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章
第 28 章
蔣默堯酒量不好,喝醉了又哭又笑,這一點許沐川最是了解,學生時代他們曾在一起喝醉過數次,蔣默堯在喝醉時說過多少胡言亂語,許沐川怕是比他自己還要清楚。
他知道自己本該拒絕的,他摸摸幹癟的胃腹和口袋裏那只所剩無幾的藥瓶,越發确認那兩瓶高度數的白酒對于現在的自己來說同毒藥無異。
但是某種隐秘的欲望驅使着他,明知道應該遠離,可心裏還是不可控制的想要靠近。
或許這一切都是他一廂情願,許沐川嘴角微抿,擰開其中一瓶白酒,擡手間喝掉一大口,算作是回應。
火辣辣的酒液入喉,一路引得整個胸腔都熱了起來,他眉頭皺的更緊了些,身上有些發冷,腸胃間卻暖烘烘的,隔着一層皮肉仿佛冰火之差,那股熱辣勁兒緩過去之後是許久未體驗過的爽快。
蔣默堯或許是沒想到他答應的這樣容易,像是個被大人誇獎了的小孩子似的,笑呵呵的給人擺好椅子,示意他坐下,翻箱倒櫃找出兩個精致的小杯子,自己先幹了一杯,又給他滿上。
“上次咱們這樣喝酒是什麽時候來着?大二那年比武大賽,你得了一等獎那次吧?”蔣默堯端着杯子微晃着,視線在那盆向日葵雕塑上久久停留,問道。
“嗯,二等獎是你。”許沐川沉聲應答,他面色不明,像是激不起水花的一口湖。
“當時你射擊比我多了十環,說來射擊類項目我好像從來沒贏過你,許警官槍法怎麽那麽準吶,能不能教教我?”
“別這樣叫我。”許沐川苦笑道:“我只讀過兩年警校,還沒正式入警。”
“當時老師就特別喜歡你,說你天資比我們強上不知道多少倍,破格帶你出過好幾次任務,你不知道,給我們這些個傻大個都羨慕壞了。”
“那可不是什麽好事。”許沐川睫毛微顫,擡手一口喝幹了杯中的酒。
“你還是這樣,打從高中的時候你就總是過分謙虛,明明競賽能得全省第一,你偏不報名。”
“那還得感謝你啊,偷着給我名字添上去了。”
害得我加急準備物理競賽,一連熬了三個大夜,許沐川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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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高中的時候,是不是特別讨厭我。”蔣默堯的杯子不知道什麽時候也空了,眼睛下方兩塊皮膚越發的紅了,他一手撐着桌子,側頭看着許沐川。
“沒有。”
“呵,騙人。”蔣默堯太了解許沐川說話的語氣動作,他塞了口花生米,給兩人的杯子蓄滿了:“我們來玩真心話的游戲吧,一杯酒一個問題,不能撒謊。”
“好。”
“我先。”蔣默堯幹掉一杯,呲牙咧嘴的緩了半天,問道:“你日記裏的某人,是我嗎?”
“你都看了啊?”許沐川哼笑一聲:“是你沒錯。”
蔣默堯又喝了一杯:“原來的那盆向日葵,是你送給竹雅的嗎?”
“是。”
“為什麽?”
“這算兩個問題了,你得補一杯。”
蔣默堯二話不說又喝掉一杯酒:“現在可以回答了吧。”
“期中考試那次你們去我家玩,她在我書房看到說好看,就送給她了。”
他的書房,連蔣默堯都沒能進去過的地方,許沐川只悔恨,當時他就該意識到,這個女人并不是一個普通的孤兒。
“還有一個問題。”蔣默堯喝下第四杯酒:“竹雅寫給我的情書,為什麽和你日記裏的詩一模一樣。”
他這樣問道,而不是再像之前一樣,質問他為什麽會有和情書一樣的日記,許沐川聞言笑了,蔣默堯心中更偏向誰,在這樣微弱的差別之間已經一目了然,只是當事人自己并沒意識到而已。
酒精熏紅了他的眼睛,許沐川指肚摩挲着酒杯,久久沒有回答,蔣默堯等的有些着急了,他抿着嘴,眼中逐漸蓄滿了淚水,啪噠一聲掉在桌子上,碎裂一片。
“你在幫她追我,是嗎?”
他再一次自己給出了答案,許沐川無聲嘆了口氣,這人還是像以往一樣不夠有耐心,每次都是這樣,哪怕再多等一會兒,說不定他就能把一直藏在心裏的話說出來。
“猜的沒錯。”許沐川陪了一杯:“當時她初來乍到,對你又一見鐘情,她知道我和你關系最好,便問我你的喜好,你的習慣,知道我作文在省裏獲過獎,便求我幫她給你寫情書,我順手寫在了日記本裏,這樣解釋不過分吧。”
蔣默堯五指緊緊扣着酒杯,像是有些失望似的,他還想再問下去,被許沐川搶了先機。
他幹掉一杯,眉毛輕佻,面帶笑意,十分幹脆的問道:“這三年你過得辛苦嗎?”
蔣默堯垂着腦袋搖搖頭:“說來我還得感謝你,讓我這三年有個目标。你知道我爸媽死的早,不然我還真不知道活着幹什麽。”
許沐川的杯子又空了:“那你,還有什麽遺憾嗎?”
“遺憾……”要說之前的遺憾是一直沒能把許沐川捉拿歸案,現在願望達成了,他倒覺得心裏空了一塊,想要什麽東西填補進來,自己又想不清楚。
“我也不知道,将就活一天是一天吧。”
“你恨我嗎?”
轉眼間許沐川瓶子裏的酒已經所剩無幾,他幹脆把剩下的都喝了,慘白的臉上終于顯現了一點微紅。
蔣默堯的心跟着抽痛了一下。
要說恨嗎?從前他自覺仇恨是他生活的全部,小時候想成為警察,把w組織全都捉拿歸案替父報仇,長大後要為橫死的愛人報仇雪恨,仇恨似乎充滿了他的生命,他理所當然的認為,答案是肯定的。
“嗯,我要恨死你了。”
可如今他再說這話的立場卻大不相同,烈酒催人語,這一個多月來他在心裏憋了好多話,可他不知道該怎麽說出口,也不知道自己配不配說出口。
于是那股情緒一股腦的,借着那點花生米,湧了個十之七八:
“我恨你太自大,自作主張,她讓你寫什麽你就寫什麽?問你關于我的事你就知無不言了?問你要向日葵你說給就給,怎麽我問你要東西的時候你不這麽痛快呢?幫她追我?你問過我的意願了嗎就答應?明明那些傷藥都是你買的,明明好事都是你做的,為什麽非得把功勞讓給別人?”
“多個人陪你沒什麽不好的。”
“那也得是我覺得好才行啊!”
“你不是很愛竹雅嗎?”
“可是你親手殺了她!”
“你早晚要結婚生子,過正常人該有的生活。”
“你呢?你不是正常人嗎?你不也要過正常人的生活嗎?”
“我只能說,每個人的追求都是不一樣的。”
蔣默堯的眼淚噼裏啪啦的往下掉,又哭又笑的拿着酒杯指着對面的人:“許沐川,你沒權利替我做主,如果竹雅沒和我在一起,說不定她現在還能好好活着,他是個好女孩,不該被我的錯覺耽誤了一輩子。”
“錯覺?”許沐川覺得心髒跟着縮緊了一分,緊接着是胃囊裏驟然暴起的抽痛,每每他情緒起伏過大時痙攣就會如約而至,簡直比手機鬧鈴還要精準,加上那一瓶多白酒的加持,像是鋒利的刀子在脆弱的胃壁上剮蹭,一時令他有些招架不住。
他下意識的想要站起身,又被劇痛牽扯住腳步,掌根深陷腹間也無法使那痙攣獲得哪怕一秒鐘的平息,滿腔的血腥氣令他也有些不知所措,那本就幹裂的唇上血色頓時褪了個幹淨,額頭滲出一層細密的冷汗,手掌在桌角處暗暗握緊了,最後只好半個身子向前傾去,咬着牙問道:“什麽……錯覺?”
蔣默堯單手扶額,酒杯貼在鼻尖,試圖掩蓋他被眼淚糊滿的眼睛,哽咽着說:“到今天我才知道,我愛的關于竹雅的一切,竟然和她都沒有關系,你說什麽錯覺?你難道不該比我更清楚嗎?”
蔣默堯喝幹了杯子裏的最後一點酒,順手把那酒杯在地上砸了個稀碎,起身上前一步,扯起許沐川的領子,眼中滿是帶着委屈的期待:“最後一個問題,你真的只是單純的替她追我?那些情書都是自願的,而不是被迫的嗎?”
“問題太多了。”許沐川彎彎眼角,又回到那副毫無波瀾的面容,攤了攤手:“酒已經喝光了,游戲沒法繼續了呢。”
蔣默堯氣急敗壞的想要再去找酒,剛走出一步就兩只腳拌在一起,踉跄着倒下去,閉着眼睛哼唧着再站不起來了。
也該醉了,許沐川撐了一把絞痛不止的胃,最後一點力氣也跟着散了,再無法支撐他端坐在椅子上,他順着椅子漸漸滑坐在地,眼前盡是一片一片的黑霧,口腔中的血腥味越來越清晰,他下意識捂住嘴巴,可還是晚了一步,鮮血噴湧出來,淅淅瀝瀝撒了一地。
許沐川被這疼痛折磨的有些頭疼,掏出止痛藥的時候才發現,這瓶藥今早上的時候已經被他吃完了。
連腦子也不清楚了,他暗自罵道。
緩過一陣急痛之後,許沐川把蔣默堯扶到了床上,然後獨自清理幹淨地上的血跡和一桌子的狼藉,坐在床邊一遍遍地描摹着蔣默堯的側臉。
“早就知道會有這天的,什麽都被你知道了,別怪我太自私。”
他從蔣默堯的大衣口袋裏找到那卷銀針,拿出兩根,在自己身上找準穴位,閉了閉眼,一股腦的刺了進去。
那本醫書他當然看過,與其說他看過,不如說是在被捕之前的某個晚上,他趁蔣默堯出任務,偷偷潛入他的家中,找到那本古老的醫書,并把它拿出來放到了一個容易被發現的地方。
這場博弈的最終結果他沒有把握,最後成功與否誰都不能妄下定論,所以最保險的方法就是他在牢獄中死掉,為他這荒誕且短暫的一生畫上一個黯然無色的句號,哪怕最後晴天沒有降臨,蔣默堯也能幹幹淨淨的活下去。
只是他實在沒想到那封情書和兩本日記會被人加以利用,這種情況确實令他有些措手不及。
“如果你下不了手了的話,那就讓我自己來。”
兩根針一起刺入體內的感覺并不好受,心髒狂跳不止,連同呼吸也跟着困難起來,他弓着身子跪坐在地,又嘔了兩口血,胸口那種憋悶感才算有些好轉。
“別這樣。”許沐川一手撫在蔣默堯額角,視線終于還是被模糊:“別産生什麽錯覺,別自我懷疑,也別給我希望,你要知道,我可是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的,你這樣會讓我很難辦,知道嗎?”
蔣默堯睡的死死的,像是夢見了什麽傷心事,皺着眉哼唧了兩聲。
“我說過了,打一開始就說過了,別後悔,也別讓我後悔。”
許沐川像是無數次課間悄悄注視他一樣,伏在他的床邊,劇痛過後的疲憊和無力找上門來,失血令他頭腦一陣陣的眩暈,他來不及叫門外的侍衛進來照看他家老大,先一步睡了過去。
第二天清晨,蔣默堯醒過來的時候許沐川正在休息室裏倒騰早餐,他下意識的摸向口袋裏的針卷,發現少了兩根針的時候頭皮一陣酥麻。
轟地一聲,有什麽東西在他腦袋裏炸開了,他只覺得那東西很可怕很可怕,翻身下床在抽屜裏摸出一副手铐,氣勢洶洶的推開休息室的門。
許沐川好好的站在桌子旁,絲毫看不出宿醉過後的淩亂,只是臉色有些過分的慘白,那套囚服在他身上顯得越發的寬大松弛了。
“醒了?”他微笑着朝蔣默堯招手:“過來吃點東西,宿醉頭疼,沒什麽事我就回去了,玫瑰園還有花等着我去澆水。”
蔣默堯魔怔了似的飄過去,拿起一小碗粥喝了一口,熟悉的味道充滿口腔,無數疑問和心結嘩的一下解開了,鼻酸和恐懼後知後覺的追趕上來,他不顧那人阻攔扯開囚衣,看見兩個新生針孔時只覺得心亂如麻,像是有人在他心髒上狠狠掐了一把。
蔣默堯緊抿着嘴把抓住那只幹瘦的手腕,不由分說的把人拽進了辦公室旁的小隔間裏,兩下把人铐在了床頭的鐵欄杆上。
“不出工了,以後你都不用去了。”
“你就在這裏,哪都不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