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若沒有後面的嘲諷, 我可能就傻傻信了他前面的褒獎。
但一個人怎麽可能在同一封信中,用不同的語氣和筆跡,表達兩種完全不同的情緒?
除非其中一種是虛僞的。
鑒于他患有頑固性多疑症, 而且喜怒無常說翻臉就翻臉,我不能不仔細揣摩他話裏的深意。
第一頁, 高度和立場都非常符合他的身份, 他不可能說皇上不願意,相反,還得把皇上捧得英明愛民, 也不可能說朝廷官員不允許,否則, 顯得泱泱大國多小家子氣!
他根本沒有表達自己關于辦學的意見。重點落在希望我能接管東堂, 以及把西方醫學成果引進大清這兩方面。
第一個目标, 跟着一句:不枉我對你用心,可能在暗示我,管好天主教會, 別再讓他們支持十四,就是回報他的恩義。
第二個目标,跟着一句:我定要好好賞你, 就更直白了。要是我能辦成連皇帝都沒辦成的事兒, 那麽這份榮耀, 顯然也屬于他。
他不想讓皇帝和朝廷做出任何讓步, 只把壓力給到我。讓我想辦法以辦學的名義,從教廷要來好醫生, 甚至西方先進的醫學成果、藥品配方。
他既要維護皇上和朝廷的面子, 又要哄我當牛做馬,所以多是虛僞的溢美之詞。
第二頁上, 那些夾槍帶棒的話,才出自他本心。
這都一個多月過去了,他還記着之前我為了維護十四駁他面子的仇,特意嘲笑我過得捉襟見肘!甚至警告我,不要在苦日子面前低頭,做了十四的外室,枉費他的籌謀和損失。
……
一顆腦袋,八百個腦子。
和他相比,我就像個草履蟲,只會幹活,連表忠心都表不好。
可是一直表不好會死的。
以他的個性,哪天要是真的不信我了,可能連申辯的機會都不給我。
好累。
不想和精神病上司打交道。
公元1715年 5月1日康熙五十四年農歷三月二十日 晴
上司三言兩語,攪合得我一夜沒睡好。
其實我向他彙報,有點多餘。
在當下,私人辦學,需經學政署批準,而天主教會在華事宜,由理藩院和禮部協管。
三皇子誠親王主理學政署和禮部,裕親王主理理藩院,這事兒和雍親王其實沒啥關系。
如果他支持,頂多幫我們疏通疏通關系;就算他不支持,只要學政署和理藩院、禮部都同意,他也不能跳出來阻止。
所以他提的要求,其他人可以不理會,只有我不能。即便是這種空手套白狼的無理要求。
因為我是個卑微的天使投資人,投資對象就是他。趁龍在潛邸好好表現,将來八品變一品也不是沒可能。最關鍵的是,現在已經在他船上,表現不好,會被他一掌拍翻。
早上六點,我來到東堂,鋪開信紙,絞盡腦汁地想怎麽回複他,然而一直到中午十一點,一個字都沒落下。
郎世寧來喊我吃飯,安東尼卻領來一個富商打扮的老頭兒。
“秋,這位是廣和戲院的老板,查良傑先生。”安東尼殷勤地介紹着,拿出了他輕易舍不得喝的咖啡,讓杜德美去泡一杯。
我剛站起來,滿臉褶子的老頭就拍拍兩袖,幹淨利落地跪下給我磕頭,畢恭畢敬地喊道:“草民查良傑見過秋大人。”
“別別!”我趕緊招呼郎世寧把他扶起來,“查老板不必對我行禮。”
查良傑扶着膝蓋站起來,賠着笑道:“那怎麽行!您是官,我是商,按大清律例,見官不跪,是為犯罪,小人可不想吃牢飯。”
大清是有這麽一條奴化百姓的律法,定于順治期間。
當時,清朝初建,很多地方的百姓還沒從朱家天下轉變過來,為了維護統治階層的權威,順治帝明文頒布民見官跪。
後來,天下大定,老百姓适應了剃發留頭,适應了跪着給滿人當奴才,康熙皇帝不好撤銷他爹定下的律法,便補充了一條克制官員耍官威的律法:下朝後不得穿官服。
這樣,百姓就有了不跪官的理由:不認得。
于是我道:“我沒有穿官服,查老板日後見我,都不必下跪。”
查良傑拱手抱拳,客氣道:“秋大人果然風采卓絕、胸懷廣闊,無怪乎能排出《羅密歐與朱麗葉》這樣蕩氣回腸的好戲。”
截至目前,我最大的成就是封官,其次是兩次登殿,排戲的事兒只有極少數人知道。他單點出這件來說,肯定別有用意。
“哦,我知道了,那些演員,就是查老板推薦給雍親王的吧!”
他笑道:“不瞞您說,小人無緣得見雍親王。九貝勒是我們廣和戲院的大股東,前些日子,聽他說起雍親王在尋演員,小人鬥膽推薦了幾位,也是他們的造化,竟然真演到宮裏去了。”
原來是九貝勒。
這位爺可夠忙得,又開商號,又開戲院,産業鏈鋪得挺廣,經營得好像都不錯。
我大約猜到了他來的用意,順着他的話頭往下說:“您培養的好!我雖然沒看最後的演出,但看了彩排,他們确實演的很好。有這樣一個班底,想必戲院的生意也不錯吧?”
他朝東抱抱拳,謙虛道:“祖師爺保佑,這些年确實經營的還行。”
接着話鋒一轉:“不過,現在沒什麽好本子,翻來覆去總演那幾出,老爺們都看膩了,上座率比之前差多了。”
我很配合:“是嗎,那您有什麽打算?”
他兩眼一放光,眼角的褶子都撐開了,“小人看過這出戲,新穎大膽,精彩絕倫!毫不誇張地說,倘若能在戲院裏演,肯定能爆火。”
我就知道。
“雖然劇本是我的,演員是您的,但這出戲是娘娘命內務府排的,能不能在外頭演,咱們說了都不算,您不如問問九貝勒。”
查良傑擺擺手,殷切地看着我,道:“娘娘們看的戲,自然不宜演給老百姓看。小人今日前來,是想問秋大人,手頭還有沒有別的本子,有沒有意向,與小人合作?”
本子多的是,這個時代還沒有版權法,就算有,在國與國之間沒有外交的情況下,跨國追索著作權,幾乎是不可能的。只要臉皮夠厚,就可以使用別人的著作。據我所知,葡萄牙、西班牙、法國等國家戲院都演出過中國的傳統戲劇。
但這事兒,我能不能幹呢?
廣和戲院的大股東是九貝勒,我上司會不會懷疑我騎牆?
再者,我和郭絡羅家的瓜爾佳葉蘭關系好得人盡皆知,再和九貝勒扯上關系,是不是和宜妃綁的太死了?
雖然宜妃不會倒臺,就怕他們拿我做文章。
“小人今日是帶着最大的誠意來的,既然說到合作,就給您交個底。小人是個生意人,請您萬萬包涵,別嫌小人粗鄙。倘若您只出本子,那每場上座的茶位費,給您分兩成。倘若您還參與服裝、布景等方面設計,小人給您分三成。您看怎麽樣?”
我還沒發話,安東尼就迫不及待地問:“那你們一場能有多少茶位費?”
查良傑伸出三個手指頭,笑眯眯道:“好的時候能有這個數。”
“三十?!”安東尼露出沒見過市面的樣子。
“三百。”
一場三百,是我年收入的三倍。假如一個月演二十場,那麽全年我就能分一萬四千多兩……
而且免稅!
火箭式脫貧致富。
安東尼看我的眼神就像看純金雕塑。
杜德美給查良傑遞上咖啡,一錯身在我耳邊低語:“快答應他!你要是發財了就能住大宅子,請十個八個傭人。”
郎世寧則謹慎道:“我聽說朝廷對文字把控得很嚴格,戲劇傳播範圍更大,想必不會沒人監管。一旦挂了你的名,後面出什麽問題,是不是都要你負責?”
我們在跑學堂的時候,聽學堂的先生講過一些‘文字獄’的事情。
離得最近、影響最大的一件,就發生在三四年前。
主角是一位翰林院編修,名為戴名世。
這位編修自幼聰穎好學,當官前,收集明朝史跡,編寫了一部《南山集》,作為名流雅士,他還找了很多人作序,自費刊印,後來考中進士,入朝為官,由于恃才放蕩,得罪了同僚,被人告發。
盡管《南山集》并無反清言論,僅僅描述明朝一些風景人情,卻觸及清廷敏感自卑的神經。
一向自诩仁慈愛民的康熙皇帝下旨,判他淩遲處死,族皆棄市,年幼孤兒發配邊疆。凡作序捐資者一律絞死。
可以說,處理得非常殘酷,所以被先生當做警示案例來教育學生。
郎世寧提醒的極是!但凡公開發表作品,就必須極其小心,尤其是我這樣樹敵頗多的人。
當然也不能因噎廢食。因為戲劇是文化傳播的重要途徑,是發聲的重要喉*舌,利用好了,不止能帶來財富。
我并未立即給查良傑答複,讓他回去等通知。
查良傑被咖啡的香味騙了,喝了一大口,咽下去,臉都苦得變了色,要不是看我在這兒,說不定得質問安東尼給他喂得什麽毒藥。
不知道他進門給主‘奉獻’了多少錢,安東尼對他非常熱情:“下次來我再給您泡。”
查良傑有苦說不出,只對我作揖:“秋大人,若您有顧慮,我可将您引薦給九貝勒,貝勒爺經常和傳教士交往,也很愛看戲,你們聊一聊,說不定,他不僅能讓您放下顧慮,還會再給您加分紅。”
我可不和他見面!
又不是沒見過他什麽德行!政治上沒什麽本事,只會訛自己老娘幫忙!
為了他,可不值當的惹我上司猜忌!
哎,我上司……自從依附于他,心理上的膝蓋就跪了下去。不管幹什麽,生怕犯了他的忌諱,總是下意識地想征求他的意見。
可因為上一封信,我現在有點擔心無事找事,平白惹一頓說教,再被派發什麽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便隐下未表。
下午,頂着愁眉不展的表情,給郎世寧做模特。
他畫了一副半身圖,自作主張的把我畫成了梳長發的滿人女子模樣。
“有點眼熟,又很陌生。”我很惆悵。
“非常美麗!你的臉型五官都适合長發。”郎世寧道:“我在前門大街見過賣假發的鋪子,咱們去買一頂試試怎麽樣?”
雖然我很抗拒被這個時代同化,但這頂假發卻得買不可。只不過,也不急于一時,有限的財力要用在更迫切的需求上。
我去了一趟葉蘭之前經營的洋貨鋪。
這裏的貨物大多都是走私來的,也有少部分是王公貴族寄賣,因為背後的老板是皇親國戚,無人敢查處。
洋貨鋪面積不大,裏面的東西品類也不多,多是鐘表,眼鏡,手工藝品,珠寶首飾之類的,貨架最底部随意扔着幾本書,落灰很重。
挨個吹淨,果真找到一本意大利貴族所著的《史上最偉大宮殿——講述我見過的凡爾賽宮》。
裏面多是手繪配圖,作者有建築功底,因而從專業和藝術兩個角度,真實地呈現了一個設計複雜,裝飾奢華的凡爾賽宮。
正打算走,忽聽貨架背面有人竊竊私語。
“是誰幹的?黃侍郎的門人?”
“這誰知道!為了個女人,樹敵那麽多,下手那麽狠,想置他于死地的一個巴掌數不過來。”
“可憐,堂堂一個貝勒,還是最受寵的,本來前途一片光明,要是就這麽死了,太可惜了。”
“聽說是西域蛇毒,不好救。我剛才經過,看到一群太醫還有洋人狂奔進了貝勒府……”
我心裏咯噔一聲。
聽描述,是十四,但他是壽終正寝,而且活得比雍正還長,不可能死在這時候!
歷史會發生變化嗎?
在我意識到之前,已經出了門,拔腿朝貝勒府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