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你怎麽知道他被家族驅逐了?”
短暫的震驚過後, 我将敏秀拉到無人處仔細盤問。
敏秀不斷回頭張望,生怕錯過了居生出門的畫面,快速說道:“他家有一個旁系兄長叫雷生宇, 曾參與暢春園的設計修建,現在正給誠親王修建書香苑, ‘論道’之後第二天便告假回鄉, 聽說就是回家當家主的。這個位子本來是居生的,現在被別人搶了,你說他還回得去嗎?”
新‘王’上位, 的确容不下舊‘太子’……
我心往下一沉,“那他為何不留在廣源寺?”
敏秀怨憤地嗔了我一眼:“往日廣源寺的香火全靠他的名氣維系, 論道之後, 他名氣大跌, 達官貴人不再來,寺裏怨聲載道,根本容不下他。”
哎, 信仰在現實面前竟是這麽不堪一擊。
“秋官,你現在的風光無限,是他失去一切換來的。你欠他的這輩子都還不清, 但凡你還有一點良心, 就該想想如何贖罪。你那麽聰明, 一定可以為他做點什麽的, 你幫幫他吧!”
敏秀的話仿佛一記重錘敲在我心頭,我不禁随着她的話深思:我能為他做些什麽呢?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 我沒讓她們知道我住在這兒, 徑直去了東堂。
大家都在為興學之事忙碌着,我也只能先将這事兒放一放。
給葡國教廷的信件發出之前, 我準備先去趟雍王府,給我領導彙報一下興學的計劃,探一探他的态度。
倘若他支持,或可在流程上,讓他出面給我們開開綠燈;倘若他不贊同,那他拒絕的理由一定和皇上否決我們的理由相差無幾。我們可以根據他的反饋,進一步修正、優化方案。
不過,由于十四的瘋狂洩憤,我知道自己現在不受歡迎,所以做了兩手準備——把要彙報的事情寫在了信裏。
我至今還不會用毛筆,用的是羽毛筆和東堂定制的硬板紙。由于造價便宜,這種紙雜色頗多,聞起來臭臭的,折痕明顯,而且掉渣。
沒辦法,就這經濟條件,委屈委屈王爺吧。希望他不會在打開信封的瞬間扔進垃圾桶。
暮色降臨,我戴好兜帽,在滿月的陪伴下來到雍王府。
門房對我一如往常客氣,只是仍像上次那樣,推說王爺不在,不讓我入內。
我只好将信交給他。
最會看人下菜碟的門房,對我笑得十分和善,“您放心,只要王爺回來,老朽立刻給您呈上去。”
回家的路上,我告訴滿月,雖然沒法送他去漢學堂,但只要教會學校開起來,他一定是第一批入學的學生。
滿月信心十足地說:“肯定能開起來!”
又說,他算是在東堂長大的,東堂的神父們不像那些在欽天監做官的傳教士,他們無權無錢,還經常受夾板氣,平日裏懶懶散散,從未像現在這樣幹勁十足。
“秋姐姐,其實你不在的時候,他們還是老樣子,但只要你來了,他們就都忙起來了,這是為什麽?”
我道:“大約是覺得,在我面前好好表現,以後能在學校混個職位吧。畢竟教學比傳教輕松多了。”
自古以來,有功名的讀書人就不需要交稅納糧,所以讀書人自視甚高,那麽讀書人的老師自然更高人一等。傳教則要處處受人白眼。
滿月不解道:“可是安東尼才是主教,他們為什麽不在安東尼面前好好表現?”
“這是個好問題。”我駐足,嚴肅地問:“你見過安東尼抽煙嗎?”
滿月毫無戒備地答:“抽啊,大家都抽的。”
我心裏一驚:“大家?”
“除了你們後來的神父,其他神父都抽,他們還把煙土作為獎勵送給一些信徒呢。”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他們居然是這麽傳教的!
怪不得雍親王、年羹堯對這個群體抱有巨大成見,怪不得楊猛不讓我和他們綁得太死,怪不得連十四都不讓我和他們走太近!
這麽看來,想要把學校順利開辦起來,恐怕還得先扭轉傳教士們的形象。
走路的效率很低,從雍王府回到家,已經将近八點,胡同裏靜悄悄,仿佛所有人都睡了。
以往每次推開大門之前,我要做好一會兒思想準備,才能去面對家裏密實的黑暗、壓抑的安靜以及致郁的孤寂。
唯有今晚,非常絲滑地推門進屋,點燈喂狗,而後搬了把椅子,蹑手蹑腳地放在右邊牆根下,趴在牆頭上偷偷往鄰居家看。
平民區夜晚幾乎看不到燈光,因為少有點的起蠟燭的,更別提大張旗鼓地點,家家戶戶都用煤油燈,豆大的火頭兒,光線毫無穿透力。
在無邊黑夜裏,正對着我的那間廂房卻被明亮的暖光籠罩着。
一道筆直的身影投射在窗戶上,靜默不動,卻仿佛把全世界的熱鬧都帶進了我的世界。
我不是一個人了!
真慚愧,我還沒想到能為他做些什麽,就先從他身上汲取着無形的陪伴。
甚至,當仆婦提着食盒進去送宵夜時,我還想跟着蹭點飯。
當然,沒好意思說出口。
那本手抄經書,是仆婦自作主張送的,還是他授意送的?若他知道隔壁是我,會不會一氣之下搬走?
在暴露身份之前,我想先試探一下他的慈悲。
反正他現在還沒睡,我彈琴,應該算不上擾民。
我把吉他抱出來,就坐在牆邊,唱起了昨夜的歌。
“誰找不到家了,請你告訴我如何悲傷
誰的朋友走了,請你告訴我如何遺忘
我們生來就是孤獨,我們生來就是孤單
不管你擁有什麽,我們生來就是孤獨
讓我再看你一眼,星空和黑夜
西去而盤旋的飛鳥,我們生來就是孤獨。”
黑夜賦予琴音飽滿的情緒,重複的歌詞寫滿了悲傷到失語的無奈。
這廂,琴弦剛顫顫巍巍地收了尾,那廂,一牆之隔的院子裏,接着響起了敲擊木魚的聲音。
仿佛聲聲不斷的安撫。
我舒了口氣,他還是菩薩心腸。
緊接着,眼眶有些微微發酸。
像三歲幼童,獨自蹒跚而行,跌倒之後無人安撫,只能爬起來若無其事。忽然一轉頭看到了媽媽,媽媽一個安撫的眼神,使得咽下去的委屈,洶湧竄起,成倍膨脹。
自從雍親王斥我‘天真嬌氣’,想想廖丁、戈爾代以及楊猛等人的經歷,我便無顏再和旁人提及我心中的苦悶,甚至稍微有點抱怨的想法都覺得可恥。
卻沒想到,被我傷害最深的人,卻是唯一一個讀懂我難過,允許我脆弱,撫慰我寂寞的人。
木魚聲節奏舒緩平和,就像他的字一樣,仿佛蘊含無窮的力量,能撫平人心頭所有雜念。
我能感覺到他內心平和、堅定,好想沒有受到被驅逐、排擠的影響。
砰砰砰!
大門上忽然響起雜亂的敲擊聲,打亂了遐思。
今天的小流氓來得有點早啊!
正好教訓他一頓!
我抄起木棍,喚來金毛,氣勢洶洶走到門口,卻見一封信從門縫裏塞進來。
“誰?”
沒人回應我。
之後任憑金毛狂吠,門外再無動靜。
木魚聲不知何時休止,那邊主仆二人,似乎也在分辨我這邊的安危。
我撥動琴弦,彈奏了一小段輕快的旋律,自作多情地報了平安,之後攜信回屋。
信封上寫着童啓,字跡不算陌生——未來的雍正帝親筆書!
算算時間,從我把彙報呈給門房,到接到這封回信,中間不過三四個小時,我領導這效率真的是無人能及。
而且,明擺着告訴我,他剛剛就是‘隐身在線’!就是故意不見我!
看來堂堂雍親王,也被他瘋起來沒邊界的弟弟吓到了,連回信都搞得這麽神神秘秘。
打開信封,立即就被我領導精致到了。
信箋淡雅別致,每一張的右上角,都用幾筆勾勒了一支玉蘭,形态各不相同。
同時,一股淡淡的香氣躍然紙面,在咫尺之間私有若無地彌漫開來。仔細分辨,能聞出是墨香混雜了他身上淡淡的檀香。
即便從未見過他,只憑這封信,也能想像到,他是個精致講究的細節怪。
這些細節會讓人忽視身邊寒酸的環境,仿佛與他一起,置身于清幽雅室。
我彙報用的是大白話,我領導也很照顧我的文化水平,全篇都是大白話,而且字跡板正,沒有我認不出的草書連筆。
“你知道及時上報,我心甚慰。”
簡單地誇了我一句,對他來說已經很難得。反正如果面對面,他永遠都是‘班主任’架勢,張口只有訓斥和說教,決計說不出這麽肉麻的話。
“興學一事利國利民,值得鼓勵。西醫之效用,皇上與朝臣皆有體會,确有中醫所不及之精妙。
皇上一直推行中西醫結合,多次鼓勵在太醫院供職的西醫與中醫相互學習,還在宮中設置實驗室,以供傳教士研制西藥。受益的大臣亦曾多次主張,從外國多多引進西醫,惠及普通百姓。
你是第一個提出辦學培養西醫的人。
之前沒有,主要原因有三點,其一,來大清的傳教士,多以傳教為目的,真正的良醫如鳳毛麟角,僅有的幾個,目前都在太醫院供職,分不出精力來教學;
其二,西方世界對他們的醫學成果保護得很嚴密,絕不肯輕易相授。皇上曾親自去信給法國皇帝路易十四,以開通部分商品貿易權為條件,交換治療瘧疾之奇藥‘金雞納’的配方,卻未能成功;
其三,國人不認可西醫,若大肆宣揚,則必将抑制中醫發展,豈非舍本逐末?
但你身在教會,心卻用在大清,衷心可表!
東堂藏污納垢,安東尼私心甚重,你若能全權接管,最好不過。轉型為慈善機構的想法絕妙,不枉我對你用心。
若你秉誠為民,能将真正的好醫生引進大清,把西醫之精髓傳授給大清的子民,不失為功德一件。我定要好好賞你。
此事之難,不在朝廷,更不在銀錢。先不急給葡國發信,你且思慮得更為周全,想辦法解決以上三點問題,再彙報。”
這一頁到此為止,下面空了一大段。
第二頁上單獨寫了幾句,字跡明顯潦草得多。
“你對你的爺确實很了解,他對旁人心狠手辣,對你春風化雨、用心良苦,想必在衣食住行上設置種種考驗,不過是磨煉你的意志。以你之善解人意,對目前的生活應是甘之若饴。不過需得小心,‘尊師’變‘外室’,有辱前殿女官之清譽。”
他怎麽知道我面臨衣食住行的種種考驗?
還有這濃濃的嘲諷味是怎麽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