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我初到貝勒府時, 舒舒覺羅氏側福晉對我很友好,後來我忙進忙出,鮮少與她打交道。
除了臘八做粥那晚, 我也從未見她與十四同框。她似乎是個平和不争、深居簡出的傑出代表,連帶着她所生的長子弘春, 我至今都沒見過。
也許是難得出門, 來得又是這種人流複雜的客棧,即便在夜幕的掩蓋下,她仍有幾分局促。
我給她倒了杯紅糖水, 看她不知道說什麽,主動問道:“廖丁和戈爾代怎麽樣?”
她眼中有幾分幽怨:“我以為你會先問貝勒爺。”
我是不能理解這種思路。誰會希望別的女人關心自己的男人?
況且在我看來, 十四的‘深情’多半是演的。他對我怎樣, 我是最清楚的, 根本不至于要死要活要發瘋。而他現在被皇上如此寵愛,某種程度上,算得益于‘重情重義’。
據說幾年前, 皇上怒斥八阿哥企圖謀害太子,滿屋子忠臣孝子無人敢駁,只有十四跪奏願為八哥擔保。當時皇上雷霆震怒, 拔劍要砍他, 事後冷靜下來卻三番五次稱贊他心直口快、重情重義。
他沒能護住我, 丢了面子, 總要在別的方面找回點尊嚴。演一演,至少能收獲口碑。
我不想再聽她描述十四在家是怎麽演的, 蹙眉道:“這都快一個月了, 貝勒爺的傷寒應該痊愈了。就算還有點小尾巴,有福晉和你們照料, 想來不會多難過。但我出事那天,只有廖丁和戈爾代陪着,我被劫持時就已不見他二人蹤影,這些日子一直非常擔心。”
她搖搖頭道:“那些人是沖你來的,并未傷害他二人性命,可貝勒爺一人罰了他們八十軍棍,現在都只剩一口氣吊着,就算好了也與廢人無異。”
“什麽?!”我驚得腦仁發懵,嗡嗡直響。
廖丁且不提,戈爾代一家三代都是十四的包衣奴才,他母親還是十四的乳娘之一,十四怎麽忍心!
“連蘇和泰也受了牽連。他受上峰命令去天津接人卻沒有提前向貝勒爺告假,被責打四十軍棍,三個月內也下不了床。”
我雙手抱頭,內心一片凄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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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撞柱而亡的受辱婦女,到山裏發現的無名屍骨,再到貝勒府這三個少年……一連串的死亡血腥,就發生在喜慶熱鬧的正月,就發生在我以為祥和平靜的北京,就發生在與我息息相關的群體中。
争鬥從來免不了犧牲,而我在這場削骨剃肉的海嘯中轉了一圈,居然能安然無恙地回來……這不是幸運,是制造風浪的人,讓風浪避開了我。
“跟我回去吧,你看外面多危險,回家才是最安全的。”側福晉殷殷看着我。
我站起來,客氣地回道:“我會再去的,但不是現在。你應該能看出來,這些日子我過得很不好,身子也很虛,要恢複些時日。我應該能在七天後登門,請麻煩告知趙嬷嬷幫我提前打包好行李。我只帶走金毛和我自己的東西。”
她跟着站起來,卻沒有要走的意思,哀求般看着我:“你知道今天為什麽是我來,而不是貝勒爺嗎?但凡他能下床,一定會親自來接你。自你出事,他就住在缈琴院,發現無名屍骨那天,他抱着你那黃毛狗哭了一整夜。昨日你回來的消息傳遍京城,當初勸他給你挖墳立碑的紹興師爺吓得連夜跑路了。”
我為她着急迫切的樣子感到荒謬,“側福晉,你真的了解他嗎?你真的願意多一個人分享你丈夫的愛嗎?”
她面色一沉,語氣中帶着罕見的愠怒,“我嫁他的時候他才十四,至今已經十三年。若論了解,可能連福晉也比不上我,更別提你。我們相處十幾年,早已不是少年夫妻,更像親人。看他這樣自苦,我只有心疼。你若回去,我對你只有感恩戴德。你若不回,我卻要為他讨一個公道,他何處對你不住?”
這個反應還真是震驚我的三觀。
這是老婆還是媽?
見我發怔,她緩了緩語氣,苦口婆心道:“貝勒爺身份貴重,才情樣貌卓爾不群,人品也是極好的,京中無數貴女對他趨之若鹜,他出宮建府這麽多年,院裏也才五人而已。就算你心裏有人,難道那人比他還好?你既無出身,又被歹徒劫持這麽久,在外人眼裏早無清白可言,旁人還敢娶你嗎?便是娶回家,時間久了總要翻舊賬的。反正你早已熟悉貝勒府,貝勒爺對你一往情深,福晉也待你不錯,還不如回來。回來吧,為你立墳那天,連弘明都掉眼淚了。我們早把你當一家人了。”
我:……
我相信人生來都有獨占欲,哪怕柔弱如年小姐亦是如此。
可禮教和現實生活,已經完全磨滅了舒舒覺羅氏側福晉的原始個性,她發自肺腑地維護這種一妻多妾的幸福生活。
這就意味着,我們無法溝通。哪怕我屈于強權真和她共享一個丈夫,我們也不可能和諧相處。
我只能告訴她:“我配不上貝勒爺。”
這是事實,她無法反駁。但她請求我寫一封信給貝勒爺,撫慰他愧疚悲痛之心。
我拒絕了。
既然我打定主意與他切割,那我越無情,便越有利于他的名聲。
但凡我表現出一點留戀,不回去就成了他的錯。外界會揣測是他容不下我這個和歹徒共度十八天的女人。
有側福晉傳話,我心中算是了了一樁大事。
只是一夜沒睡踏實,睡夢中總覺得有一雙眼睛,怨毒地看着我,總有一雙手,要掐我脖子。
公元1715年 3月27日康熙五十四年農歷二月十三日 天氣晴
這幾日我足不出戶,卻見了很多人。
宜妃系的貴婦接二連三來拜訪,我甚至不得不租了隔壁房間專門安放慰問品。
還有無數慰問書信,主要來自和我打過交道的禮部、工部以及內務府。
其中是有幾位文官的,只不過品級都不高。
最特別的,是一封來自翰林院編修劉钰的信。
我看到翰林院專屬的信封時,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要知道,翰林院是文官最主要的大本營啊!
哪怕編修只有七品,但在這個風雨初歇、烏雲未散的檔口,他的發聲足以代表整個文官集團的态度!
迫不及待地打開,裏面只有寥寥幾句,看上去更像個通知函:翰林院正月初六接到聖谕為秋大人制作借閱令牌,今日刻造完畢,送交其主。依院規,大人可于每月整十日持令牌進藏書閣。借閱時間限辰時至酉時。
信封裏附了個正面刻大清翰林藏書閣,背面寫我名字的銅牌。不大,長約三寸,寬約兩寸。刻工精細,銅色沉穩。
握在手裏的感覺很奇妙。秋童兩個字,仿佛不是刻在這張小銅牌上,而是刻在了年輪上。
我在這個時代突然有了歸屬感。
但我翻來覆去地把這幾行字看了好幾遍,苦苦琢磨了半天也沒能明白,為何他要稱呼我為秋大人。
直到今天上午,客棧的老板娘敲響了我的房門說,禮部和吏部官員帶着皇帝口谕在一樓等我聽旨。
我趕緊換好衣服摸了兩塊銀子下樓。
原來禮部官員就是楊猛,他身邊站了個又白又胖,個子還很矮的禿瓢,想來就是吏部官員了。
由于腦袋太大,辮子太細,從正面根本看不到一丁點頭發,他看上去就像個純粹的禿頭。
他二位一見我下樓來都拱手抱拳,齊聲道:“恭喜秋大人!”
禿先生笑的眼睛眯成一條線,嘴巴抿得像沒牙的老太太,顯得異常和善。
我不解道:“兩位大人何意?”
“吏部今日接到谕令……”
我需要下跪嗎?我用眼神詢問楊猛,他偷偷擺擺手。我這才洗耳恭聽。
“皇上口谕,敕封葡萄牙教廷翻譯官秋童為大清翻譯院特約翻譯官,等同八品,無需坐班,逢外務需要時上崗,照筆帖式按月領俸。”禿先生腰板挺拔,字正腔圓地念完,接着後背一松,再次笑成個老太太,拱手道:“恭喜秋大人,為本朝第一個前殿女官!”
我腦中轟然一炸,只覺得胸腔裏似乎有個氣球在急劇膨脹……
“秋大人,秋大人!”
恍惚間有人晃了晃我,喚了我好幾聲。
我機械地轉過頭,只見楊猛的嘴一張一合,努力集中精力才聽到後半句:“……将被歷史銘記,我等欽羨至極!”
按道理我應該請他們喝一氣兒慶祝一番,可我陷在巨大的驚喜中,甚至連怎麽回的房間都忘了。
只記得楊猛臨走前告訴我,回頭找機會送吏部這位嚴大人一副外國畫,謝過人家專門跑一場。
我連連點頭答應,又聽他道:“給你找了一處宅院,按你的要求,樣樣都差不多。得空去看看,趕緊定下來。你現在是官身了,名聲最要緊,不能在這種人來人往的地方久居。”
一下午,不知道掐了自己多少次,我都沒法說服自己這不是夢。
到了暮色深沉時,客棧老板主動張羅了一桌酒菜,問我要不要呼朋喚友來慶祝。
我如夢方醒,立刻便想去東堂和郎世寧等分享這個好消息。
方出客棧,卻看到了一頂熟悉的軟轎。
八福在轎旁百無聊賴地摳手。
“八福,你等誰呢?”我走過去,腳步虛浮,像踩在雲端。
八福猛擡起頭,在客棧門前大紅燈籠的映照下,笑得太開,以至于那排大白牙有點滲人。
怎麽比我還高興呢?
他朝我作揖:“秋大人!小的等您一下午了!”
我笑了笑:“那怎麽沒帶驢車?”
他嘿嘿笑道:“主要是怕您不方便,客棧還得收車馬費不是!”
“那你等我做什麽?”
“王爺叫您去訓話。”
嘿!我領導真會把握時機,生怕我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