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63章
明萬歷年間, 明神宗的外祖父武清侯李偉開始在北京西郊大興土木,率先建造了號稱“京國第一名園”的清華園,之後京中權貴紛紛效仿, 争相在此引水建園。
天下易主後,康熙看中了這片風水寶地, 并将清華園拓建重修, 改名暢春園作為自己的行宮。從康熙三十年起,他每年大約有一半的時間在這裏起居辦公。
周圍的其他園林,陸續被他賞賜給了王公大臣。其中, 離暢春園北一裏許的圓明園被賜給第四子愛新覺羅·胤禛。
不知是真摳,還是為了打造‘節儉’人設, 這些年不管是寒冬還是酷暑, 雍親王寧可每天來回三十公裏, 往返于雍王府和暢春園之間,也不曾翻新擴建圓明園,只把它當度假中心, 偶爾攜家帶口來小住,或像今天這般,邀請親朋好友來踏春。
所以曾讓歷史驚鴻一瞥的萬園之園, 如今還處在嬰兒期。
單從外面看, 只覺得陳舊古樸, 規模也不大, 怎麽都不像踏春的好去處。
是什麽吸引了這群見慣浮華的皇親國戚呢?
“快走快走,是我失策了, 沒想到今年人這麽多!園子裏統共就那麽兩畝相思櫻桃, 也不知道還給咱剩下幾顆!”
葉蘭拖着我快步往園子裏去,見我神情異樣, 失笑道:“別那樣看着我,我可不是饞這口吃的,只是喜歡摘而已。”
……
不是我想的那樣吧?
進門走了将近五分鐘才知道,外面的破門和籬笆牆都是裝飾。
裏面還有一道正經的紅牆和朱漆大門,過這道門是需要遞交請帖的。
葉蘭把帖子呈上,攜我入園,別有意味地笑道:“四王爺自稱天下第一閑人,平日裏既不和朝廷官員來往,也不像別的王公貝勒那樣聲色犬馬,就喜歡學陶淵明,這宅子就是他打造的世外桃源。”
哈,表面當天下第一閑人,背地裏當世界第一卷王!我領導為了瓦解競争對手的戒心,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怪不得外界對他的評價五花八門、不得要領。
園子雖然沒有大改過,但也是用了心的。走了将近十分鐘,各處都是正經江南風味。奇樹異花,亭臺樓閣,目不暇接。正值春天樹木茂發、草長莺飛之際,到處綠蔭成蔽,鳥鳴清脆,漫步其中,不禁神清氣爽,心情松弛。
穿過兩道黃瓦紅牆歇山頂的廳堂後,視野一下子開闊起來。
一片望不到頭尾的湖,波光粼粼得呈現在眼前,湖中蕩着幾條小船,有的乘坐着豆蔻少女,有的乘坐着志學少年,船上的人或互相潑水、嬉笑打鬧,或偷偷對望、竊竊私語。
湖心的角亭被抱着孩子的婦人們占了,湊做一堆逗弄幼兒。
湖邊則三三兩兩坐着一些釣魚的老爺子。
到這裏,從園子到游人,都正常和諧,然而視線偏轉一下,畫風突變!
湖左邊全是低矮的果樹,一群穿着光鮮貴氣的人貓着腰在裏面采摘……
湖右邊竟然種着大片麥子,一群農夫打扮的人帶着鬥笠在田裏拔草……
還真是我想的那樣!這哪是世外桃源,根本就是郊區農家樂吧……
真有你的雍親王,你發什麽請帖啊,幹脆在門口設個售票亭得了!
“怎麽,和你想的不一樣?”葉蘭遞給我一個籃子,笑道:“你是不是以為,踏春就是賞花作詩放風筝?”
我也笑了:“你要讓我作詩,我寧可去地裏拔草!”
葉蘭哈哈一笑,指着那片麥田道:“拔草可真輪不到你,早就被王爺貝勒們承包了!這片地裏長出的麥子,每年都要進獻給皇上,所以各個皇子都想來出把力。”
“……”卷王把這群養尊處優的兄弟們坑的夠慘啊!
她又指着湖對面道:“除了剛才經過的那些和這片湖,後面就都是起居室了。咱們先去摘櫻桃,之後找條船,一邊游湖一邊暢飲。”
我點點頭,與她一道從鋪着石板的平整大路,一腳踩進黃泥裏。
果林裏不止有櫻桃,還有桃、杏、山楂之類的,不過都還不到結果的季節。
“阿蘭,在這兒呢!”林間有人招呼葉蘭。
葉蘭拉着我的手腕朝那邊走,喜道:“是二嫂,看樣子她們提前護下了一棵櫻桃樹!”
那邊人聲嘈雜,想來聚了不少女人。
葉蘭走着走着忽然停下,幫我順了順衣裳,又捋了捋頭發,懊惱道:“走得匆忙,忘了提醒你換一身好看的衣裳。”
我只當出來散心,沒想到要應酬,苦笑道:“好不好看倒在其次,就是這樣有些不得體。要不,我去邊上等着你。”
“那不行!”她趕緊挽住我的胳膊,“你這樣才好呢!要是蓄起長發,再換上女裝,大家恐怕都無心采摘,只顧着看你了。”
她家嫂嫂果然占據了一棵櫻桃樹。樹下鋪着席子,坐着幾個收獲滿滿的少婦,正在吃櫻桃。
有胖有瘦,有白有黑,各個打扮得精致,一見我,紛紛站起來。
葉蘭很驕傲地把我介紹給她們。一如當初宜妃把我介紹給後宮妃嫔和各府福晉。
這個小圈子階層更豐富,有王公府上的少奶奶、武将家的媳婦、士大夫家的千金,還有一個富商家眷。
我是家世最卑微的,卻是身份最高的。她們待我極客氣,再沒有敢伸手摸我衣服頭發的,反而仔仔細細地挑出最大最紅的櫻桃,用絹布擦幹淨遞給我。
交流也不是她們問我答這種模式,而是一旦開啓一個話題,大家就七嘴八舌,從東扯到西,讨論得十分熱烈。
說着說着,我們都把頭上的櫻桃樹忘了,忽然有人拍拍我的肩膀。
我擡頭望去,竟然是許久不見的舒舒覺羅氏側福晉。
她親昵地伏在我肩膀上,笑得很真誠:“秋官,真沒想到能在這裏見到你,你最近過得怎麽樣?”
我掙紮了一下,站起來客氣道:“我過得很好,謝謝關心。”
“那就好。前幾日聽說你來貝勒府,我還出去迎你,可惜腿腳太慢,等我趕到你已經走了。”
衆目睽睽之下,我只得解釋:“落下點東西,本想回去找找。”
她掏出錢袋子,不避諱地塞給我:“我知道在外面過得苦,有什麽需要,你讓安東尼傳個話給我。”
我和葉蘭對視一眼,都覺得很荒謬。
再三推拒,她才收回,又指着前面道:“十四爺帶着福晉孩子們在那邊摘櫻桃,你要不要去打個招呼?”
這下所有人都用八卦眼看着我。
游擊将軍岳鐘琪的夫人謝茹意味深長地說:“別的爺們都在地裏拔草,還是十四爺知道疼人。”
舒舒覺羅氏側福晉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裏,一聲不吭。
我朝她作了揖,發自肺腑地說:“感謝提醒,打招呼就不必了,別掃了十四爺雅興。”轉頭瞪了葉蘭一眼。
葉蘭自知理虧,把我拉到一邊,小聲道:“抱歉抱歉,我聽說最近西北有軍情,十四爺已經忙得幾天沒回府了,萬萬沒想到他還有這閑情逸致。”
我擺擺手:“既然他在這裏,我就不留了。你們好好玩吧。”
“不行,不行,這裏離東堂太遠,以你的腳力,天黑也走不到。”她果斷地拉着我朝外走:“我和你一起走。”
哎,交通不便太難了。不只是遠,我還不識路!走也走不回去,只得應她。
我們倆和其他人作別,到了湖邊,她卻讓我等一等,“有件事兒忘了和二嫂交代。”
為了離果林遠一些,我特意朝另一邊多走了些,坐在湖邊的漢白玉護欄上等她。
幾個垂釣的老人坐在下面磕閑篇。
我無意偷聽,卻有幾個與我相關的字眼鑽進耳朵。
甲說:“順天府早就想結案了,十四爺不同意,說秋童是從他府上出去的人,必須得把真兇找出來淩遲,不然往後人人都敢害他的人。”
乙道:“黃侍郎不是認了嗎,是他指使門人下的手,還有別的真兇?”
甲又說:“黃侍郎與八爺沾親帶故,又在八爺主理的戶部當差,八爺和十四爺好得穿一條褲子,你說,真兇能是他?明擺着是做局嘛。”
乙又道:“可我聽說,黃侍郎也不無辜,他的确放過狠話,要除掉秋童以正風氣。”
甲說:“喝多了,吹牛而已。”
乙不信:“我還聽說,他府上豢養的門人裏,有做過麻匪的,殺人劫貨樣樣精通。也正是因為這些門客,他才被八爺重用。”
甲沉吟了一會兒,道:“若真是如此,八爺何不向十四爺說明白,反正黃侍郎也保不住了!”
一直沒說話的丙插了一句:“禍水東移呗!”
乙道:“你是說,借十四爺的刀……”
他們謹慎地往上看了一眼,我趕緊縮回去,蹲着一小步一小步地挪開。
時隔兩個多月,我再次因被劫起了一身冷汗。
原來當時确實有人想殺我!而且八爺已經做好了局!
如果我領導沒有搶先動手,不僅我會死,他也會陷入被動。他不僅借此為我謀得前程、自由,還把射向自己的暗箭扔了回去!
這是什麽腦子!
八爺真毒啊!
表面上勸十四爺娶我,十四不聽,他看出十四待我不同,便決意殺我嫁禍別人,利用十四的痛苦和憤怒,幫他打擊皇位競争者!
十四後來應該想明白了,所以才一病不起。他的憤怒和傷心,不只是因為我出走,還有被八爺背刺,被四爺戲耍!
哎,想想,也真是可憐。
我默默嘆了口氣,走得遠遠的,面向綠油油的麥田。
這邊的麥子濃密茂盛,長勢喜人,不愧是‘天下第一閑人’精心照料的!不像路上看到的那些,稀疏矮小,一看就知道産量不行。
在田間拔草的那幾位漢子十分賣力,不時直起腰來錘錘背,擦擦汗,接着再俯身下去繼續勞作。
我能認出誠親王、恒親王,能猜出身材偏胖、個子很高的是十三爺,還有一個大大咧咧不戴鬥笠,看上去又黑又胖的,應該是十貝勒,還有幾個就猜不出來了。
田埂上候着幾位提茶的丫鬟太監,眼睛一錯不錯地看着他們,只為主子一聲招呼能立即送過去。
不一會兒,十貝勒率先回到田埂上休息。
接着十三爺直起腰,取下鬥笠,一邊扇風一邊深一腳淺一腳地往田埂上走。
我曾聽安東尼說,他在東堂治過腿,但毒瘡一直不好,嚴重時甚至腐蝕至骨,由此落下了腿瘸毛病。
田埂上兩個太監飛速放下東西過來攙他。
這時落在他身後的另一個男人也直起腰來,叉腰喊了句什麽,因為隔得遠,湖上又鬧騰,我沒有聽清。
但見又有兩個太監下地來扶十三爺。
四個人哪能插得上手,幹脆把他擡起來,把他氣得破口大罵,像個翻了蓋的烏龜一樣不斷掙紮。
後面那個男人被逗得仰頭大笑,朝田埂上招了招手,接着一道淺紫色的身影拎着茶壺飛速朝他跑去。
我本來沒認出他。
因為他戴着鬥笠,穿着粗布對襟的漢服,可能因為熱,開了幾個扣子,露出一片脖頸,還卷着袖子和褲腿,滿手都是泥,一副地地道道的農民樣子。
但那道紫色的窈窕倩影我認得,是年羹堯的妹妹年曉玲!
所以……這糙漢是我領導?!
難以想象,恨不得精致到鼻毛的他,居然有這麽不修邊幅的一面!
好恨,為什麽我手邊沒有相機!
下次再有這樣的機會,我定要帶着人體相機——郎世寧,讓他偷偷畫下來!
外表糙,不影響他吹毛求疵,喝個水還挑三揀四!人家年曉玲香汗淋漓地送過去,被他一擺手打發了。
從我這兒看不清年小姐的表情,但我估計,她委屈地快哭了。
旁邊的三爺看不下去,叉着腰教育他。他不為所動,看也不看人家大美女,直到換了小太監來送水,才喝。
怎麽着,和寵妃玩欲擒故縱吶?
我看戲看得太入迷,冷不丁被人抓了現行。
其中一個伸手朝我一指,幾個阿哥一起朝我看來。
我遙遙地給他們行了個屈膝禮,接着轉到柳樹後面躲了起來。
我領導是個近視眼,這麽遠的距離,估計他認不出我來。
就算認出來,他估計也不會搭理我——他現在的策略應該是與我裝不熟。
我可不想巴巴湊到他眼前,再招一頓冷嘲熱諷。
幸好這時候葉蘭回來了,但不等我說什麽,她便搶先抱怨道:“十四爺能管千軍萬馬,怎麽就管不好家宅內院!”
?
她懊惱地直跺腳:“剛才我問過了,十四爺根本沒來!岳夫人說的對,就算十四爺來,也該去拔草,怎麽可能和女眷混在一起!”
……
這手段聽着有點耳熟。
“她就嫉妒你,不想看大家捧着你!”
我對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事總是不設防。
“走,咱們回去,就不能如她的意!”葉蘭的丈夫有四個小妾,她深受這些上不了臺面的小手段困擾,所以比我還生氣,拉着我就要回去。
我趕忙扯住她:“十四貝勒脾氣大又護短,你可別因為我,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何況咱們現在在雍親王的園子裏,要是吵起來,他臉上不好看。”
葉蘭一跺腳:“那就這樣慣着她?”
“慣着呗!慣壞了才好呢!”我哄她:“興致已經敗壞了,咱們還是走吧!”
她勉強應了,還是惋惜:“我還沒帶你去劃船呢!”
我們剛走了沒幾步,就被一個小太監叫住。
“秋大人請留步!”他氣喘籲籲地跑過來,客氣地說:“十三爺請您過去問個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