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柳樹17
柳樹17
“你想叫什麽名字?”
飯桌上,郁小白端起飯碗,執着地詢問對面的男人:“新的名字要叫什麽?”
她感覺到了自己的憤怒,在幻境中看到的一切都令她無法平靜——也有可能是剛拿回自己的感情,她對于處理情緒有些生疏。
反正現在她急切地想要他擺脫過去,最好從頭到尾都煥然一新。
不然她的怒火根本無法平息。
但他并不急于回複她,他熟稔地給她布菜,細心地為她剔去魚刺,為她舀一碗滾燙的魚湯。
“為什麽不回答?”
郁小白捧着魚湯,感覺手指被灼得生疼。
但她無瑕顧及這小小的疼痛,她緊盯着對面的男人,語氣咄咄逼人,近乎質問:“你難道還想做柳梵真嗎?”
他嘆了口氣,終于正面回答了這個問題。
“換一個名字很簡單,我可以叫柳生柳死,柳三柳四……但我的靈魂是來自柳梵真的一魂,這事實無法更改。”
說着,他給夾了一塊甜糕:“小白,不管你承不承認,我就是他的一部分。”
“本質上,我就是柳梵真本人。”
“不,你們不一樣!”郁小白搖頭:“他殺人無數,惡貫滿盈,他……”
“你想聽我過去的故事嗎?”他笑笑,第一次打斷了她說話,“幻境裏看到的,并不全是真相。”
這話如同一個暫停鍵,将郁小白的思緒短暫地切斷了。
她歪頭:“那不是你的記憶嗎?”
鬼珠幻境來源于主人的記憶,随後進行細微的加工,組成一個近乎真實的世界。
“事實上,那記憶并不屬于我。”
他張開手,掌心朝上,一顆散發着淡淡白光的珠子從他的手心浮了上來。
“那是鬼珠記錄下的畫面——它像一臺錄像機,記錄下了一些過去的畫面,但它的視角并不完全。”
郁小白盯着那顆珠子,發現裏面光芒閃爍,無數畫面走馬燈般閃過,看起來雜亂五章。
“鬼珠試圖将它記錄的事情拼湊完整,于是它【編造】了一個看似自洽的悲慘往事,用來引誘你,讓你對我産生同情,它讓你想辦法幫我除掉真正的柳梵真。”
說這話時,鬼珠的光芒一下子黯淡了下去。
他收緊五指,鬼珠被他緊緊握在手中:“可我就是他,他将自己的靈魂一分為三,單純善良的一魂給了我,狡詐機靈的一魄給了柳山,而他自己,則保留了全部的惡意。”
“如果你在幻境中除掉了柳梵真,那我也無法活下去,我們本就是一體。”
“屆時,鬼珠則會獲得徹底的自由——千年過去,法寶生出靈智想要算計主人,這故事情節你應該看過不少吧。”
這番話令郁小白悚然一驚。
她雙手緊緊捧着碗,指腹因過于用力而發白:“幻境的主人,是鬼珠?”
“沒錯。”他點頭。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刑室裏被搗碎的那個我是怎麽回事嗎?”
提到這個,郁小白咬牙:“那是什麽邪術?”
“那不是什麽邪術,而是一種忏悔手段。”
他笑笑:“柳梵真自知滿手血腥和罪孽,天道已經容他不下,遲早要用天雷将他劈個粉碎。于是他積極自救,想出了自我毀滅這種忏悔的辦法。”
“打碎自己的靈魂,捶打自己的血肉,将靈與肉一起放入盒中炙烤,以取悅正義的天道。”
“據說地獄便是這樣折磨一些大奸大惡之輩,他照搬了這模式,用來對付自己。”
“保險起見,他沒有在缽中放入全部的自己,只放入了相對最為幹淨的我。”
“為了保證我的純淨,他不允許我下山接觸人類,更不允許我離開峰頂,那個結界不是用來防別人,是用來困住我的。”
“他丢給我一個廚房,讓我自己找些事做。”
“每個月的初一和十五,我都要去【主動贖罪】。”
“天道察覺到了他的誠意,也接受了他自毀一般的贖罪方式,每次【自我毀滅】之後,我的靈魂愈發純淨,天道便默認,這個人誠心悔改,還能再觀察看看。”
聽到這裏,郁小白呆住了。
她擡起眼,懷疑地望着眼前的人:“你是說,他知錯了?”
“沒錯。”他點頭:“他想洗掉自己身上的血污,重修鬼道,以一種幹幹淨淨的方式。”
“柳山和柳水都是他分出一部分自己,柳山用來替他傳道,柳水則保留他最本真的模樣,在上百次贖罪後,将所有罪孽洗脫,煥然新生。”
他雙手交握,垂下眼眸:“他明白,自己遲早難逃神罰,但在神罰到來之前,他想留下自己的一部分,繼續活下去。”
“為此,他做了兩手準備。”
“柳山外出宣揚的祖師爺神跡,其實也是為了保留柳山這部分魂魄。”
“最初,祖師爺金身裏放着的是柳山的魂牌,但他很快發現,香火無法附着在柳山的魂牌上,因為柳山替他做過惡。”
“惡人不配得到純粹的功德,它得不到天道的承認。”
“于是柳山在他的指示下離開了柳家村,開始尋找第二個傳教之地——他來到了柳水鎮。”
“這一次,柳水鎮裏沒有再放金身,但他種了滿鎮的柳樹,每一棵柳樹裏都提供了柳枝,作為柳山柳水兩兄弟身體的來源,同時柳樹紮根于地底,一直深入,直到抓住地脈。”
“自此,柳水鎮的命運與兩兄弟死死地綁定在了一起。時間一長,柳水鎮的風水便和兩兄弟息息相關,他們用自己的神魂滋養着柳水鎮的一草一木,若柳水鎮繁榮昌盛,兩兄弟也能得到反哺。”
“他要柳水和柳山成為土地神。”
“但沒想到,柳水鎮來了個鬼母柳梅,一場屠城之後,所有努力功虧一篑。”
“接下來,柳山來到了山腳下的小鎮,重新立起了祖師爺金身。”
說到這裏,郁小白猜到了一二。
她開口道:“這一次,金身裏面是柳水……是你?”
“沒錯。”他點頭:“我的魂魄已經經過上百次的【贖罪】,原本純善的底色上再無一絲污痕,我成功地成了【神】。”
“我不僅獲得了信仰之力,還鍍上了功德金光。”
說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我柳水,短暫地成神了。”
“不知是不是命運的玩笑,我成神和柳梵真的天雷神罰一同降臨,柳梵真全是惡意的本體被劈了個稀碎,柳山被牽連,也神魂盡碎。”
“只有我,被功德之力保護着,留下了一口氣。”
說着,他笑了笑:“柳梵真成功了,他留下了一部分的他,也就是我。”
“對不起,小白,但我确實是柳梵真的一部分。”
“我就是柳梵真。”
這句話說完,郁小白徹底沉默了。
不知為何,這個和她在幻境裏看到的十分相似,卻又有微妙不同的故事,讓她心底的憤怒不減反增。
難道一切真的都是柳梵真的算計嗎?
不管是柳山的“私自造神”,還是柳水的死守家園,都是他一手安排的,只是為了留下殘魂,繼續茍活?
可如果真是這樣,那眼前這個殘魂……他确實就是柳梵真本人無疑了。
抛開柳水溫和無害的表象,他靈魂的底色依然是純黑的。
他就是柳梵真。
她緊握着湯碗,感覺鮮美的魚湯已經冷了,正散發着淡淡的腥味。
“對不起,小白。”柳梵真低着頭,面色黯然:“你不願意承認我也沒關系,我知道,我的出身确實不好……對不起,可我無法選擇。”
“我沒有……”郁小白下意識反駁,卻覺得心口郁結不已。
她沒有辦法接受,柳梵真原來是這樣的人。
即便眼前這個殘魂,他确實沒有做過惡,但他本身就是惡人想辦法保留下的火種——誰也無法保證他不會突然複燃。
“小白,雖然這樣很無恥……但你是我清醒過來之後,第一個見到的人。”
柳梵真的聲音喑啞,喉頭有些發澀:“你也是這世上唯一一個知道我的過去,還沒有嫌棄我的人……能不能求你,不要趕我走。”
他的臉皺成一團,看起來可憐巴巴:“我想告別過去,做個全新的柳梵真。”
他雙眼凝視着郁小白,眼底一片清澈:“如果你不願意相信我的話,可以收我為奴仆,我們簽訂契約。”
“我自願成為你的鬼仆,供你驅使,永不背叛。”
“什麽?”
郁小白一驚,她看向魚缸裏的水鬼,深知一旦這樣做了,柳梵真再也無法違背自己。
這樣确實萬無一失。
“可,可以嗎?”她有些心動了,她願意成為一條繩索,拴在柳梵真的脖子上,阻止他重新變回那個無惡不作的惡鬼。
“口說無憑。”
柳梵真雙手結印,一道漆黑的契約浮了上來,飄到郁小白的身前。
“按下手印,契約便成立了。”
柳梵真的眼底滿是期待:“小白,你願意收留我嗎?”
說實話,郁小白無法拒絕。
她手一動,準備放下魚湯,在這張關鍵的契約上按下自己的手印。
但不知為何,她的手突然不受控制地顫抖了一下,魚湯潑濺出來,沾到了她的皮膚。
“嘶——”
她倒抽一口冷氣,感覺被湯濺到的皮膚一片冰冷。
這魚湯怎麽回事,怎麽這麽涼?
不僅如此,一股強烈的腥味随着濺出的魚湯擴散出來,仿佛做魚的人根本不知道調味,他甚至不懂用香料掩蓋食物本身的異味。
等等……
郁小白突然僵住了,她的目光掃過滿桌的菜,随後轉回到柳梵真的身上。
猶豫片刻後,她出聲問道:“家裏的料酒好像過期了,你去看看?”
“料,料酒?”
柳梵真一愣,不知道她為何突然提起這個。
但他沒有反駁,猶豫片刻後還是起身走向了廚房。
在他離開之後,郁小白放下魚湯,腦中紛亂的情緒突然全部安靜了下來。
她低頭看向那碗湯,輕輕笑了出來。
“原來如此。”她雙手結印,根據腦海中柳梵真的修煉筆記,念出一句咒語。
“去妄見真,勘破萬法。”
說完,那碗魚湯突然翻倒在地,随着湯汁潑濺一地,眼前的桌椅消失,屋頂破碎,熟悉的柳山小屋剎那間化為烏有。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純然的黑。
她身處一個純黑的空間,四周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
連水鬼也不見了。
她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上面戴着一顆寶石戒指,紅色寶石熠熠生輝。
是從血肉工廠裏帶出來的魂體凝成的戒指,消失許久後,它又重現了。
随着它出現,一道淡淡的綠光一閃,一個熟悉的魂體出現在她面前——他長着柳梵真的臉,面色焦急,一出現就沖了過來,緊張地一個急剎車,停在她面前。
“你沒事吧!?”
郁小白沒有回答,她的目光掃過他的臉,一直來到腰部。
只見他腰部以下全是翻騰的黑色霧氣,沒有腿,更沒有屁股。
她滿意地點點頭:“這次,該是真的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