫隙,這比武就兩三下子,薛碌只是倉促防禦,還沒找機會反攻,忽然就被刀背砸在了脖子上。
她壓根就沒停刀,更沒有點到為止,而是沖着薛碌的脖子去的!
周圍一圈徒弟只看着薛碌拿槍的手軟軟的放了下來,直挺挺的站在原地,那洋裝女人扔下刀,毫無防禦的走近還拿着槍滿臉呆滞的薛碌,她踮起腳尖,靠近他耳朵。
衆人只看見她紅唇翕動,完全聽不見她說什麽。
江水眠從進門開始角都含着笑,這會兒卻不笑了。她後退兩三步,從凳子上拿起手套夾上包,頭也不回的朝門口走去。
七八個武行師父看薛碌不動手不反應,臉色突變,站起身來,喊道:“薛爺?!”
江水眠站在內院通往外院的門楣下,扶了扶軟帽,掃視了一圈靜谧無聲的院子,道:“武行,少摻和官家的事兒。”
她說完,整了整裙擺朝外走去。
薛碌整個人忽然就跟讓人抽了脊柱似的,兩膝發僵,直直朝後倒下,連胳膊朝後一抵的條件反射動作都沒有,像是一面轟然倒塌的牆。
院內大亂,喧嘩四起。有人追了出去,卻只看見遠遠黃包車的影子。
回到院子,薛碌兩腿哆嗦,胳膊也擡不起來了,雙眼瞪得猙獰,抓住旁邊刀法師父的衣領,艱難的吐氣吸氣,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來:“找……找栾爺……找栾爺來。”
他倒下之前,只聽着江水眠在他耳邊道:“從今往後,你這兩條腿可就站不起來了。這個結局,跟你做過的事兒有關,跟你即将要做的事兒也有關。你心裏清楚。”
作者有話要說: 眠眠最後溜了。畢竟對方人多,她也沒牛逼到能在幾十個武人裏頭進出,裝了逼就要趕緊跑了~
關于大砍刀的用法,原型是抗日期間赫赫有名的西北軍二十九軍大刀隊的刀法。
後面也會多次寫到這種缺彈少槍情況下誕生,又能跟日本人拼刺刀的實用刀法。
不過說是抗日,不是大家印象中的八年抗戰開始的1937年後誕生的,而是在十四年抗戰早期的1931年開始由馮玉祥提出創立的。不少武林名家受邀去西北軍中幫忙研究助陣,才得以誕生的。
徐導不久後要上映的《刀背藏身》也是圍繞着這個刀法展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