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柳樹16
柳樹16
這痛苦過于狂暴,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整張臉無比猙獰。
眼淚狂湧而出,在她的臉上沖出兩道血色的溝壑——她的眼角本來有一顆淺色的淚痣,不知何時竟消失無蹤,有什麽東西轟然破碎。
一旁看着的柳梵真挑眉:“這封印……是七情鎖!鎖住七情,封住六欲,便可讓靈魂無色無味,不被陰差察覺,看來你小時候死過一次。”
“有人用這法子,硬留住了你的魂,讓你多活了這麽多年。”
許久之後,郁小白終于停止了哀嚎。
她雙目赤紅,擡起了頭。
望着眼前的柳梵真,她感覺自己的頭腦從來沒有這麽清醒過——失去的感情回到了身體,她有了和常人一樣鮮明的喜怒哀樂。
腦中還出現了一些她毫無印象的記憶。
五歲那年,她在墓園玩耍,不知為何摔了一跤,竟然把頭磕得鮮血直流。
她被送進了ICU搶救,病危通知一遍遍地下,她的臉色也一天比一天蒼白。
直到爺爺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塊柳玉,挂在了她的脖子上,她終于轉危為安。但從那天起,她就不能離開墓園太久了,每晚都要回到墓園睡覺,不然就會頭疼欲裂。
也是從那時候開始,她變得木讷遲鈍,對外在的刺激反饋極慢——也可以說變得極其冷漠,連雙親意外離世,她都沒有掉一滴眼淚。
好在爺爺一直耐心陪在她身邊,總算是也把她教導成了一個不太奇怪的“正常人”。
直到爺爺離世,她也不知道這柳玉到底是從哪兒來的,又到底起到一個什麽作用。
“柳葉封情……”柳梵真饒有興致地摸了摸下巴:“這手法,倒是和我慣用的一樣。”
這話觸動了郁小白,她想起千年後住在墓園下,時不時出來游蕩的柳梵真——如果真是那時候的他出手相助,也就能解釋為什麽這墜子上會有他的氣味。
但那個“柳梵真”,看着可不像眼前這位。
她緊盯着柳梵真,可又透過他,看着其他人。
許久之後,她抹了一把沾滿髒污的臉頰,陡然咧嘴冷笑:“确實和你一樣,因為我可是你救下來的,這柳玉是你交給我,只不過不是現在的你。”
“哦?”
柳梵真歪了歪頭:“我可不記得過去的我有這般好心。”
“當然也不是過去的你。”郁小白笑笑,“我認識你的時候,你可和現在不太一樣……讓我想想,到底是什麽東西能讓你只剩下半截,又讓你沉睡幾千年,再也難見天日?”
說完,柳梵真瞳孔一縮,臉色驟然一青。
“看來你猜到了。”
郁小白拍了拍手,圍着他轉了轉:“我見到你的時候,你可是被轟沒了半截,鬼體不全,法寶破碎,每日只能縮在墓穴下茍延殘喘……啧啧,一代大鬼修,竟然落得如此下場!”
“不可能……”柳梵真咬牙:“我行走江湖多年,從未聽過有穿梭時間的法術,你休想騙我!”
“自然是沒有的。”
郁小白點頭:“我從未離開過我所在的時空,有問題的……是你!”
她指着柳梵真,聲音驟然變低沉:“這一方世界究竟有幾分是真實的,柳梵真,你難道看不出來嗎?”
“鬼珠可編織幻境,讓入陣之人難辨萬物真僞,我是入陣之人,你呢,你又是什麽?”
“你最了解鬼珠幻境了,不是嗎?”
此話一出,柳梵真渾身僵住。
懷疑的種子一旦播下,便在猜忌和恐懼的土壤中茁壯成長,很快長成參天大樹!
他并非沒有懷疑過郁小白的來歷,不然也會躲起來,任由柳水去試探她。
他也察覺到了世界的古怪,靈氣稀薄便算了,他渾身的血氣根本壓制不住,理智更是搖搖欲墜……這絕不是他身上該發生的情況,他可是每個月都定時把“孽”轉移到柳水身上,再通過獻祭償還天道!
這法子他用了十年,從未失手。
可如今他竟然會發狂到失去理智,提前吃掉柳水洗刷過孽的淨魂……這不合理!
“柳梵真,你已經死了很久了。”
郁小白冷冷地望着他:“現在的你,不過是幻境裏幻化出來的一個虛假幻影,這個幻境的主人,不是你。”
“不可能!”
柳梵真的心髒砰砰狂跳,這心跳聲并不是他的——他的身體裏好像還藏着另一個人!
他的手腳開始變得不受控制,眼前也一陣搖晃——不是身體在顫抖,而是他的魂體被擠出了這具身體!
“這不可能!”
他猛地一掌拍在心口,想将自己的魂按回體內:“你休想騙我,我不會受你蠱惑……”
話音未落,郁小白又補了一句。
“我想,我在千年後碰到的人應該不是你。”
“你這樣作惡多端的惡鬼,不該逃脫天道的懲罰,留下的那一縷魂魄……會是柳山,還是柳水呢?”
這句話宛如神秘的咒語,徹底打破了這個世界岌岌可危的規則。
砰!
柳梵真的靈魂被擠出了身體,狼狽地跌落在地。
而柳水的身體微微一搖晃後,站穩了腳步。
柳水擡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臉,而後擡眸,望向了一旁的郁小白,輕聲開口:“還好,我趕上了。”
“這張臉……我很久沒有用了。”
看着這熟悉的眼神,郁小白渾身一松,大大舒了一口氣:“你終于來了。”
“是你識破幻境的真僞,給了我進來的機會。”柳水踱步到她的身邊,輕輕拭去她臉上的髒污:“抱歉,連累你了。”
他轉頭看向地上一臉灰敗的柳梵真,猶豫片刻後,輕聲開口:“許久不見了,主人。”
“你是……柳水?”柳梵真雙眼漸漸變得猩紅:“這個女人在騙我,對吧?你和柳山皆是我分出來的一魂一魄,怎麽可能脫離我單獨活着!”
“還有什麽千年之後我死去,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是真的。”柳水打斷了他:“主人,此刻的你,不過是從我記憶中提取片段編織出來的一抹殘影。”
“只不過這段記憶不知為何被封存在鬼珠中,我全然忘記了。”
“千年前你被天雷擊殺,我亦受到牽連受了重傷……但冥冥之中,有一絲功德之力護住了我,我得以存活下去。”
“千年後我再醒來,竟然忘記了自己的真實身份不是柳梵真……而是柳梵真分出的一魂,被取名柳水的小小傀儡。”
“若不是小白闖入這個幻境,我恐怕永遠也想不起來一切。”
“我曾也以為,我是個惡貫滿盈的鬼修,曾犯下滔天大錯,才會被天道毀滅。”
“還好,我不是。”
說着,柳水伸手一握。
“啊!”柳梵真的魂體驟然慘叫,整個魂漂浮在半空,仿佛被一雙看不見的大手捏着,動彈不得分毫。
不僅如此,整座山峰都在劇烈搖晃,仿佛地龍翻身,土地塌陷,山體崩塌。
頭頂狂風大作,天穹碎裂,光芒絲絲縷縷地落下,照亮了黑沉的夜。
但從雲層之上投下的不是溫暖的陽光,而是淡淡的金光——這是陣法即将失效,世界崩塌的征兆。
“怎麽……怎會如此!”
事到如今,由不得柳梵真不信……他真的已經死了!
察覺到自己根本不該存在後,他凄厲地慘叫,化作漫天的細碎光點,散落在天地之間。
轟隆——
郁小白只覺耳邊一聲巨響,眼前天旋地轉,随後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閉上眼。”
柳梵……不,柳水溫柔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我帶你回去。”
她放松下來,整個人沉入柳水的胸口,仿佛沉入寂靜的湖泊——世界黑沉了下去。
許久之後。
她再次睜開了眼。
頭頂是熟悉的天花板,以及自己親手挂上去的淡粉色蚊帳和遮光床帳。
這裏是柳山白墓園,她正躺在自己的小床上。
她慢慢坐起身,掀開被子下床。
見她起身,卧室魚缸裏的一尾黑魚一甩尾巴,貼到了玻璃邊,“主人主人,你終于醒啦!”
她低頭一看,手上的黑線不見了,水鬼又被柳梵……柳水當魚養了。
還來不及說什麽,門外傳來誘人的食物味道,是清蒸鲈魚,紅豆糕,還有叫花雞的香氣。
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我猜到你差不多要醒了,來吃飯吧。”
郁小白望着他熟悉的臉,目光往下,發現他的身體稍微變得完整了一點,現在消失的部分只剩下小腿以下,他有了臀部和大腿。
只剩下最後一截是翻騰的黑霧。
“鬼珠內封印的不止是記憶,還有一些修為。”他解釋:“幻境破碎後,鬼珠徹底認我為主,我便将修為全都取回來了,再養幾年,鬼體應該就能恢複完整了。”
他微微一笑:“多虧了你。”
郁小白望着他熟悉的臉,依然是柳梵真的外貌,他本就是柳梵真的一部分,長成這樣也是正常。
柳水和柳山的模樣才是捏造出來的。
沉默了片刻後,她才開口:“我該叫你什麽?”
她知道眼前的這個是柳水,但那個名字也是柳梵真賜予他的,以柳水的名字活着的時候,他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
郁小白不喜歡這個名字。
恢複感情後,她的情緒甚至有些敏感:“你不是傀儡。”
至少現在不是。
“随便你。”他笑笑,溫和又認真:“名字不過是一個稱呼,你願意叫我什麽都行。”
他周身雖然依然鬼氣森森,但并無滔天血氣——他脫胎于惡鬼,卻并未作惡,甚至也沒有正經地做過人。
從沉睡中醒來後,他笨拙地觀望着瞬息萬變的人間,試圖融入這嶄新的人世。
他想做人,多過做鬼。
“那不如,你給自己取一個新的姓名?”郁小白建議:“以全新的姓名,迎接新生。”
他愣住。
随後微微一笑:“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