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49章
我并沒有回東堂, 而是在東堂附近找了家客棧,讓安東尼交了一個月的費用。
安東尼乖乖付了錢,但在離開時磨磨蹭蹭落在最後面, 趁其他人下了樓,仍企圖勸我回貝勒府, “秋, 事情不像朗世寧說的那樣,十四貝勒之所以在墓碑上稱你為師,并不是為了明哲保身, 否則他根本不會大張旗鼓地懸賞找你,他只是為了你的名聲!上帝作證, 我看得出來, 他真的喜歡你。你出事後他生病了, 病得很嚴重,如果你能回去看看他……”
我扶着門冷冷打斷他:“你說,論道風波過去了嗎?”
“應該……過去了吧?你出事的消息驚動了整個皇城, 上到娘娘,下到衙役,朝野內外無數雙眼睛盯着, 所以他們劫持了你十八天都沒敢動你。”他頓了頓, 掏出手帕擦了擦頭上的汗, 眼神閃爍:“當然, 他們認輸不代表順天府不追究。你放心,我和白晉會繼續向衙門施壓, 給你一個交代。”
“不, 遠沒有過去。天主教贏了論道,得了賜地, 而我這個出頭鳥竟然沒死成,我們簡直占盡便宜了!文人先丢了面子,将來還要在順天府的追查下丢盡裏子,你說他們能善罷甘休嗎?戰争的號角已經吹響,我們的領袖白晉病重,你作為默認的繼任者,難道不應該多想想我們下一步的迎戰策略嗎?有靠山自然是好事,可光顧着依靠別人,喪失了自身戰鬥力,是得不償失的。更何況,我們真正的靠山,是皇上啊。”
只有我知道真正‘綁架’我的人是誰,在其他人眼裏,罪魁禍首就是文人集團。
在雍親王的幹涉下,順天府絕不可能查到他頭上,必然會有其他人作為替罪羊。而這個人,很可能是他的政敵。
安東尼張口結舌,冷汗涔涔,最後只說了一連串‘你說的對’就落荒而逃。
我在客棧好好洗了個澡,吃了一頓飽飯,也終于睡了連日來第一個整覺。
公元1715年 3月22日康熙五十四年農歷二月八日 天氣晴
沒想到,今天早上我迎來的一個客人是楊猛的女兒楊玉梅。
鄰居家鼻涕不斷的鐵柱送她來的,沒有随她上樓,在門外頭蹲着。
她帶了一個自己秀的平安福給我,感嘆道:“秋姐姐,你能平安回來真是太好了。那些男人真不要臉,說不過你,就用這種下三濫手段!怪不得我爹說,官場都是真小人!”
果然,坊間默認的加害人就是論道中被羞辱的文臣儒生,玉梅能說出這話,說明連楊猛這個文官都是這樣想的。
我笑着噓了一下,輕聲道:“快別給你爹樹敵了!以後千萬別在旁人面前說這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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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在你面前說,你是天底下最特別的人。”玉梅抿了抿嘴,旋即眼睛微微泛紅:“秋姐姐,你瘦了很多。”
“哎,能活着回來已是萬幸,多将養些時日就能恢複了,不必擔心。”
她點點頭,忽而紅了臉,小心翼翼地問:“秋姐姐,你怎麽不回貝勒府?聽說十四爺找你找瘋了,連德妃娘娘都出宮去貝勒府看過他兩回。”
嘿,小丫頭還挺八卦。
“我現在一身是非,怎好再去清白人家借住?十四貝勒尊師重道,為人重情重義,我曾深受其惠,而今更要投桃報李,維護貝勒府的安穩清淨,你說是嗎?”
玉梅聽得似是而非,但也沒好意思再追問,只道:“姐姐,你身體還未恢複,一個人住多有不便,讓我照顧你一段時間吧!”
我趕緊推辭:“這可不行,你是正經的官家小姐,怎可做侍奉人的活兒。不過,我倒是正在尋覓一處住宅,離東堂近一些,有三間房便可,最好是獨門獨院,能立即搬進去住的那種,年租金二十兩以內都能接受。方便的話,你回去同楊大人說一聲,幫我物色一下。”
玉梅答應了,只是仍想留下幫忙:“秋姐姐,我算什麽官家小姐!你別嫌我粗笨,我不怕辛苦,我就想看着你,如果再有人敢傷害你,我拼了命也……”
我們之間只有一面之緣,這才第二次見面,這個小姑娘竟如此赤誠熱烈。這或許也是這個時代的特色,狡詐之人特別陰狠,誠善之人格外純真。
我感動得拍拍她的手:“你母親卧病在床,比我更需要你。等我搬了家,歡迎你常來做客。”
送走玉梅不久,我迎來了第二位客人。
宜妃郭絡羅氏娘家的孫媳婦瓜爾佳葉蘭。
年前我們曾在承乾宮見過,當時她在一衆貴婦中毫不突出,溫婉乖巧地躲在後面。
然而此刻能出現在我這裏,足以看出她不是一個怯懦從衆的人。
畢竟我的名聲并不好。各種诽謗加身、與文人集團和佛教結怨,有一點也不得不提:我還得罪了居生的龐大粉絲群。
葉蘭和我年紀一般大,個頭不大,身姿矯健,膚色健康,細長的眼睛神采奕奕。看得出來,平日裏不會總窩在閨房裏。
她帶了很多補品,自言是代表宜妃娘娘來看我,“娘娘對你排的戲非常滿意,看完本想好好賞你,這才聽說你被歹人劫持了。後來聽說順天府衙發現了你的屍身,她難過得直掉眼淚。”
我連呼罪過,她抓住我的手道:“娘娘是真喜歡你。宮裏有一些才華橫溢的女官,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樣樣精通,可惜學的都是取悅男人的本事。你不一樣,你學的本事可以把男人比下去。”
說到這裏她眼裏的光更亮了,我感覺,後面這些話或許是她自己的想法。她骨子裏也有一股不服輸的勁兒。
我任由她握着,适當表現出備受折磨後的虛弱無力,同時努力打起精神積極回應她的贊揚:“其實并不是我才能多突出,只不過,男人一向不把女人放在眼裏,而且從來不允許女人發聲,所以才顯得我的聲音格外嘹亮。”
她重重一點頭道:“是啊,你當時說的真好啊!胸懷天下,目光長遠,一針見血!如手持利劍的女中豪傑,一劍劈開了從未見過光的混沌世界!你這一發聲,他們總該知道我們女人并不是只會生孩子伺候男人!”
說着說着悠悠嘆了口氣:“我家原本靠祖蔭封了爵位,可惜父兄不争氣,在我出嫁前就将家産敗虧,這些年全靠我夫家幫扶,前兩年,我攢了些銀子買了個洋貨鋪,最初掌櫃經營的紅紅火火,後來父親做主過給了兄長,不到兩年就讓他敗光了。”
這也太慘了!連婚後財産都保不住!背靠郭絡羅這麽強勢的家族也得被父兄掌控!
我替她氣的胃疼!
“我聽說江南一帶也有女子掌家做主,可惜都得等家中男丁死絕,只剩孤兒寡母才可。多奇怪,男丁興旺時家敗了,只剩女人支撐時又旺起來!”
我點點頭道:“樣本數量大了就容易出現殘次品。如果男女都有繼承權就好了。”
葉蘭苦笑着搖搖頭:“我還沒見過哪家的父母不偏兒子的。女兒天生欠他們的,一輩子也還不完。”
“當前的社會形态的确是這樣的,但只要有人努力,就會一點點改變。”
她真誠地笑起來:“倘使別人跟我說這句話,我會覺得不過是在敷衍我,但從你嘴裏說出來,我就好像已經看到那一天一樣!你明明也不是扈三娘、孫二娘那樣的潑辣女子,卻比我想象中的她們更霸道有勁兒。”
我這個人是不經誇的,尤其是被人當面誇。當即有些飄飄然起來,“武力上的強勢是有限的,內心裏的強勢是無限的。孫二娘為了在男人世界生存,活得比男人還粗犷,她不認可自己的性別,其實也是歧視女性的一種表現。扈三娘長得漂亮武藝高強,配才子英雄都綽綽有餘,偏叫宋江指給了好色無賴的矮腳虎。
她們足夠潑辣,可惜從未想過主導自己的命運,只用潑辣來發洩日常的憤懑罷了。中國女人最擅長忍耐,被打被罵被淩*辱,也能打落牙齒和血吞,卻偏偏忍不得毀謗和指責,稍受一點便一死了之。其實應該反過來,被打被罵被淩*辱的時候要哭要鬧要上吊,讓人知道我們是脆弱的瓷器,需要好好呵護。被毀謗和指責的時候則要忍着假裝不在意,讓人知道我們會一意孤行,說什麽都沒用。”
她又一把攥住我的手,目光堅定灼熱:“你說得太對了!我有兩個女兒,将來我要送她們去西洋,讓她們長成像你一樣聰明勇敢的人!”
呃……現在西洋的女權還沒開始萌芽呢……
我勸了她幾句,她又道:“那讓她們跟着你學習吧!反正你本來就是老師!”
她這話說得很認真,完全沒有調侃的意思。
但,真的會有貴族家庭願意把孩子交給我嗎?
我對此持嚴重懷疑态度。
她道:“只要你肯答應,我就去求娘娘下旨!娘娘的話阖府無人敢違逆!你也不必擔心朝中再有人對你不利。娘娘對你的事情非常關心,她雖從不幹涉朝中事物,可你出事前正在為她辦差,這些人完全不将她放在眼裏,就是對皇上的大不敬!她今日讓我來,就是讓我告訴你,必将讓皇上給你個說法!”
我心中一陣暖流經過,眼眶也有些發酸:“娘娘待我可真好。”
倘使我真成了郭絡羅氏小姐們的老師,相當于身上穿了一層金鐘罩鐵布衫,誰再想動我,就不得不顧忌的更多了。
這就是雍親王讓人在戲劇上演前一天動手的原因吧!
倘若戲劇演完了,娘娘們賞了我,對我就沒有虧欠了,也沒有那麽充分的理由去找皇上訴苦了!
這個人的腦子是怎麽長得呢?日理萬機,還能設計出這麽完美無瑕的局。
這皇帝真是活該他當!
晚上吃了飯,我正要出去散散步,卻迎來了貝勒府的舒舒覺羅氏側福晉。
她是代表福晉,還是十四貝勒來的呢?