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65章
整個胡同都沒有挂燈籠的。
天太黑了, 要不是他穿着白衣服,我壓根注意不到。
等他俯身下去,我才回過神來, 忙跟着蹲下去,勸道:“你別動, 我自己來就行。”
沒想到一伸手, 沒抓到櫻桃,反而抓住了他的手。
濃郁沉悶的暗夜裏,兩道極輕抽氣聲同時響起, 在靜谧得好像屏蔽了全世界的環境中,清晰得令人心跳加速。
我閃電般松開, 他也抽回手, 迅速往後退了一步。
噗!櫻桃被踩爆的聲音輕巧地化解了此時的尴尬, 卻給他帶來更多困擾。
半晌,他幹巴巴地開口:“……是什麽,我賠給你。”
這時節到處都開着花, 一縷春風從我們倆中間穿過,送來複合難辨卻令人陶醉的花香。
這人這麽好欺負的嗎?我偷偷彎了彎嘴角,卻用可憐兮兮的語調說:“是我的晚飯。”
他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 口氣依舊幹巴巴地:“點心, 你吃嗎?我讓譚媽給你送來。”
我剛要答他, 忽然想起我剛才要推門的時候, 他一閃身,并沒有要回家的意思, 只是往旁邊挪了挪。
他不想回家, 或者說,不敢回家。因為那四大美女麽?
我憋着笑問, “你是不是在門口站了好久了?”
适應了黑暗後,我已經能看到他的輪廓。
微小的肢體動作出賣了他,隔着兩臂的距離,我都感受到了深深的無奈和尴尬。
他沒答,只道:“稍等。”說着轉身就要走。
“我不吃甜食!”也許春風熏醉了我,在大腦作出正确判斷之前,我竟閃電般伸手,扯住了他的袍帶。
他渾身一僵,下意識想合掌念經,手舉到半空才想起自己已經還俗,無奈放下,低聲道:“我去叫譚媽。”
我手一松,滿懷歉意。
他才還俗不久,根本不會和異性打交道,心腸又軟,被逼到有家不能回,躲在外面還要被我調戲。實在很慘。
更慘的是,世俗沒給他緩沖的餘地,原本矜持的粉絲團已經瘋狂,每天對他圍追堵截;遠在江西的母親向他施壓,身邊唯一的親人譚媽也用這種極端的方式逼他成長。
似乎所有人都覺得,脫下袈裟,他就能立即走出理想世界,直面真實世界的責任和喧嚣。
我不應該雪上加霜,反而該為他提供一片清淨之地。
“吃甜食會發胖的。”我笑道,“要不,你幫我生個火,讓我煮個粥?放心,我離你遠遠的,絕不讓你為難。”
他仍道:“我去叫譚媽。”
我只好繞到他身前,說得更直白些:“那你不怕譚婆婆來我家,留你獨自面對四小花?”
他窘迫地扭過頭,“與你無關。”
我往前探了探頭,故作輕佻道:“那你踩壞我的櫻桃,害我饑腸辘辘,與我有關嗎?論道的時候,你說‘一切有為法,盡是因緣合和,緣起時起,緣盡還無,不外如是’,今夜欠我一頓飯的是你,不是譚婆婆。你現在不還,難道是不舍得與我緣盡?”
說完,我都嘆服自己的厚顏無恥。
在他面前賣弄佛家偈語也是真蠢,但凡他想反駁我,一句話就可以讓我啞口無言。
但他并未用佛語來指正我,一眼看透我的意圖,往後退了一步道:“論道之事你無需放在心上。我說過,你并未诽謗于我,只是陳述事實。你不欠我什麽,更無需可憐我。”
我趕忙道:“我哪有立場可憐你,難道你不知道,我孤苦伶仃,連頓晚飯都吃不上嗎?”
可他心軟,但不糊塗,堅持道:“正因你孤身獨居,我才不能幫這個忙。”
“哦!”我忍不住揶揄他,“佛說,色即是空。看來,現在在你眼裏,我已經不是空了。是洪水猛獸!”
他又想合掌,硬生生剎住,淡淡道:“既已脫下僧袍,當受俗世禮教約束。”
我簡直要被他那雙擡不起、放不下的手笑死了,特別想逗他,又被他一身悲情壓住,不敢放肆。
只能克制着問:“那要是,我不讓你幫忙,你就這麽站在門口過夜?”
他無奈道:“等她們睡下我再回去。”
哎!本是世界上最通透的人,一還俗,卻成了最糾結的人。既放不開佛法束縛,又多受了層世俗禮教的枷鎖。
我其實真的可憐他。這個被困在女兒國的現世唐僧啊……
“好吧。我不想讓你為難,你不必回去找譚婆婆,也不必幫我。暫且留着我們這段緣,來日再續。”我俯身拾起提籃,推門入家。
沒成想剛要關門,一道黑影便毫無征兆地從高處朝我撲來。
“啊!”我擡手一擋,手背上頓時火辣辣地疼起來。
金毛聞聲竄來護主,和行兇者——隔壁霸道總裁貓打成一片。
頓時狗吠貓叫亂做一團。
混亂中有人沖進來,把貓從狗身上薅下來,揚手往隔壁一扔。
貓主子惱怒嘶叫,驚動了譚婆和四姝。
“小秋,怎麽了?”譚婆婆隔着院牆問。
居生剛要退出去,隔壁大門吱呀一聲,有人出來。他只得一閃身,躲到我家大門後。
峨蕊、化佛兩個姑娘一陣風似的跑進來,緊張地問:“秋大人,你沒事吧?”
我被她們的速度震驚了,默默估算了下時間,總覺得很不可思議。
“秋大人!”峨蕊喚了我一聲:“院子裏進人了?”
“沒有,是你家的貓,剛才和我家狗打起來了。”我趕緊澄清。
化佛好似不信,翹着腳朝院子裏看。
峨蕊仿佛長了一只狗鼻子,嗅了嗅,忽然道:“秋大人,你用的熏香和我家少爺的很像呢!”
“呵呵,是嗎?”我打了個哈哈,朝居生躲避的那扇門挪了挪,“我這裏沒事兒了,幫我謝謝譚婆婆,辛苦你們了,快回去休息吧。”
“秋大人,你一個人住不害怕嗎?要不要……”
不等她化佛說出口,我趕緊拒絕:“不用不用,別客氣,我習慣了!”
她二人這才退出,還幫我關好大門,囑咐道:“秋大人,你在裏面拴上,有事兒就喊我們。”
我只得應着,和門栓好。
然後和門後面矗立不語的居生面面相觑。
“……手,傷了?”半晌,還是他先開的口。
我如夢初醒,忘了他根本看不清,把手擡給他看:“你家貓真該剪指甲了。”
他垂頭嗯了一聲,“有藥嗎?”
“在屋裏。算了,我自己來吧,我給你開門,你趕緊回家。”
“無妨。這時候回去,反而引人好奇。”
我決定明天給貓主子買條魚。
克制着得意,我揚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下了好大的決心,這才舉步朝前走。
到了門口,我緊追了兩步,小聲提醒道:“有點亂,見諒。”
“無妨。”
“等等!”我又攔了他一下,情不自禁地解釋道:“我本來只想讓你去廚房坐着歇會兒,絕沒有其他想法。但廚房太小,根本坐不開兩個人,要幫忙上藥,只能進堂屋……我從來沒有邀請過任何人進過這間屋。”
“我……”他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仿佛進一步就意味突破了什麽。
我自顧自進去點上蠟燭,先給他倒了杯水,然後才去找藥。
有一瓶雲南白藥,還是除夕迎接女公爵時,放在內務府造辦處的匣子裏送來的。
當天我并未用到這瓶藥,也忘了問為何與衣服鞋子一起送來。只在虎口的傷口處用了幾次,效果蠻好。
一回身,居生已經站在屋裏,拘謹地望着庭院裏的夜色,既沒有打量我亂糟糟的客廳,也沒有喝水。
燭光為他清冷出塵的身姿蒙上了一層可親可近的暖光,無可挑剔的側顏則讓人沉醉挪不開眼。
我曾對十四爺說,評價一個男人不能只看顏值,可居生的好看,不單是形體上的驚豔,更令人沉淪的是那一身悲天憫人外柔內剛的氣質。
曾經他純粹而清澈,堅韌而淡泊,有着塵世中苦苦掙紮的人最想到達的狀态。現在,那層光環裂開一個縫隙,克制至極地透露出一絲掙紮和矛盾。
“坐吧。”
堂屋中央有一張八仙桌,我給他拉開了東邊的凳子,自己坐到西邊去。
他的視線轉移到我右手手背上,清澈的眼神閃動了一下,拿起藥瓶,用指頭沾了點粉末,“請你把手平鋪在桌面上。”
我聽得出他有點緊張。
默默憋着笑,把另一個小瓷瓶拿到他跟前,遞給他一個自制的棉簽:“這是酒精,你得先消毒。用這個浸透,擦一擦傷口周圍的皮膚。”
發現無需肢體接觸,他繃直的後背稍稍松弛了一些。趕緊接過棉簽,沉默着照做。
他動作輕柔無比,但貓主子這一爪子抓得很深,一沾到酒精簡直要把我疼暈過去。
居生面露不忍,嘴唇無聲張阖。
我哭笑不得,“我都要疼死了你還念經,還不如吹一吹。”
他面上一紅,躲避着我的眼神,扭過頭去。
我只好自己吹了幾下,催他:“好了,趕緊上藥吧。”
他這才轉過頭來。這回不必我教,自發地用棉簽蘸取藥粉塗抹在傷口上。
等包紮完,我已經疼得汗流浃背,悲催得是,忽然想起一件要命的急事:往國外發信,尋求治療十三貝勒的良方。
現在雖疼,至少還能動,等明天手面腫起來,恐怕得好幾天拿不了筆!
沒辦法,我只能對居生說:“我有個要緊事,不能多招待你。你且自己坐一會兒,好嗎?”
“是要煮粥嗎?”
我搖搖頭:“飯是來不及吃了,我得寫幾封信。”
他微微蹙眉:“要動筆,只怕手會疼。”
我苦着臉道:“要命的急事,疼也得忍着。”
他沉吟了一下,“你行動不便,有什麽我能幫的上的嗎?”
我要強了一會兒,接着發現有一些醫學名詞需要查詞典,厚重的詞典翻起來很是不便,再者裁紙也得兩只手同時發力,無奈只得麻煩他。
我的書很多,亂七八糟地摞在地上,找起來也得費一番功夫。
我舉着蠟燭,由他一本一本拿起來問我。用的着的就放在一旁。
他做事極其認真仔細,翻過的書順手理地板板正正,而且寬窄厚薄錯落有秩,一眼望去,竟像一種獨特地裝飾一般,頗具美感。真不愧是設計師!
“這些書都是天主教相關的嗎?”
都是外語書,他不認得。我以前對他的了解過于扁平,把他當成不食人間煙火的谪仙,現在才慢慢發現,他也是個真實有溫度的人。
這不經意的一問,透露了他本性中好奇的一面。
我像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一般開心,“不,我看書特別雜。因為原本是打算買來收藏的,所以各個領域都有涉獵。”
“這本是什麽?”他拿起那本果阿買的佛經,回頭望着我:“你連佛經也看?”
“裏面是梵語,我可看不懂。”我笑笑,“買來充門面的,你要是喜歡,送給你吧。”
他搖搖頭,什麽也沒說。
我忍不住逗他:“除了佛經和建築類的書籍以外,你喜歡看什麽書?西游記看嗎?”
他竟然點頭道:“看過。”
“咦,你看過!”我感到很驚喜,“那你最喜歡那一回?”
他沉默不語。
我自顧自說:“我最喜歡第五十四回,法性西來逢女國。”
燭光下,一片紅暈慢慢從耳朵蔓延到了他整個脖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