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我認為徐小姐完全有能力給學生帶課,如果說沒有辦法批改作業之類的,倒是可以由別的教員代為完成。”江水眠站在走廊山,嚴校長對她說道。
嚴校長瞧她衣着打扮肯定不是下人護衛,但京津一帶好像又沒有姓江的大小姐,猜不太出來,但想來或許跟盧家有些關系。
江水眠剛剛坐在旁邊,聽遲林和嚴校長問徐朝雨一些關于論著中考證的來源,她都對答如流,仿佛解放了單純的天性,卻沒有忘記曾經學過的那些知識。
江水眠道:“這樣吧,嚴校也知道徐小姐現在住在盧家,今日回去後我會把這件事再說給盧五爺聽。若是商議之下覺得她可以偶爾來校帶課,她自己又想來,那我們自然不會攔着。嚴校多番邀請,我們也算是十分感激了。”
嚴校長笑道:“八裏臺校區的新建,五爺也出了不少資金,這件事也夠給教學樓命名了。不過北方私立大學裏像我們這樣男女共校,平等招生的還不多。只是算了算,女學生雖然不少,女教員卻不多。若是能有徐小姐這樣的人參與教學,也是我們南開精神的發揚。”
兩人在這邊說着,徐朝雨卻站在走廊另一邊,墊着腳尖從教室後窗往裏看去。遲林下午還有生物課,所以提前離開了會談去上課。徐朝雨小半張臉露出來,望向教室裏賣力的遲林。
南開大學的實驗室設施還是相當齊全的,實驗臺之間,站着不少年輕的女孩兒,正穿着白色外套做實驗準備。
遲瘋子拿來一個新型投影儀,可以把夾在兩片薄玻璃裏圖片靠燈泡投射在白牆上,他換了一雙木底麻布的澡堂大拖鞋,半邊臉在投影儀的光裏。
玻璃裏的氣泡也被投影出來,正好在他額頭上,仿佛長了第三只眼出來。
他打從學生時代就對教室後門窗戶上的眼神格外敏銳,考試作弊上課偷懶從來沒被抓到過。卻沒有哪次像這樣一般,渴盼着一直被注視。
換上杆菌的畫片,他在講臺上誇張伸長胳膊并攏起來,就跟要入水似的比劃着,等換了球菌的畫片,他又蹲下去,把自己抱成一個球鼓着兩腮。
在滿堂的歡笑聲中,他蹲下去聽到的一聲不妙的布帛撕裂聲也沒被人注意到。遲林站起來夾緊了漏風的褲子,頭一回感謝長袍馬褂這費布料還不方便的糟粕,也有它存在的好處。
到了螺旋菌,他又兩條腿跟大姑娘的麻花辮似的盤起來扭,站也站不穩,扶着講臺撅着屁股,說起來細菌的鞭毛可以移動,那閑着的胳膊也如新疆舞蹈動作分解似的打起波浪來,演示鞭毛的動态。
臺下的女學生們沒眼看,以書掩面。
遲林哪裏在乎,他格外賣力,回頭奮筆疾書,粉筆屑如撒鹽一樣落滿講臺,他只瞧見徐朝雨的眼睛比值日生擦過的玻璃還要亮。
江水眠聽着徐朝雨一陣笑聲,也湊過去。她的個頭,大概跳起來才能看見小窗裏頭的景象。江水眠剛剛“那便”“如是”“之乎者也”的裝了半天大小姐,這會兒還穿着緞面低跟鞋,總不能蹦跶着張望,只能矜持的站在徐朝雨旁邊,拽了拽她袖子問道:“姐姐看什麽呢,笑成這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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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朝雨眼睛亮晶晶的低頭:“沒想到這裏的老師都這麽有才,他們講課都好有意思呀!我、我喜歡大學!”
江水眠笑了笑:“那你想來這裏?”
徐朝雨使勁點了點頭:“家裏雖然好。但是好悶呀。我來了這裏,我說的話他們都能懂,他們說的話,我、我也能懂!而且……這裏也好多女孩子呀。”
她從小到大幾乎沒怎麽離開過徐家,是個正兒八經的大家閨秀,後來讀了幾年當地的女子教會學校就被迫嫁了人。在那樣一個家庭裏,她懂的東西沒有人理解也沒有人放在眼裏,那種研究學者活在村夫農婦之中的孤獨感,使她好像長到這樣的年紀,連平等的交流沒怎麽有機會得到過。
江水眠不太知道徐朝雨當時能跟遲林通信是什麽心情。
大抵像是小島上的魯濱遜獨自生活多年以後竟見到活人登島,一時間情緒翻湧,張口結舌,滿腹的話想要說,卻忘了人話該如何出口。
徐朝雨戀戀不舍的走了,她和江水眠走在大學的校園裏,望着遠處圖書館的窗戶,穿梭來去的匆忙學生,草坪上臨時起意的詩會,她都頻頻回頭,頓頓駐足不想要離開。
而另一邊,看見那張臉消失在窗口,遲林一下子失去幹勁,搬了個凳子坐在講臺上,臉上橫着投影畫片裏細菌分裂的邊界,呆滞的覺出了自己剛剛活像是蒸鍋裏掙紮吐沫的螃蟹,竟人生頭一回知道什麽叫丢人,低頭捂住了臉。
與此同時也不忘在長褂下緊緊夾着腿。
學生們小心翼翼道:“……先生?”
遲林擺了擺手:“你們自己觀察吧。別管我,我受了情傷……”
走出了校門,江水眠把徐朝雨送上了車,卻關上了車門,對着搖下的車窗道:“姐姐先回去吧,我還要出去辦點事。估計稍晚一些才能到家。嗯……如果盧嵇問起來,就與他說,我去辦事了,他知道的。”
車開走了,她拿着手包,在學校門口招了一輛人力車,往三條街開外的老城區趕去。
以前武人少有派系的名號,多是出單個的名人,畢竟數來論來大概都是一家子遠近師兄弟。後來為了開班招學生,自然要彼此區分開來,才整出諸多神仙修道似的名號來。
中華武士會的場館在天津河北公園附近,周圍也是武館最多的地方。但就像是最厲害的風筝手藝人不肯開店在風筝一條街,百年傳承老手藝的名廚不會活在廟門小吃街,稍微愛耍點排場體面的武人,也不願緊鄰中華武士會。在那些各種每日三小時五月一套課的武館後頭的街巷裏,住着不少武人。
1919年天津博物館成立展覽大會,三百多名武人曾來天津表演,那是武林的一次萬花齊放的輝煌,自那之後不少武人也都落腳在了包容又充滿機會的天津。
聽說今年年末本來定在北京的萬國賽武會,因為中華武士會副會長夏恒的多番活絡,改在了天津。
本來就是如同武館商業街一樣的天津在今年更加熱鬧起來。
江水眠坐着黃包車,一路颠進了街巷裏。非租界的老城區也有不少高門大院,她給了車錢停下來,穿過早上起來推着獨輪車到巷口去打水的居民,登上灰色的石階,走進了一扇打開的暗紅色木門,進入了一處門面低調的大院。
江水眠帶着銀扣的緞面低跟鞋,細細的鞋跟踏在石板上,走進院子裏。
院內人不少,好歹有三四十個男人正在穿着無袖的薄衫子練武,聽見腳步聲擡起頭來。這才瞧見影壁邊站着個穿美式洋裙的年輕女人。上衣和裙子并不是連身的,裙子的荷葉邊到小腿中段,露出黑色的針織襪來。腰上是寬寬的酒紅色銀圓扣腰帶,勒出了窄腰,也顯得對方更加嬌小。
帶着蕾絲邊手套,拿着時髦的手包,頭發倒是沒有燙出闊太太的樣子,編了發髻藏在窄沿圓帽下頭。黑色毛氈圓帽上別着一個鈴蘭形狀的寶石針扣。
無處不顯示,這是一位家境極其優越的年輕小姐。
一時間院子裏靜悄悄的,沒人開口敢問,有個小子平時就是在徒弟裏愛出風頭的那個,清一清嗓子,剛要開口,她先說話了:“聽說你們師父從外地回來了?在麽?我找他有事兒。”
有人接口道:“哪個師父?”
江水眠:“薛碌。”
薛碌回來的事情,外頭幾乎沒幾個人知道,師父也不讓對外宣揚。
那徒弟道:“并沒有回來。薛師父還在河北。”
江水眠心知肚明,笑了笑:“是麽?那我也沒辦法了。”
她走到院子靠門口的地方,唯一一個兵器架那裏。
徒弟們練武用的兵器多放在庫房裏,整個大院子裏,唯有門口有一個架子,這架子上也不擺別的武器,只放了一柄無纓的木杆槍,斜斜的立着。
這杆槍,也并不是拿來給人用的。
江水眠伸手過去,拿起那杆槍來。
衆人大亂,幾個人忍不住開口道:“不懂規矩別亂來!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嗎?!”
江水眠轉過身來,勾唇笑了笑。将那杆槍橫在身前,松開了手。
槍掉在石板地上,彈了一下,抖開了厚厚一層灰朝院內滾了幾圈。院子裏一片風聲都可以聽見的靜谧。
扔了這杆槍,就是要踢館了。
天津近幾年和氣生財,早沒了踢館的刺頭,這把槍上落了太久的灰塵,它立在那裏都忘了自己的使命。
江水眠笑了笑:“你們可以去叫薛碌了。”
這一處武館內,教授拳腳的師父有好幾個,有地方上來天津找活路的,有犯過事不方便揚名的,也有薛碌的師弟徒弟。七八個人正坐在屋裏說話,薛碌表情不太好,道:“想要出去躲一陣這些事兒也不行啊。要我打這個頭陣,不就是因為當年栾老讓我教這孩子的時候,我兇了他幾句,竟記到現在。”
武館內的拳師道:“夏恒現在又不在天津,他手能伸這麽長?”
薛碌冷笑道:“當時貪心,今日就付出代價了。夏恒如今看起來是在山西的軍中,可天津大小的事兒他哪有不知道的。武士會的新場館,我們這些人住的院子,年末萬國賽武會的名額,那些在軍中出人頭地的徒弟們,這些好處都是白拿的麽?”
拳師道:“可武人立身,沾上這種事也太……”
教刀法的師傅笑道:“你怕得不就是名聲不好麽?可夏恒使喚了天津多少武行,只要是立足的,都要摻合進這事兒來,到時候誰會說誰?說句不好聽的,三十年前,咱們這幫人除了有本事的幾個能去軍隊混,大多都是去一雙草鞋走镖去了。能有今日的名聲和日子,你以為就真可以和他們摘得開?所謂習武強身救國,還不是靠這些軍政的爺們支持。”
薛碌很頭疼,道:“主要是我前幾日才得了消息。說是李沛被盧煥初一槍打傷了小腿,到現在還住在醫院裏呢。”
拳師驚道:“聽聞過盧煥初槍法驚人,但連他也能傷的了?”
薛碌:“我也是在考慮這件事。總感覺不對勁,李沛好像有事兒瞞着我們。但他就是個出格性子,天天看熱鬧不嫌事兒大,否則也不會為天津武行所惡。說不定瞞着我們的就是大事。”
周圍幾個師父猜測:“能是什麽大事,有人說他丢了他那雙名锏,但前兩日又看他放在醫院的床邊呢。莫不是盧煥初知道這件事了不成?”
薛碌嘆氣:“這事兒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看起來跟場鬧劇似的。他倒是真知道了,我們反而該松口氣,到時候他說不定直接去跟閻百川對峙,少了我們的事兒了。”
正一群人愁眉苦臉之際,有個徒弟沖進院子,直愣愣站在門口,懂得規矩不敢開口,卻也就滿頭大汗焦急卻又沉默的杵着。薛碌轉頭,慢聲道:“怎麽了?”
“有人扔了槍,要踢館了!”那年輕小徒弟道,末了又補上一句:“是個女人。”
薛碌吃了一驚,又笑了起來:“怎麽讓不懂武行規矩的人亂碰東西,跟她說清楚,既然是女人也就不多追究了,讓她道個歉便讓她走就是了。”
徒弟急道:“我們當然說了,可她說,她就是來踢館的。她說她知道大師父您回來了,要見您!”
薛碌這才收起了笑,屋內幾個師父互相交換了眼神,也驚疑不定的跟着走出去。一群人撩起馬褂踏過門檻,沿路的長工徒弟早聽說有人來踢館,又看着幾個師父都出來的陣仗,沉默的站定。
走到外頭大院的時候,幾十個徒弟分兩邊站着。若是來踢館的是個明顯武人打扮的男子,他們或許還能怒目而視,逼出幾分要拼命的氣氛去。然而這年輕女子細看臉更像是十六七歲似的小小姐,他們反倒怕作勢要欺負女人似的,不知如何應對,一個個跟木樁子似的低頭傻站着,偶爾有幾個大膽的擡頭打量。
薛碌五十多歲,一身黑色長馬褂,袖口挽上來,露出一寸潔白規整的內裏,一雙玄面皂底布鞋,個子高大,五官都跟刀切似的方正威嚴,看起來不怒自威,這時候卻微微笑了一下。
後頭跟着的七八個師父如臨大敵,他卻笑的和氣:“不知這位小姐怎麽稱呼?”
江水眠見慣了老京津人的表面和氣熱鬧,他們說話做事從不讓事情看起來毫無轉圜餘地,永遠都是客客氣氣。她笑道:“姓江。行六。”
薛碌在武行位置也算頗高,卻拱手态度很謙虛謹慎道:“江六姑娘。既然來了,不如內院一敘?”
薛碌當年咬牙切齒,眼神仿佛能記着她一輩子,這才過了幾年,面對面都認不出她來了。
江水眠點了點頭,扶了扶帽檐,随着他往裏走。幾個師父對徒弟們招一招手,讓他們散了,江水眠經歷的比武多了,但心裏感覺卻不一樣。
往常的比試,她少有用女人身份,更是打扮的盡量讓自己模糊了性別。
明明只是換了身打扮,其實也沒什麽好傲的,但她心裏湧出一種感覺了——恨不得小模特步甩起來,把自己走成電影明星。她今天就是要娘,要裝,要比女人都像女人,然後在嬌羞與娉婷之中,微笑與嬌柔之下,幹死這幫老男人。
作者有話要說: 眠眠開始要報複以前武林的那些人了,不過慢慢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