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64章
因為身體原因, 十三爺深居簡出,我兩次登殿都沒見過他。
我對他的了解主要來自兩方面,一是教廷提供的簡介, 二是東堂諸位神父的描述。
簡介裏說他生母卑微,從小和四阿哥一樣, 被養在孝懿仁皇後跟前。皇後去世時他才三歲, 所以并未與佟佳氏一族建立情感聯系,在朝堂上沒什麽倚仗。
神父們說,他曾風流倜傥, 學富五車,而且精于騎射, 發必命中, 是比十四貝勒更受追捧的京城第一美男子。可惜二十五歲那年腿上突然生了毒瘡, 既要天天喝藥,又行動不便,郁郁寡歡之下, 常飲酒消愁,慢慢發胖變形,風采不再。
還說他脾氣極好, 哪怕是割肉火療, 也不曾抱怨過一句。
我對他既有同情又有敬佩。
說是十三爺請我, 七位皇子都坐在田埂上。
誠親王和十貝勒坐在最前面, 氣勢霸道。
我領導和十三爺緊挨着坐在中間,面目柔和。
恒親王帶着兩個年幼的弟弟坐在最後面, 漫不經心。
服侍他們的丫鬟太監則退到了根本不可能聽到這邊談話的地方。
原本卷着褲腿袖子的, 這會兒都放了下來,我領導的扣子也扣得嚴嚴實實了。
難得見他打扮得如此接地氣, 我忍不住多看了兩眼,他好像有幾分不自在,與我眼神碰了一下,便低頭專心糟蹋手裏的狗尾巴草。
誠親王第一個與我搭話:“秋童,誰帶你來的?”
這撒不了謊,我如實告知了。
他漫過衆人,朝恒親王喊話:“瓜爾佳氏,是莽格的媳婦吧?”
莽格就是宜妃的侄兒,論親戚的話,是恒親王的表弟。
恒親王手裏抓了一把草,一片一片地揪着玩,随意道:“記不住。”
誠親王用手點他:“你有個側福晉不也是瓜爾佳嗎,是她姐姐,還是妹妹?”
恒親王依舊答:“記不住。”
誠親王被噎得臉紅脖子粗,十貝勒笑得沒心沒肺,“三哥你就為難五哥了,他本來就是因為這也記不住,那也記不住,才辭了戶部的差事。反正不管是誰,總歸是郭絡羅家的媳婦!說白了,就是宜妃娘娘擡舉這位……”
“十哥!”十三爺忽然開口,淺笑着,以商量的口氣說:“娘娘的事兒,咱就別管了,你說呢?”
十貝勒張了張嘴,視線在幾位哥哥身上轉了一圈,最後一擺手,大大咧咧道:“你把人叫來做什麽,快問。”
十三爺于是看向我。
看得出來,他的五官非常優越,只是臉色不好,而且浮腫明顯。可想如果病去,應該還是個美男子。
他坐得筆挺,整個人卻非常松弛,目光柔和,語氣也很舒緩,“秋童,冒昧把你叫來,希望沒有給你造成困擾。”
我道:“十三爺盡管吩咐。”
他依然不緊不慢,看着誠親王道:“三哥,讓她坐着說可以嗎?”
誠親王啧了一聲:“按律她得跪着,我已經免了她的跪禮了!”
“可咱們都坐着,讓她一個女孩子站着,很沒風度!”
誠親王暧昧地笑了:“你小子!”還免不了揶揄雍親王一句:“老四,我說什麽來着,你得跟老十三學着點!”
雍親王翻了個白眼,招呼太監搬馬紮。
等我坐好,十三爺才緩緩道:“聽說你正在籌辦西醫學校,我不太理解,想要和你探讨探讨。你看,從東漢時期,《神農本草經》就已經問世,華佗創麻沸散,用于外科手術。張仲景著《傷寒雜病論》,王叔和著《脈經》。皇甫谧著《針灸甲乙經》。一千多年發展下來,中醫的理論基礎和實踐經驗都已經非常成熟。
而據我所知,西醫的發展史并不長,在宗教統治的背景下,西方人迷信巫醫,一直到現在都沒有形成系統的醫學理論。當然,他們有一些藥物比較有效,但基本都是通過實驗,也就是像神農嘗百草一樣,不斷試錯試出來的。那你開辦學校,要教給學生什麽呢?”
久病自醫,他這是讀了多少醫書啊!
我想了想,他之所以覺得西醫一無是處,應該是因為傳教士沒能只好他的腿。
我問過東堂的醫生,也和羅懷中探讨過,根據他們的表述,加上我淺薄的常識,我推斷,他腿上的毒瘡,應該是皮膚化膿性細菌感染所引起的疖腫或蜂窩織炎,發病的原因可能是機體免疫力下降的同時被毒力較強的細菌感染,後期則酗酒加重了症狀。
這麽一點小病,要是在現代,用點抗生素,最多做個小手術也就好了。在這個不認識細菌,也沒有抗生素的年代,卻足以摧毀一個皇子的人生。
“十三爺,西醫的理論基礎确實不如中醫,我們想要開設的臨床醫學,是一門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哪裏不舒服就治療哪裏的學科,就是要把人家嘗遍百草得出的結論直接拿來用。
您問我,能教給學生什麽,我不是大夫,沒辦法給您專業的答案,但我可以舉幾個例子:法國的眼科醫生,已經可以通過手術為病人摘出眼中的白內障,使其恢複視力;英國醫生已經開始推廣骨盆測量法,幫助産婦順利分娩;依然是英國醫生,通過大量的臨床觀察總結了心髒病的症狀,并開始用洋地黃治療心髒病……
我想,哪怕我們的學生只學透其中一個,也能造福無數百姓。”
十三爺點點頭,微笑道:“你說的不錯,就是太理想化。你說的這個做手術,我也聽說過,只能由極少數醫生操作,而且大部分病人都會在術後感染死亡,我想,絕大多數病人還是想讓中醫保守治療。”
“所以我們給自己的定位就是中醫的補充。有句話叫病急亂投醫,中醫治不好的時候,不妨試試西醫。”
他的笑容給了我莫大的勇氣,為了學校順利開辦,為了他,我忍不住沖動道:“十三爺,您可以讓我看看您的腿嗎?”
他臉上的笑容一滞。
誠親王質問:“你又不是大夫,看了又能如何!”
十貝勒則嚷道:“姑娘家家的上趕着看老爺們的腿,這像話嗎?!”
我只看着十三爺,大膽道:“十三爺,我之所以敢誇下海口辦學校,是因為我認識一些優秀的醫生,我甚至見過他們治愈過和您相似的病例,我想親眼看看您的腿,把症狀告訴他們。等要來治療方案,您可以拿到太醫院,讓太醫們商定用還是不用。”
“喲,這丫頭真不簡單!”十貝勒左顧右盼擠眉弄眼,“悄悄打聽老十三的病,就等着今天獻殷勤呢!”
“老十你閉嘴!”冷不丁,我領導呵斥了他一句。
我擡眼看過去,他臉色陰沉,好像也沒有鼓勵我的意思。
恒親王身邊的小阿哥問:“你真見過別人治好這個病?”
我給自己留了點餘地:“我只是從東堂傳教士的口述中判斷十三爺的病情,沒有親眼見過,所以不敢貿然下結論。”
他立即看向十三爺,叫道:“十三哥,你讓她看看吧,皇阿瑪說過,真正好的西醫都在本土,也許他們真有辦法呢!”
十三爺咬唇垂眸看着自己的腿,半晌卻慘然一笑,擺擺手道:“算了,我都習慣了。反正死不了人。”
雍親王在他後腦勺上不輕不重地拍了一把,恨鐵不成鋼道:“出息!既然她有這個資源就讓她試試,治好了你,我就同意她辦學,治不好,這輩子休想辦起來!”
行吧……不愧是扼住我咽喉的好領導!
十三無奈地搖頭,看着我笑:“那好吧,若能治好,我也投你一票。”
十貝勒大聲嚷嚷:“我也投!”
我忐忑不安地走到十三爺跟前,看着他慢慢卷起褲腿,一點點解開滲濃的繃帶,露出猙獰的病竈。
這得多疼啊!他居然還能下地幹活!
正在腦子裏組織語言時,一份紙筆遞了過來。
我領導面無表情地說:“現在就記下來,免得回頭忘了,還得讓十三爺再遭揭一次傷疤。”
十三爺擡頭拍馬屁:“還是四哥想的周到。”
雍親王滿臉歉疚:“是四哥大意了,不該讓你下地幹活的。”
這兄友弟恭,看着還真是感人呢。
臨走,誠親王叮囑我:“盡快寫好信交到主客清吏司,本王會催他們盡快審核發出。”
十貝勒冷不丁将我的筆記搶走,遞到雍親王面前,哈哈大笑道:“四哥你看,可惜了你的湖筆徽墨!”
雍親王淡淡道:“你寫的有多好嗎?”
我忽然覺得,穿着根本不影響他的顏值。
回程,葉蘭和我八卦了一下十三爺年輕時候的風流韻事。
我看她兩眼放光,不由揶揄她:“你不會也暗戀過他吧!”
誰料她只矜持了一小會兒就扭扭捏捏地承認了,“我知道你不是在背後說人的人才告訴你的!”
我連忙保證,卻好奇:“以你的身份,嫁他做個側福晉也是可以的,為什麽沒嫁呢?”
葉蘭想了想道:“不敢。喜歡他的人太多了,就算我嫁給他,他也不可能只喜歡我一個。可是,你不知道,太喜歡一個人,就會發瘋一般想完全占有他。但凡他心裏有一點點別人的影子,都會讓我痛不欲生。我膽小,就放棄了。”
“哇,你真的很潇灑啊!那麽喜歡,說放棄就放棄!真的很了不起!”
“那你呢!連十四貝勒你都看不上,你的夢中情郎是什麽樣的?”
在這個交心的時刻,我不好意思敷衍她,裝作很認真地想了想,才道:“我的理想愛人,要懂我,理解我,支持我,保護我,必要的時候,願意為我背棄全世界。”
“當然,忠貞是最基本的。”
葉蘭嗤笑:“要照這個标準,那你恐怕要孤單一輩子了。”
我攤手:“那也比被不喜歡的人惡心一輩子強。”
晚上八點多才到家,下車時,她塞給我一籃子櫻桃,“二嫂摘得,你拿回家吃。”
想着晚飯沒有着落,我便沒有推脫。
剛要推開大門,忽然發現右手邊有道白影閃了一下。吓得我手一松,竹籃落地,櫻桃都滾了出來。
“抱歉,我來幫你撿。”那白影俯身下去,聲音赫然是我的鄰居。
雷生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